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洛阳
居住在郾城的这段日子,杜甫的生活可以说是非常幸福。虽然没有豪华壮丽的宅第和前呼后拥的奴仆,但是和睦恬静的家庭生活无形中培养了杜甫深思、感性的诗人气质。
就这样,杜甫在爷爷的熏陶下,在幸福温馨的家庭环境里,长成了斯文守礼的少年。虽然他显得有点瘦弱,身体单薄,但对做学问一事,他却丝毫也不松懈,每天习诗、练习书法、阅读古籍。
到杜甫十四五岁时,父亲杜闲问他是否愿意同往洛阳,杜甫虽然有些舍不得郾城,但东都洛阳是当时文人名士荟萃的地方,早年杜甫在姑母家时就已经感受到了洛阳的繁华和富庶。他如今一心憧憬着未来,更加希望受到先进文化的熏染,于是毫不犹豫地跟着父亲一同前往洛阳。
这是杜甫人生中甚为关键的一步。他知道自己心中的期望和向往,所以义无反顾;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此番洛阳之行是与他曾经的最安定、最无忧无虑、最惬意的一段生活的永久告别。
杜甫初到洛阳时,是玄宗开元十三年(725年)。
初唐时,几位开国之君励精图治,采取了一系列安定社会和恢复、发展经济的措施,例如轻赋税、改兵制等。这些措施不仅使得唐代政权得以巩固,还有效地促进了生产力的发展和社会经济的繁荣。
与此同时,军事的胜利使得四方少数民族纷纷俯首称臣,各民族的文化交流达到高潮,加上唐王朝兼容并蓄的外交态度,长安、洛阳街头时常可见外国人往来于行。到玄宗继位时,唐帝国已经是昌盛、强大、富庶而又繁荣的世界大国。
“仓廪实而知礼节”,民生富足,生活安定,势必会推动文化的繁荣发展。当时的洛阳便是经济文化中心之一。杜甫从一个朴实无华的小地方,忽然置身于五光十色的繁华大城市,这些经历和见识对杜甫来说是完全陌生的。偶尔杜甫走在洛阳城中,注视着大街上络绎不绝的人潮,那种欢畅富足的神色,令杜甫觉得开心快乐,他不禁希望这太平盛世能够长长久久。
杜甫在洛阳期间,全国的文化发展欣欣向荣,诗文各有名家,尤以诗为普遍风尚。
造成这种风尚的原因有两个:一是因为唐朝选拔官吏的制度为科举制,科试中有诗赋的科目,所以有心求取功名的人们必须熟习为诗作赋;二是因为文学这种艺术形式发展到唐朝,文体的演变大势所趋,诗歌配合了当时的客观现实,具有蔚然成风的社会基础。
因此,习诗为赋成为当时的文学重心,文人们或咏盛世繁华,或歌田园风光,或叹边塞异调,或讽政朝兴治。他们把诗歌看作自己入庙堂的敲门砖,同时也是一种精神上的寄托。不过此时的少年书生杜甫并没有特殊的诗作被人传诵,反而是文赋受到人们的普遍赞赏。
当时文人们经常集会,相互品评作品、共赏美景,实为洛阳城的一大文化景观。他们聚会的地方是洛阳城中一家有名的酒楼。诗酒,诗酒,这两者在古代文人的生活中似乎是不可缺少的部分,并且两者相辅相成。酒兴正浓时,诗兴大发,每有佳句吟唱,便当再浮一大白。杜甫时年尚不及弱冠,年少英挺,学识丰富,在文人圈中很快受到重视。不过,他为人谦虚谨慎,从不卖弄自己的学问,对待其他人总是恭敬而又不卑不亢,颇受人们赞赏。
游历江南
在洛阳和文人交游的这段日子,吟唱饮酒,继续向学,光阴在不知不觉间悄然流逝。这样静谧风雅、安定富足的生活没有让杜甫满足,他总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自己想要的究竟是怎样的生活呢?他屡次问自己,却一直没答案。
回想初到洛阳时的心情,那样高昂而激动,想着可以和许多文士相交,目睹他们的风采。杜甫得偿所愿,亲身体验了洛阳名士的文采风流,而且受到前辈们的赏识。在学业方面,他勤奋不辍,也颇有增益。如此充实的生活,应该没有什么缺憾才是。可是杜甫不满足,他不愿这样终老,仅留一个文名于世,怎样才是更有意义的生活呢?
终于有一天,答案像曙光划开暗夜一样,照进杜甫的脑海,驱散了盘踞在心中久久不散的浓雾,使杜甫得以从失落中解脱出来,重新获得平和的心境。
初春时节,杜甫心头的抑郁难以排解,便独自一人前往城郊的山间散心。当他登上峰顶,望着蔚蓝的苍穹中飘荡着朵朵白云,如此自在,如此悠然,天地辽阔,人何其渺小。杜甫欣赏着眼前的美景,一时流连忘返。残阳西收之际,杜甫找到了他不断寻觅着的答案。“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名士风采、文人佳作,他都已经见识过了,何不遨游四方,以增广见闻、开阔心胸?
主意打定,杜甫带着简单的行囊和兴奋的心情离开了洛阳,开始了他为期四年的游历生涯。这一年是开元十九年,即公元731年,杜甫20岁。从这一刻起,杜甫就一直处在流浪与漂泊之中。
杜甫沿运河南下,首先到了江宁(今江苏南京)。运河两岸的旖旎风光使他大开眼界。想到当初开凿运河时,工程何等的艰难,耗费的人力、财力何等的巨大,这滔滔逝去的河水中埋葬了多少无辜的百姓。虽然运河极为壮观,且在南北交通上起到了巨大作用,但这位生来就具有悲天悯人情怀的诗人却更怜惜为修筑运河而贡献青春乃至生命的穷苦百姓,他为此多欷歔不已。
到达江宁不久,杜甫就认识了两个朋友。他们也是探访名山大川、寄情于山水之人,于是,杜甫与这两个人一起遍游江宁一带的名胜。江岸亭台或山巅小筑,常可以见到他们的足迹,时而觥筹交错,时而高谈阔论,一派豪放风流气象。这时的杜甫忽视了混沌纷杂的尘世,率性于山光水色,酣饮寄情,颇有遗世独立的物外之趣。
这之后,杜甫又到了姑苏(今江苏苏州),借此顺道拜访他的姑丈,当时他的姑丈担任常熟县尉。一到姑苏,杜甫马上就前往姑苏台(今江苏吴县西南的姑苏山上),观赏这座春秋时代吴王夫差所建的名亭。
杜甫是个感情细腻而真挚的诗人,当他登上向往已久的姑苏台时,他看着那已经斑驳了的台阁、荒废了的苑园,遥忆当年吴王宫苑的繁华,昔日的荣盛辉煌、气势浩伟,而今时过境迁,几番的风吹雨淋,残留下来的不过是零落和衰颓,让人不免有物是人非的慨叹。正如一千年后曹雪芹所写的那样,“陋室空窗,当年笏满床”。
看着眼前景物的零落,杜甫不禁联想到当年叱咤风云的吴王夫差,那样不可一世的霸主,而今安在哉?所谓成王霸业,不过尘归尘土归土,只留给后人无尽的遐思而已。
离开姑苏后,杜甫转往浙江一带,这时他22岁。
当时正值5月,暮春时节的江南,“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一派祥和景象。杜甫先游览了鉴湖,又到剡溪泛舟,江南水乡的钟灵毓秀深深地吸引了他,不过再怎么流连忘返,他的这段漫游也必须终止了。一方面因为离家数年,难免有思乡之情;另一方面则是为了求取功名。
考场失意
开元二十三年,即公元735年,杜甫返回巩县参加科举。
在这里,我们有必要阐述一下科举制度。科举制始于隋朝,到唐玄宗时已日臻成熟。唐朝的科举分为常科和制科两类。常科每年举行,制科则是皇帝临时设置的科目。常科的考生有生徒和乡贡。常科名目很多,依据应举人的条件和考试内容分为秀才、明经、进士、明法、明书、明算等科。生徒是在国子监(国子学、弘文馆、崇文馆)、各地学馆入学考试合格的学生;乡贡则是通过府试、州试的人,又称举人(头名称解元)。通过尚书省的省试者称为进士及第,头名称状元,其余分甲第和乙第。
常科考试的主管机关是隶属于尚书省的礼部,因此称为“省试”。主持考试的是礼部侍郎,每年固定举行考选一次,时间定在十一月内。凡士人想要取得应考资格的,除了由学馆举荐外,就只能通过一层一层的考试向上选拔。常科中以“进士”“明经”两科最盛,又以“进士科”为最尊贵。
当时缙绅人士虽也高官厚禄,然而如果不是经由进士之途,总会感到遗憾。中进士也是很难的,每次投考的都有两三千人,取录的往往不及百分之一,于是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谚语。据史书记载,杜甫投考这一年,进士只取录了27人。
杜甫入试的资格是经由地方州县官府逐层考选士子,送至礼部的“乡贡”。年轻时的杜甫还颇有些轻狂自负,他认为以自己的学识和才华,即便不能状元及第,考取进士还是比较有把握的。基于这种心理,杜甫并没有像其他学子一样战战兢兢地复习。不过对于这次考试,他还是很看重的,他希望借由科举的途径走上仕途,以继承家族传统,同时也希望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不辜负祖父的谆谆教诲。
开元二十一年,即公元733年时,因为长安秋季多雨,五谷收成甚差,玄宗便迁到了东都洛阳,所以开元二十三年的省试是在洛阳举行的。
试期结束之后,杜甫难免有些患得患失的心情,他终日烦闷,企图借酒消愁。不过,这时还不曾与杜甫相识的李白有诗云:“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诚然准确地表达了杜甫此时的状态。
第二年正月,寒梅开始吐蕊,常科各科的录取名单公诸天下。杜甫榜上无名!
当杜甫得知自己并没有进士及第时,巨大的心理落差使他一下子陷入沮丧、失望之中。洛阳城上下一片喧闹之声,人们都在热烈地讨论着新科进士。杜甫的心情非常落寞,看到别人扬扬得意的样子更觉沉郁受挫,他不想留在洛阳,面对朋友们的安慰和劝解。杜甫决定离开这里,往齐赵一带游历,以期能借助山川美景,一扫胸中的抑郁。
对杜甫来说,这次应试落第无疑是一个惨痛的教训,它在杜甫的心灵里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然而,杜甫求取功名的决心并没有因此而断绝,这不是名利心作祟,而是当时文人们的理想使然。
往游齐赵
开元二十四年,即公元736年,杜甫带着抑郁的心情来到齐赵之地,开始了他的第二次漫游。后来,杜甫有两句诗形容了这次漫游的情形:
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
——《壮游》
这就是年轻时代的杜甫,与后来我们心目中的形象还是有些差距的。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他毫不约束自己,任性放纵且随兴所至。借着这样的生活,他的寥落心情逐渐平复下来。
齐赵一带是现在的山东和河北南部,地形险峻而雄伟,名山美景俯仰皆是。这样的自然环境无疑唤醒了杜甫豪放坦荡的个性。于是,一个抑郁的文弱书生摇身一变成了纵马驰骋的豪杰。
这期间,杜甫往北到过邯郸(今河北邯郸),往东到过青州(今山东青州),但他的具体生活,我们知之甚少。据流传下来的诗歌显示,杜甫这时期的主要活动是打猎和唱歌,当然,事实有可能并不是这样。
杜甫在齐赵一带结识了一位名士——苏源明。苏源明早年失去父母,据说身怀武艺,是杜甫早年结交的朋友之一。
春天,杜甫和苏源明一同观赏春日盛景,快意之余,两人便吟咏诗歌,浑然物外。冬日,他们结伴到青州西边的青丘附近打猎。在一片萧瑟之景、凛冽寒风中,在起伏如云峰的山冈中追逐野兽;站立马上射下飞鸟等等。这是完全不同于之前埋首文字的生活,杜甫觉得新鲜且畅快。
骑马、射箭或驯鹰、打猎,这一类的狩猎技巧可能都是苏源明教给杜甫的,而杜甫无疑能够很快地领会要诀,熟练地予以运用。有一次,远方飞来一只鸟儿,杜甫放开马缰,挽弓一箭,霎时间鸟儿便落在马前。由此可见,杜甫的骑射技术十分高超。
这期间,杜甫的诗作有《登兖州城楼》《望岳》,前者是一首普通的律诗,对于后者我们基本都耳熟能详。这首诗描绘了泰山的景色,同时体现了杜诗风格的萌芽: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望岳》
齐赵一带的游历,不但充实,而且经历了无数快意和喜悦。在这里,杜甫好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丝毫找不到落第的忧郁和颓唐,昔日善感的愁绪也被一种新的气象——疏宕、不拘、豪狂所取代。杜甫非常满足自己新生的模样,他在这里停留了很久,直到六年后,才返回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