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她的身影,淡淡道:“要回去就回去吧,我一个人去。”
落地的脚步还未抬起,突然又感觉到别的气息,并不是杨德春。
春妮也察觉到了,嗅了嗅味道,“是爷爷,爷爷来了。”
“妮子……”杆子爷的声音如此苍凉,和爷爷一样强的猎人,此刻却连气息都收不住,我不禁死死握紧了拳头。
“爷爷。”
既然杆子爷来了,也就没什么好顾虑的,我径直朝着幽谷的方向走去。
“娃子呢?”
“娃子,娃子!”
我没有应声,而是越走越远,直到他们的声音消逝在身后。
不知走了多久,当我抬起头已经是过了幽谷的入口,地上杨德春的脚印清晰可见。我埋着头,整个灵魂都抽离着身体,让它像行尸走肉一样往前走着。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死的会是美姨,死在这个临近新年的隆冬。
越是这样想,指甲就嵌进手掌里更深。
杨德春!杨德春!
心里重燃起的怒火,将我的灵魂再次拉回肉体,我望着眼前的黑夜,恨不得立刻将它撕碎看个清楚。
前面模模糊糊中,开始浮现出一个人的形状,影影绰绰,似人似鬼。
“谁,你是谁!”他惊呼着,手中的枪指向我的方向。
我的眼里一下被仇恨蒙住了,就是这把枪,就是这把枪杀了美姨。
我从心底怒吼出声音:“杨德春,纳命来!”
“去你妈的!”他果断扣动扳机,可是那只枪像是着了魔一样,怎么也扣不响。
我感觉自己被一团极阴的阴气包围了,听说当人因为仇恨堕入邪道,就会吸引来恶鬼,也许恶鬼都已经把我当同类。
杨德春见我气势汹汹,赶紧丢了枪,转头狼狈逃窜。
我一步一步踩过他踩过的地方,恨不得连脚印也踩碎,幽谷的雪,下得比外面更深吗?每朝前走一步,脚就陷入雪里更深,没到膝盖,没到大腿,仿佛要陷到地狱里。
“别再追了,******别追了,饶我一命,饶我一命!”杨德春声嘶力竭地喊叫着。
我直勾勾地盯着他,一言不发,整个幽谷却静谧的可怕,只有我踏进雪里的声音在回应他绝望的嘶喊。
精魅,山魂,野鬼,死了的,活着的,全都停下了争斗,在悄无声息的黑夜中瞪大眼睛窥伺着这场追杀。
我能感觉到它们,雪同样落在它们身上,而它们却在用一种近乎肃穆的目光望着我。
突然间,我好像与它们产生了共鸣,我所经历的,不正是它们所经历的,痛苦、仇恨或者绝望,最后能依靠的,不过是手中的利刃,口中的獠牙。
我望着杨德春跌跌撞撞的背影,抬脚踏上冰湖,眼睛里飘过的尽是望不尽的风雪。
“别追了,不要追了……”他摔倒在地,又爬起来,发了疯一样继续朝前跑。
这是幽谷啊,是猎人的禁地,你要朝哪里逃!
寒风无情的掠过冰封的湖面,喀,原本完好的湖面突然裂开,杨德春喊了一声坠落下去。
我一步一步的迈过去,低头看着掉进湖水里的杨德春。
他顾不得我已经在眼前,挣扎着想要上来,可是冰层很厚,他的脚没有支点,是爬不上来的。
我麻木地看着他,他的身下有一个巨大的身影,正在盘旋着往上游。
这是鲛鱼的陷阱,把厚厚的冰层掏成薄薄的一层,一旦踩上去就会掉进冰冷的水里。
这冰湖之上,早已布满了这样的陷阱。
杨德春并不知道自己身下的大鱼,但我不想他这样轻松的被鲛鱼吃掉。在鲛鱼游到他身下即将下口之时,我扣动了扳机。
这一枪,似乎比冰冷的湖水更让杨德春感觉到寒意,他惊悚的打了个哆嗦,望着水里潜下去的黑影。
“娃子,你救救我吧,我不是人,我喝糊涂了,我真的是喝糊涂了啊,你拉我上去吧……”
这些求饶的话,我已经在赵喜来那里听得够多了。我盘起腿,坐在他面前,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他露出一脸讶异,转而发出更加的哀求和忏悔,而我只是静默的看着他,耳边他的声音即不觉得吵闹,也不觉得厌烦,只是注意力全在吹进耳朵里的风声上,像是美姨在温柔的话语,像是一团棉絮缓缓的落地。
“你啊,是姨看着长大的,姨就把你当亲儿子一样……”
“你比春妮、小胖他们懂事,姨这辈子,就希望能看着你们仨长大出息……”
我的眼睛里一下泛红,心里在吧嗒吧嗒的滴血。
“叔求你了!拉我上去,拉我上去!”杨德春嘴唇已经发紫,眼睛通红往外凸出。
我的脸上慢慢浮现出狰狞,杀气在脸上镀了一层冰霜。
看到我的表情杨德春陷入绝望,用尽力气呐喊着:“时娃子!你他妈不是人!我草恁妈的!”
风,好像静止了,时间也好像静止了,只剩下雪在不停落,落在这冰封的湖面上,远处的树木云雾迷蒙,整个世界好像只有坐在冰面上的我,还有在深渊口的杨德春。
在水里哆嗦,在水里蜷缩,手死死扒着冰面不让自己坠进身后的无底洞,嘴唇抖动着像是在癔语,眼睛早已经没有一点希望。
最后,他就这样保持着姿势,一动不动的和这湖面连成了一体,化成了一尊雕塑。
我吸了一口寒气,心里的空洞瞬间占满了整个胸膛。
蹒跚着,拖着身体一步一步走向河岸,可是河岸似乎很遥远,好像走不到一样,可能我已经死了。
就死在刚才,我坐在冰湖上,眼睁睁地看着杨德春,任由他冻死在水里。
东边,曙光已经微微亮起,照耀着还在挣扎走向岸边的我。
喀!
冰面又裂了,杨德春缓缓沉了下去,沉入那看不见光的深渊。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我好像又听到小时候和小胖、春妮在段爷家里背诵这首诗,有欢声笑语,有嬉戏打闹。
我早已被冻得僵硬的脸上,缓缓勾勒出笑容,可是很快又像雪花一样化掉。
我整个人愣在原地,眼神空洞的望着前方……
再也回不去了!
“娃子!娃子!”春妮、小胖跟着杆子爷在拼命地呼喊着,目光在林海雪原里无望的搜寻着。
“快看!”小胖抬手指向一棵树的树梢,上面挂着一杆长枪,还有刀带。
杆子爷赶紧拿下来看,春妮认出以后,泪水决堤而出:“是娃子的,是娃子的!”
她扬起头,对着整个幽谷大喊:“娃——子——”
我远远地看着他们,泪水轰然落下,又默默转身走进深山。
——
“春妮,你长大以后,想嫁个啥样的男人?”
“啥样的男人?远声哥那样的呗。”
“除了远声哥那样的呢?”
“除了远声哥那样的……不知道。”
“……”
“娃子,你咋不问我想找啥样的呢。”
“我干啥问你啊。”
“你问嘛,你问嘛。”
“好吧,你长大以后,想找啥样的媳妇?”
“我想找玲那样的媳妇,会做饭长得又白。”
“你们三个,长得还没毛大就开始想嫁人找媳妇,羞不羞。好了,赶紧回家了。”
“美姨,你说以后我能找到媳妇吗?万一找不到咋整啊?”
“人小鬼大,想得还怪远。你要是找不到啊,就把我家春妮嫁给你,你给美姨当女婿好不好?”
“好!”
“不要不要,我不要嫁给他,我要嫁给远声哥,他长得丑。”
……
那段被铺满了雪的小路,像是一幅美丽的画卷,定格着四个人的身影。再也回不去的童年,再也见不到的人,再也无法相遇的曾经,再也再也……再也没有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