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杜甫和高适只见过两次面,但彼此都惺惺相惜,且一见如故。在长安再度重逢的这段时间里,二人把注意力都集中在时局上,反倒显得相聚的兴奋淡了很多。
高适自追随哥舒翰之后,仕途一路顺利,诗歌创作渐渐少了。他离开长安后,杜甫在不胜怀念之余,只能重新面对现实生活,独自空吟旁人不能解的忧愤。
前面我们已经提到过,当时的文人与酒是分不开的,杜甫当然也不例外。不过别人饮酒是助豪兴,杜甫却浓愁难消,平日积放在心底深处的一抹怨嗟自怜,在酒精的作用下越发涌现得不可收拾。
杜甫满腔的愁绪以及一直以来郁郁不得志的心情,只能通过美景和美酒来疏解。但想摆脱这种情绪,他自己也觉得无能为力。有一首诗可以作为他这段时期的生活写照:
乐游古园崒森爽,烟绵碧草萋萋长。
公子华筵势最高,秦川对酒平如掌。
长生木瓢示真率,更调鞍马狂欢赏。
青春波浪芙蓉园,白日雷霆夹城仗。
阊阖晴开谍荡荡,曲江翠幕排银榜。
拂水低徊舞袖翻,缘云清切歌声上。
却忆年年人醉时,只今未醉已先悲。
数茎白发那抛得?百罚深杯亦不辞。
圣朝亦知贱士丑,一物自荷皇天慈。
此身饮罢无归处,独立苍茫自咏诗。
——《乐游园歌》
前面我们提到了郑虔这个名字,这是这一时期与杜甫交往最密切、情意最深厚的一位朋友。郑虔是广文馆的学士,因为有俸禄,且官职闲散,所以他的生活还算惬意。郑虔的性格很恬静、淡薄,从不摆架子、耍威风。
杜甫与郑虔一见如故,结为至交,郑虔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还懂音律,可谓多才多艺。他很有幽默感,常能用自嘲的心态面对清苦的生活。这种性格对杜甫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后来杜甫贫困交加,发出悲愤反抗的声音时,偶尔也消极地用一两句幽默来减轻痛苦。
这期间,从前和杜甫在山东一起游猎的苏源明也到了长安,他和杜甫、郑虔常常一起饮酒论文,三个人成为亲密的朋友。后来苏、郑二人在代宗广德二年(764年)先后去世,杜甫听到这个消息后悲痛不已,作了一首诗哀悼他们,诗的前半部分是这样的:
故旧谁怜我,平生郑与苏。
存亡不重见,丧乱独前途。
豪俊何人在,文章扫地无。
羁游万里阔,凶问一年俱。
白首中原上,清秋大海隅。
夜台当北斗,泉路著东吴。
得罪台州去,时危弃硕儒。
移官蓬阁后,谷贵没潜夫。
——《哭台州郑司户苏少监》
胸怀天下
天宝十二年(753年),就是杜甫与郑虔相交的那段时间里,长安秋雨连绵,关内一带洪水泛滥,大片农作物被淹,收获无望。整个长安城都处在一种忧虑的状态中。
不久后,米价暴涨,政府从太仓中拨十万石米低价卖给百姓。杜甫也每天到太仓买米,可见他的生活也过得相当困顿,可是只要有一点钱,杜甫就会去买酒,然后邀郑虔一起畅饮。
饮到痛快淋漓时,杜甫不免对郑虔诉说心中的苦闷,一心求取功名却屡次落第,如今生活日益困顿,真是一事无成。郑虔安慰杜甫说,求取功名要有耐心,千万不能急躁,而且有时候还要看运气。他劝杜甫不要气馁,坚持下去就一定有希望。不过杜甫似乎已经对仕途失去了信心,他想效仿汉代的司马相如,就算沦落到卖酒为生,也要以文名流芳于世。郑虔知道,杜甫虽然说着绝望灰心的话,但是他的心里仍然对仕途有所期盼,这不过是宣泄悲愤的情绪而已。
酩酊过后,杜甫回家写了首诗送给郑虔,作为两人相聚的纪念。诗中他把醉酒时的谈话都写了进去,他的矛盾、他的挣扎,字里行间都看得出来,一方面他羡慕别人功名有成,一方面又觉得就算有了功名,也不过是后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又有什么意义呢?诗中虽然有矛盾的地方,但仍可以看出杜甫吐露的只是一时郁闷,最后他还是选择之前选择的道路。可怜的是为了这坎坷难行的仕途,杜甫的心灵长期忍受着煎熬,这种苦痛也只有知交好友能够了解吧。
这首诗杜甫写得很慢,完成之后还吟咏再三,斟酌字词,直到他认为满意为止。杜甫对作诗的态度是极其认真而追求完美的,同时,他又是一个很多愁善感的人,风光水色、气候变化、生活琐事等都能产生比常人更深刻更敏感的心绪,有了感想,便皆可入诗。杜甫还比一般诗人多看到了一层社会现实,他对“民生之多艰”深有体会,自己也一直身处其中,这使得他总是愁肠万结,因此,这首赠郑虔的诗也充满了愁绪:
诸公衮衮登台省,广文先生官独冷。
甲第纷纷厌粱肉,广文先生饭不足。
先生有道出羲皇,先生有才过屈宋。
德尊一代常坎轲,名垂万古知何用?
杜陵野客人更嗤,被褐短窄鬓如丝。
日籴太仓五升米,时赴郑老同襟期。
得钱即相觅,沽酒不复疑。
忘形到尔汝,痛饮真吾师。
清夜沉沉动春酌,灯前细雨檐花落。
但觉高歌有鬼神,焉知饿死填沟壑?
相如逸才亲涤器,子云识字终投阁。
先生早赋归去来,石田茅屋荒苍苔。
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
不须闻此意惨怆,生前相遇且衔杯。
——《醉时歌》
天宝十年(751年)以前,杜甫在长安及附近并没有固定的居所,多半都是住在客栈或驿馆。这之后,他的诗里开始渐渐提到曲江、提到杜陵,他的足迹也多半活动在长安城南一带。长安城北直到渭水南岸是禁苑,供皇帝游猎;城南是山林胜地,许多贵族显宦都居于此,从城东南角的曲江到终南山一带的名胜,如樊川北岸的杜曲、韦曲,安乐公主在韦曲北岸开凿的定昆池,韦曲西的何将军山林,以及皇子坡、第五桥、丈八沟、下杜城……这些地名在杜甫后来的诗中都出现过。从“寸步曲江头”和“贫居类村坞,僻近城南楼”这样的句子中我们可以推测,杜甫已经定居在曲江南、少陵北、下杜城东、杜陵西一带,并且此后他开始自称“少陵野老”“杜陵野客”或“杜陵布衣”。
杜甫居于长安期间,他的妻子似乎一直在洛阳,直到他有了固定的居所之后,才搬来长安。那时大概是天宝十三年(754年)的春天。
丽人兵车
玄宗每年十月都会临幸华清宫,杨贵妃的姐妹也会随同前往。杨贵妃有三个姐姐,个个都才貌双全,杨贵妃得宠后,她们也随之富贵起来,分别被封为秦国夫人、韩国夫人、虢国夫人。
前往华清宫时,车马人数众多,队伍五彩缤纷,互相辉映,如百花争艳一般。车队走过,路上不时有遗落下来的钗钿环佩,绮丽芳香弥漫在整条街道上,可谓是当时的一道胜景,百姓每每驻足观看。
不过在诗人杜甫的眼中,这既不是难得一见的盛况,也不是盛世太平的象征,而是统治者荒淫无道、奢侈放荡的表现。天宝之后,玄宗日益耽溺女色而荒废朝政,杨国忠因为杨贵妃的关系把持政事,贪污奢靡,不仅将朝廷搞得乌烟瘴气,私下里还和很多贵夫人关系暧昧。杜甫看到浮华下的这种本质,不禁痛心疾首,他将自己的情绪化成讽刺性的诗句: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
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
头上何所有?翠为盍叶垂鬓唇。
背后何所见?珠压腰衱稳称身。
就中云幕椒房亲,赐名大国虢与秦。
紫驼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盘行素鳞。
犀箸厌饫久未下,鸾刀缕切空纷纶。
黄门飞鞚不动尘,御厨络绎送八珍。
箫鼓哀吟感鬼神,宾从杂遝实要津。
后来鞍马何逡巡?当轩下马入锦茵。
杨花雪落覆白蘋,青鸟飞去衔红巾。
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
——《丽人行》
锦衣、华饰、美食、珍玩,通篇都是金碧辉煌而又珍奇罕见的景物。“蹙金孔雀银麒麟”“珠压腰衱”等字眼写尽了皇亲国戚的珠光宝气,在衣服上用金线绣成孔雀的图案,或是银色的麒麟,在裙腰上缀满了珍珠,发髻上戴的则是翡翠。他们的食物呢?“紫驼之峰出翠釜”“犀箸厌饫久未下”,驼峰、鲜鱼,这样精细难得、寻常百姓见也未见过的食物他们已经吃腻了。宴饮之时,笙乐飘飘,在座的都是身居要职的显贵。除了飘荡的杨花和飞来飞去的青鸟,谁还敢正视他们呢?丞相如果怪罪下来,说不定会祸连九族。由此可见当时杨家兄妹那种显赫的声势,何等地令人侧目!
这首诗描绘了杨家姐妹到曲江游玩的情景,完全以写景纪实为主,全篇中没有一个讽刺字眼,但却又处处隐含着讽刺意味。不仅道出了杨氏兄妹得享尊荣与富贵之后的穷奢极欲,还暗含了百姓对他们的不满,最后一句“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很明白地指出当时杨国忠的飞扬跋扈。
借着《丽人行》,杜甫书写出了天宝年间宫室的华丽以及皇亲国戚的嚣张气焰。这时已接近天宝末年,唐朝的繁荣富庶正迅速地倒向毁灭的边缘,然而统治者不自知,他们不关心民间疾苦,仍然恣意游乐宴饮。除了向百姓征收租税、强服兵役之外,官吏根本不理政事,贪污、冶游、宴会充斥了统治者们的生活,他们无暇顾及人民的温饱和安危,沉溺于腐败的风气、奢靡的生活,浑浑噩噩地享受着这最后一点盛世繁华。
而那些欲以战事胜利邀宠拜侯的将军们丝毫不怜惜士卒,仿佛士卒们为将军的步步高升付出生命的代价是死得其所,他们不断征伐外族,使得原本和平的边境战乱连年。
百姓们不仅要忍受昏昧庸碌的虐政,还要面对妻离子散、骨肉分离的威胁,他们虽有满腹的辛酸和痛苦,却无处可诉。他们的怨气、他们的哭泣声都被埋没在骄奢淫逸的风气中,没有人同情他们。
写下《丽人行》之前,杜甫看到过百姓被征调从军的凄苦场面,百姓的哭泣、叹息深深地撼动了这位至情至性的诗人,他痛心地写下人们的无奈和悲愁: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道旁过者问行人,行人但云点行频。
或从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营田。
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
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
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
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
况复秦兵耐苦战,被驱不异犬与鸡。
长者虽有问,役夫敢伸恨?
且如今年冬,未休关西卒。
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
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
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兵车行》
这首诗描绘了这样一个场景:马儿嘶叫,车轮辚辚,那些即将出发的战士们把弓箭挂在腰边,他们的父母和妻子都前来送行。因为人马很多,嘈杂而拥挤的人马扬起了尘土,连咸阳桥都淹没在尘埃之中。
这些送行的家属牵着战士们的衣裳,顿足痛哭,哭声悲痛欲绝,响彻云霄。过路的行人询问即将远行的战士,这样凄苦的送别是为什么啊?战士们说是政府征调去服兵役,已经有好几次这样的事了。
这些战士中,有的15岁时就到北方黄河一带防制边患,40岁时又被调到西方川蜀之地去屯田。离开家乡的时候,里正还要为这些年少的战士们裹头巾、穿铠甲,等到他们回来时,头发都已经变白。即便已经老迈,却还不得休息,仍要被调到边地去防守。
在边境与外族作战,伤亡很重,简直是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然而皇帝开拓边疆的雄心却始终不肯罢休。没听人家说吗?山东有两百多州,那里的千万户村落竟然遍地长满了野草,即使有较为强健的妇女能够拿着锄犁,代男人耕种田地,但庄稼里阡陌不修,已分辨不出东西了。况且这一带的士兵性格坚韧,能耐苦战,将军们自然希望能多征召这样的人,驱迫他们就好像驱赶鸡犬一般。
年长的人虽然时常询问士兵在边境生活如何,可是士兵们怎么敢说出心中的怨恨呢?就拿今年冬天来说,关西的战事还没有结束,士兵们还来不及喘口气,县官就急迫地索取租税,这些钱从哪里出呢?
照这样的情形看起来,生了男孩子并不是件喜事,倒不如生个女孩子来得好。因为女孩子还可以嫁给近邻的人家,时常可以见面;若是生了儿子,等他长大了,就要被国家征召去当兵或是服劳役,往往一去不回,说不定死后也不得好好安葬。你们难道没有看到吗?青海那边自古以来就有数不尽的白骨,没有人收埋。新鬼怨恨自己死得冤枉,旧鬼也跟着一起啼哭,每当天阴下雨的时候,那荒凉的边地上就有一阵阵啾啾的鬼哭声。
这一幕充满了血泪的画面是杜甫对统治者无声的抗议和呐喊。百姓们的凄惨境况他们熟视无睹,一味奢侈享受,这样的国家还能有什么希望?!
和杜甫同时期的著名诗人,如李白、王维、岑参、孟浩然等,他们也看到了浮华背后的末世之兆,然而李白最后将自己放逐于诗酒山水之间,过着“长醉不复醒”的生活,越来越脱离现实。王维则因政治上的挫折,改变了青年时代积极的人生态度和抱负,后来又因丧妻,心灵上受到了极大的创伤,最后他皈依佛教,退隐田园,避开人世纷扰,借山水美景支持余生。孟浩然更是处在退隐和进取的矛盾中,最后终于也踏上避世之途。虽然他们在田园山水间,同样留下了百世赞颂的诗歌,但他们却没有杜甫那样坚韧的毅力和悲悯情怀,能够直面惨淡的人生,接纳时代的悲剧。
杜甫的长子宗文生于天宝九年(750年),次子宗武生于天宝十二年(753年)秋。一家数口来到长安,杜甫的负担就更重了,加上连年涝旱相继,关中收成大减,他虽然有些微薄的“桑麻田”,但也无济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