要是以往他不会这么说,我想是因为我在幽谷生死未卜的那段时日子,爷爷也怕了。
“算了,我跟你们去,明天出发,你们准备准备。”说完爷爷背着手走了。
杆子爷进屋的时候,我也跟了进去,“杆子爷。”我喊了声。
自从美姨死了以后,杆子爷变得更苍老了,儿子早早去了,儿媳妇又走了,白发人送黑发人,杆子爷心里比我们都苦。
“娃子啊,咋了?”
“我有事想问您。”
杆子爷让我坐下,没有向往常一样抽上一杆,也没有搓那串佛珠。那佛珠早已断了,问杆子爷咋不串起来,杆子爷说串不起来了。
炉子里的火烧得不算旺,却燎得人难受,“你想问啥?”
“十几年前,也就是我爹带着人进幽谷以后,据说出过老虎下山吃人的事。”
这事我从其他老猎人那里听说过,但是却从未听杆子爷讲过。
杆子爷神色淡然,“你是想问山神爷的事吧。”
我点点头,此时院子和屋内就好像里外不一的镜子,一边是青春活力的喧闹,一边是老生常谈的寂寥。
杆子爷终于拿起了烟杆,一段故事,充满着馥雅的古香,就这样缓缓流淌。
当年,我爹带人闯深山,触怒了山神爷,大雪一连下了七八天,还从山里出来一只老虎,这老虎到处袭击村子吃了很多人,人人都说,这只老虎就是山神爷化身来惩罚他们的。
而我爷爷的秉性,山神爷杀了他儿子,那山神在他心里就再也不是什么神,他联合段爷、铁爷,要进山弑神。杆子爷当时因为丧子之痛,也断然加入进来。
杆子爷说,那是他这辈子最恶的一场恶斗。我想,当时的情景一定是天昏地暗。
当我走到门口时,扭头对杆子爷问起:“杆子爷,你觉得那是山神爷吗?”
杆子爷摇摇头,这摇头我却看不懂,像是否认,又像是叹息。
晚上的时候,我也厉兵秣马,打算明天跟着一起去找山神的巢穴。我想知道,山神到底是山民向往的福祉,唐宁追随的怪物,还是只是一个飘渺的,压根不存在的东西。
灯火摇曳,我歪着头,轻轻抚摸着刀身,眼前总觉得有很多光影在闪烁。铜狗卧在我的脚边,外面暴躁的风雪,家里温情脉脉,恍惚恍惚,如在梦中。
我微微扬起一抹笑意,心里温暖又恬静。只是意兴阑珊来的太快,刀锋突然闪出的寒光一下照射进我心底,我整个人仿佛坠入冰窖,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
杆子爷今天给我说的故事,和我爹的死衔接在一起,可是这不是故事的结局,因为这个故事直到这一刻都没有停过。而杆子爷的结尾所衔接的,则是另一件事,在铁爷那里。
一个可怕的想法在我脑海里编织而成,我立刻一跃而起冲出屋门,疯了一样朝着寨子跑。
耳边风声呼啸着,我攥紧拳头,咬着牙根,心里烦躁的像一团乱麻,可是脑子里却忍不住去想。
那幽谷凶险难测,进去一趟已是九死一生,就算我的水平已抵顶尖猎人,但也还达不到爷爷他们高度,为什么我会安然无恙?
远声哥自从中了不孝鸟的毒就身体虚弱,为什么能带着小胖和春妮深入幽谷?
我一下子发了疯,冲进寨子却看到颓然地铁爷坐在门口。
我怕惊动小胖和春妮,就压低嗓子嘶吼着:“铁爷,远声哥?”
铁爷没说话,只顾自己埋着头。
我冲进屋子里,远声哥的房间门开着,里面根本没有人影,我又跑回来:“铁爷,铁爷!远声呢,远声哥呢!”我几乎是抓狂地哀求着。
“走了。”铁爷眼圈通红,声音低到快要听不见。
“走了?”我举头望着茫茫的黑夜,感觉世界都在天旋地转,“去哪里,他哪里也不能去!”
我拔腿冲出了寨子,只留下铁爷一个人在门口落寞。远声哥到底和深山,和山神爷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能安然地出入幽谷,铁爷也是想到了这点,所以那次从幽谷回来,铁爷才会对着远声哥拔刀相向。
我脚下踩着风,疯狂地傀子沟的方向跑,雪地上的脚印是新鲜的,没有结冰,只有一种清冷的孤单。我无助的奔跑着,望着前面幽暗的山林。我不愿意相信这种事,心里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什么黑,什么白,都统统去见鬼,我只知道我不想再失去了。
前面渐渐出现了一个人影,是远声哥!可是在他旁边却还有一个鬼影——唐宁。
我喉咙里喷涌出久抑地怒吼:“唐宁!”
他们的脚步一起停住了,远声哥僵在那里,用那副清瘦的背影对着我。
我整个人矗立在雪地上,一手握着长枪往前指着,刀锋将吹来的风撕成两半,眼睛燃烧着怒火直视着前方。
在那里,唐宁扭过头目光幽冷,在他们前面林子,骚动的身影影影绰绰,几百双幽冷的目光直射着我。
上百只恶狼,上百个鬼猎人!
我恨得浑身打颤:“远声哥,你一句话,我把它们全部杀光!”
可是远声哥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是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整个世界,仿佛只有对峙的我们。
我多希望他喊我一声“娃子”,我就冲上去拼了命把他救回来。可是他没有动一下,也没有说一句话,就好像我们之间的距离已经遥不可及。
终于,他抬起了脚步,却不是转身朝回走。
“铁远声——”我怒吼着,“你敢跟他走,我就杀了你!”
他的声音像是附在风声里吹进我耳朵的,“我……已经回不去了。”
“为什么回不去!”我依旧咆哮着,“一定可以治好你身上的毒!”
“不孝鸟的毒并没有作用,只是唤醒了他身体内的血液而已。”唐宁开口道。
我眼前变得疑惑,远声哥没有中不孝鸟的毒,那为什么……
“他是我的少主人,他属于深山。”
我脑袋里嗡地一声,手突然连举起枪的力气都没有了。
“娃子,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流口水?”这时远声哥终于回过头来,那张脸依然眉清目秀,只是眼神中的忧郁更深,深入极渊的湖底,“因为每次看到你们,我都想……吃了你们。”
远声哥终究还是走进了深山,我却再也没有勇气追上去,扑通一声坐在雪地里。
唐宁转身要走的时候,我失神地对他说:“你真是条好狗。”
我没有看到他的脸色,不知道他是否会为自己感到一丝悲凉。
或者,我才是那个最可悲的?
不,我并不这么想,我所拥有的,我所感受的,比所有人都更加深刻,也更加了解。
在另一个方向,传来震天地一声枪响。
我再次毅然地从雪地上站起来,提着枪朝那个方向跑去。爷爷一直没回来,出事的即有可能是他。
果然,等我找到那里的时候,果然看见爷爷一个鬼猎人正在交手,那鬼猎人就是上次我遇到的高手。
唐宁一直想杀爷爷他们给他主子报仇,难道远声哥走了,他还不肯放弃嘛。
爷爷与那鬼猎人难分伯仲,我抓住机会立刻一枪刺了过去,鬼猎人反应及时,我和他面对面的错身而过。可就在那错身的一刻,我赫然看见一双浑浊又黯淡的眸子。
“爷爷,他不是鬼,是人!”
爷爷听了一愣,杏眼怒睁:“你是谁?我跟你有什么仇!”
他的脸仍然埋在帽子后面,但是隐约能看到他嘴边在呼吸。
一串急促的踏雪声,铁爷听到枪声也赶来了,“怎么回事?”
“老八,一起抓住他!”
话音一落,我们三人集体出手,如闪电般朝他袭去。
他见状不妙,脚在地上猛地卷起一道雪浪。待我们撕开雪浪,正见他朝寨子的方向跑。
“追!”
这人很古怪,竟然跑到了死人屋,我们三个人冲进去把他堵住。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袭击我?”
那人也不说话,出手便是一掌,直朝着爷爷的面门击了过来。
爷爷一躲,顺势一把擒住他的手腕。铁爷抢上一步,在他胸口狠狠就是一掌。
他被打的连连后退,帽子也掉了下来。
可那帽子下的人竟然是……
“杆子爷!”我整个人都懵住了,实在想不到袭击我和爷爷的,竟然是杆子爷。
杆子爷二话不说,抬手又朝爷爷和铁爷打了过去,整个都阴沉的像是笼罩着乌云。
“老杆子,你……”爷爷也急了眼,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老伙计竟然会对自己出手。
小胖和春妮听到打斗也敢了过来,一进门却看到是杆子爷在和爷爷、铁爷交手,春妮吓得大叫:“爷爷,你怎么了?”
“你爷爷可能中邪了,快回去拿丹砂!”
小胖和春妮赶忙抢着往回跑。
“杆子爷,你醒醒!”我急地在旁边大喊,奈何却不能出手。
杆子爷却充耳不闻,下手越来越狠,猛地一拳打在爷爷和铁爷的胸口,直打得两人脸色都变了,杆子爷这是在下死手。
爷爷青筋暴跳:“老杆子,你别逼我们!”
再次出手,爷爷和铁爷已经没了之前的进退维谷,直奔着将杆子爷打废。
杆子爷是招架不住的,可是他却没有半点退缩的意思,好像恨不得死在爷爷和铁爷的掌下。
我在旁边渐渐明白,杆子爷在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