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葡萄成熟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她的音容笑貌,想起她清亮的眼睛和头发,更有那月光所赐的最初也是最后的吻,如同吐鲁番的鲜葡萄。
临窗,满眼是透射着阳光的绿。荧荧的,煌煌的,蒙蒙中还掩映着点点斑驳,仿佛挂挂葡萄珠儿,孕育着浓浓的呼之欲出的蜜汁。微风掠过,伴随哗啦啦的响动,似在告诉我,秋天到了。秋天是葡萄成熟的时节,是我们相见的日子。
那年,我来到这美妙的吐鲁番。来的时候,葡萄正熟,果香融融。我遇到了她,我在吐鲁番的火热盆地一住就是两年,把吐鲁番赠予我的所有甜蜜都装满我的行囊后,我准备离开。
那天,我心里打算着,只要她掉一滴眼泪,就一滴,我就留下,从此忘记那个生我养我后来又抛弃我的城市,忘记电车,忘记宽大的柏油马路,忘记图书馆和电影院……
那天晚上我约她吃饭。
天空是飘飘的叶儿,蔓上布有巅巅的青葡萄串,婷婷的,扑着含羞的霜。那弯曲撩人的果须,宛若她耳畔的鬓丝。风儿吹吹,空气中弥散的尽是爽爽的幽香。我看着一樽樽与大地同色的建筑,这是葡萄干的凉房,却典雅到了极致。那是由一块块的干打垒相错而落的。每一个方向都拥有许多个长方形通风孔。我看着美丽得令人着迷的吐鲁番街景,回忆着她甜美的笑容,这里的方寸之闻都是她一点点讲给我的……看到她走过来,我的心里惊喜着,又有些异样,有一种揪心的感觉,直至现在还是说不清楚。我只是下了决心要拿她的眼泪做赌注,来决定自己一生的命运。其实,我当时的心情,也有一些紧张。
美丽的吐鲁番已经接近深秋。这个季节最美妙的时刻还是晚上,热气消退,凉风习习。我们找到第一次见面的小店,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个正方形的小饭桌。微微的灯火,一切都很静,除了我们的呼吸,只能听见烛光跳动的声音。就这样过了好久,她问我:“你还没有告诉他们?明天就要走了,应该和大家道个别。”
我没有抬头,盯着桌子上的木纹,很美丽的线条,新疆特有的五彩。我第一次发现这个小小的不起眼的饭桌上竟然有这么美的图案,这是一种近乎原始的美,天造地设。
“问你话呢!”她提醒我。
“噢,我不想说,怕他们情绪不好。”我说。
我们又好久没有说话。我能说什么呢?她实在是一个美丽真诚的女子。只有在这广袤的葡萄沟,用这纯香甜美的葡萄汁才能养育如此冰清玉洁的女儿。这样的女孩,我不敢在她的面前乱说话。我们要了烤肉和馕,还有特有的砖茶,算是为我饯行吧。还记得第一次看到她时,是在场馆门口那一场欢腾的歌舞中。飞旋起来的她,高扬着双臂,恰似倒挂着的葡萄。她轻轻一笑,酒窝儿就荡漾着。动起脖来,像水样的葡萄仙子。我一直看着她,直到歌舞结束,邀请她,还是在这个馕香四溢的小店,还是一样金黄的烤羔羊……就这样,简单地交往着。我给她讲大上海,她给我讲吐鲁番那些古老美丽的传说,怎么讲都讲不完。她喜欢和我说话,不说话的时候就对着我笑,她笑的时候是她最美的样子。
所有的人都认为我们在热恋,其实,我连她的手都没碰过。我们顶多是坐着相互看着对方傻笑,或者在葡萄架下,相互凝视。她的眼睛像透彻的葡萄珠,清亮、纯净。
我知道我已经爱上了她,我想她也同样深爱着我的吧?在心里我已经把她当成了自己的恋人。可是现在我要走了,我必须要对我的离去负责。她递给我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里面装着我能再回上海的所有证明。我没敢看她的眼睛,没有抬头,只是艰难地抬了抬手。
“东西都收拾好了?”她问。
“嗯。不,没有。没有收拾。”我有些慌乱。
“那用不用我帮你?”她又问。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反正又没什么家当。”我机械地回答。
“你怎么啦?惊慌什么?”她笑笑说。我也笑了。
还是一样的美味,我们却吃得很少,起来去散步,往她家的方向走着。月光很暗,谁都没有说话,借着月光,我看到我们的影子。我鼓起勇气拉住她的手,她停下来,看着我。我看见了她的眼睛,那是一双无比清澈而忧伤的眼睛。在后来的岁月中,我再也没见过这样的眼睛,它使我铭记终生。我吻了她,轻轻地吻了她一下。我清楚地记得,我的右手稍微用了一下力,她的嘴唇就靠近我了。然后我迅速地缩回了手和身子……两个人却一下子更慌乱起来,不知所措。我感觉着她近在咫尺的呼吸,如果我再往前一点,还能再靠近她。这一瞬间,我想拥抱她,甚至想就这样留下,永远都不离开这里。
“你走吧,明天还要起早呢。”她说。
“哦。”我一下子松开了手。前面就是她的家,我停住了脚步。
我站在那里很久,直到她转身的一刹那。我突然害怕她转身后会永远地消失,脱口而问:“我们什么时候再见?”
她转过头来,我看不清她的脸,看不清她的表情。“如果你愿意,那就等到葡萄再熟的时候吧。”
月亮被遮住了,夜色很黑,我不知道她是否流泪。我只知道听见她说的话,我的心流泪了。
第二天的早晨飞快地到来了。我背着行李,走出房子,坐上了车。眼睛忙着寻找她的身影。我想她会来送我,我还有话对她说,虽然我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可是她没有来。车驶上山坡的时候,我把头伸出车窗,向后望了望,没有一点光。我就这样,离开戈壁上的这一片绿洲。我想,我愿意等到葡萄成熟的时候再见。
我就这样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她任何的消息。
光阴荏苒,葡萄熟了一季又一季,而我对她的承诺,却在这一次次成熟中灰飞烟灭。尽管我愿意,一百倍一千倍的愿意,却再也没能重回吐鲁番……
每到葡萄成熟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她的音容笑貌,想起她清亮的眼睛和头发,更有那月光所赐的最初也是最后的吻,如同吐鲁番的鲜葡萄。那纯纯的味道好像还粘在唇上……想来,世上再没有什么能比永远生活在甜蜜里更美好的事了。
我就这样一直想念着我的葡萄仙子,更想念可以生活在吐鲁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