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感觉到身体的疲累,只企盼在扎如寺的祈祷能够被佛听到,如果真的有来生,如果我和浩真的能在来生重逢,即使岁月的巨轮碾碎了今生的记忆,我们也一定会在这片缤纷的山水中认出彼此。
那年秋天,我一个人去了九寨沟——浩曾经说过要带我去度蜜月的地方。在人们的传说中,那儿是水的故乡。
车进入九寨沟的时候,天色有些阴,如同我抑郁的心情。这本是我们设想过无数次的甜蜜旅行,如今却是我独自一人踏上旅途。浩临走前,我伏在他的病榻边,满心的惶恐与悲伤。浩紧紧握住我的手,说今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让我成为他美丽的新娘,要我替他去川西看遍九寨沟的美丽。我哽咽难言,只是拼命点头。我何尝不知道他只是怕我太难过,希望我去散散心。但是,他这样只能让我更难过——他在生命的最后还是只想到我。
经过了五年的爱情长跑,本以为我们会这样携手终老,到头来却天各一方,想来让人不由得落泪。记得三年前,我们俩手牵着手走出大学校门时,在喧嚣的人流中,浩将我拥入怀里,坚定地说要给我幸福。我伏在他的胸前,听着他沉着有力的心跳。觉得那就是我最温暖的港湾。是的,在这座远离家乡的陌生城市,我们是彼此惟一的亲人。
浩一直很努力地工作——为了实践要给我幸福的诺言。他带我看过很多的名胜古迹,却唯独留下了九寨沟。浩说那是一个美丽到神奇的仙境般的地方,应该把它留给我们的蜜月。现在,我来了,浩却再也不会陪在我的身边。想到这里,我的双眼模糊了。坐在缓缓前行的旅游车里,我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我想,我大概是那辆车里最心不在焉的游客。
忽然,车里开始人声嘈杂起来。我慢慢地转过头,漠然地望向窗外。我以为我已经不会被什么东西打动了。但是,当车窗外的一切映入眼帘时,我仍然忍不住怦然心动——那连绵不绝雄壮伟岸的山脉,蓝宝石般深邃美丽的湖泊。远处层林尽染,近处飞流如泻。当那些缤纷的色彩涌入我的眼睛,流入我的心里,我真切地感到一种惊喜——自浩离开后从未有过的感觉。确实,这绝不同于我曾到过的任何地方,这是另一个世界。如果说桂林山水是一幅意境淡然的水墨丹青,那么,九寨沟则是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
走进九寨沟,我强烈地感受到这里是一个彩色的世界——彩色的山林、彩色的湖水、彩色的天空。如同一个喝惯了白水的人初饮甘霖,贪婪地体味着它的芬芳甘醇;如同一个看惯了庸脂俗粉的人惊遇绝色,便无法将自己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我开始明白浩为什么坚持要将九寨沟作为我们度蜜月的所在。
九寨沟里有着一泓泓五颜六色、清澈见底的湖泊——那便是川西藏族人所谓的“海子”。传说很久以前,神勇的山神达戈热恋着美丽的女神沃洛色莫,达戈用风云磨成一面宝镜送与色莫,色莫却不慎将宝镜摔成一百零八块碎片,从而化作一百零八个海子,成为九寨沟最美丽的一百零八个景观。
海子很美,美得让你眼睛里再容不下别的东西。海子的水都是那样透明,透明得让人第一次懂得什么是真正的水。水中有卵石、水草和细小的鱼,还有很多不知何年何月倒插进去的树,没有了枝叶树皮,只剩下树干,枯而不腐。苍劲地在水底里伸展着姿态,闪烁出梦幻般的奇异色彩——看起来似乎触手可及,但事实上水深至少数米——偶尔露出水面的一段,在岁月的摩挲下慢慢地长出青苔。小小的一团绿色,游鱼在旁边穿梭。我将手探进水里,冰凉。常有人随手掬一捧入口,没有人怀疑它的纯净。
是的,纯净——就像浩的眼睛。五年前,当我们邂逅在校园的梧桐树下时,我便被他那纯洁而干净的眼神打动了。从此,我就习惯在人群中寻找那对熟悉的瞳仁。浩离开人世之后,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拒绝接受这个事实。在我目光所及的任何地方,我都能看见浩的眼睛,那里面流淌着单纯如阳光一样的热情。呵,浩!我坐在水边石头上,怔怔地看着澄明的水底。一时间,很多的往事兜头而至,直到周围游人的喧闹将我惊醒。
由于各个海子地理位置的不同和所含矿物质颜色的不同,各个海子也呈现出不同的姿态。没有一个海子是相同的:恬静的镜海,景如其名,恰似一面宝镜,将蓝天、白云、远山、近树,尽收其中,迷人的真景,清晰的倒影,天上人间,叫人无从分辨;激荡的珍珠滩,湍湍急流,真仿佛大珠小珠滚滚而来,构成如梦似幻的绝妙;舒缓的芦苇海,宁静、温馨,一丛丛芦苇在盈盈碧波的拥抱中,随风起伏,摇曳多姿;奇异的盆景滩中,各种植物扎根于水底,宛如玲珑剔透的出水芙蓉,精致、灵巧,不愧为水中盆景;神奇的五花海,五彩斑斓,奇丽妖娆,一阵清风拂来,碧波荡漾,水光潋滟,透过清澈的湖水,能看见姿态独特的水底的朽木和不知名的生物……大大小小的海子,用自己独特的美丽诠释着水的晶莹。
顺着盘山公路,我走到了天鹅海。湖面上平铺着一层翠绿色的小草,柔软细密,远看湖面像一块美丽的天鹅绒。周围非常安静,树木葱茏,山谷里有淡淡的雾气,像极了童话中精灵出没的地方。我不禁痴想,若是浩还在的话,我们可以在这湖上搭一座小木屋。在这样的天气里,捧一杯香茗,相对而坐,即使一句话也不说,也是人间极乐啊。
九寨沟是水的世界,有多少个海子就有多少个瀑布,每个海子就像珍珠一样由瀑布将它们串接在一起。这里的瀑布都不高,但是很宽,一带亮白的水挂满了一面石岩,掷地有声,飞花溅沫。站在瀑下,极透极薄的一层水雾扑面而来,像飞沙,像细雨,很快就打湿了脸庞。倾泻而下的水,在瀑下聚集一小潭,继续溢出,声势不减,遇到石头便激荡开来,一波一波地继续前行。有木桥在水上过,看着波涛一排一排地涌起,很整齐,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漫不经心的优雅,有一种从容不迫的平静的美。
行走在九寨沟的山林间,恍惚间觉得自己误入了上帝的画室,那是怎样纷繁而和谐的色彩啊!天际之上是冰清玉洁的雪峰,雪峰下面是黄色的草甸,草甸下面是色彩各异的灌木丛,再下面就是我们身旁这些绿色的油松、冷杉、云杉,放眼望去,山坡上深绿、浅绿、翠绿、深黄、浅黄、金黄、棕黄、橙红、浅红、深红……五彩斑斓的色调布满了整个山谷。难怪人们称这里是“七彩林”。
我认真地用相机拍摄下每一处美丽的景致。虽然明知在造化的神秀与灵韵面前,人类的任何留影技术都是无能为力的,但我仍然一丝不苟,不敢有任何的遗漏——因为,这些照片都将呈在浩的墓前。浩会喜欢的,他虽然是软件工程师——一个需要严谨的职业,却对流动的色彩有着天生的眷恋。朋友们都笑言,他应该学艺术。那么年轻、那么热爱生活的一个男孩啊!
在则查洼沟的最高点——长海的尽头,我看到了一座极巍峨的高山。缥缈的雪峰在淡淡的阳光照耀下,隐隐闪烁着金光。那种气势绝非江南寻常的秀丽丘陵可比。那是神山。我立刻有一种想要拜倒在它面前的冲动,这才明白为什么藏民会有朝拜雪山的传统。在这样神圣的雪山面前,人类只能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只会不由自主地想要对之顶礼膜拜。如果膜拜能够换回浩的生命,我情愿长跪不起。
我的九寨沟之行的最后一站是扎如寺。听说这座寺庙建于明朝末年,是附近最大的喇嘛庙,而且具有浓厚的藏族色彩。果然,刚近庙门,便看到了喇嘛教寺庙所特有的白塔和经幡,走进大门。看到庙宇中间有一个大香炉,插着三支又长又粗的香柱。每间殿堂的门和窗框都描绘得色彩艳丽、图案繁复,正殿的走廊屋檐下安着一排转经轮,刻着六字真言的金黄色圆筒在晨曦下散发着淡淡的光泽。此时,喇嘛们已吃完早饭,出来转经轮。转一圈,便代表念了一遍,以求早日功德圆满,我也跟着转了一回。大殿里面没有供人跪拜的蒲团,美轮美奂的佛像前垂下同样绣有佛像的帷幔,显得华丽而又庄严。我跪在台阶上磕了三个头,虔诚而又满怀忧伤地为我和浩祈求来世的尘缘。
就要走时,突然殿内响起了号角声。那声音仿佛由远及近,一声比一声雄壮,一声比一声苍凉。三声过后,便打起鼓来,鼓声时快时慢,忽轻忽重,间或还有清脆的锣钹,伴着喇嘛们的诵经声,仿佛阵阵风雷,又好像声声催逼。我的脑海里飞快地闪过一幕幕场景,又都在瞬间湮灭。我的前世今生,一切的一切,在此刻是那么清晰明了。我几乎要落泪。在浩渺的宇宙里,在时间的长河中,我们只是沧海一粟,发生在我们生命中的每一件事,那更是细小如尘埃!浩,是你在提醒我吗?走出扎如寺,远远地传来一阵清越高远而又凄美动人的藏歌声,我的心碎了。
我用了整整五天时间,走遍了九寨沟中的每一条沟。九寨沟的神奇与美丽抚慰着我的悲伤。我终于明白,如果说世界上真有仙境,那一定是九寨沟。
坐上了返程的车,天气很好。明净蔚蓝的天空,洁白绵软的云朵,雪山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峻拔,心在这一刻安安静静的。我终于感觉到身体的疲累,只企盼在扎如寺的祈祷能够被佛听到,如果真的有来生,如果我和浩真的能在来生重逢,即使岁月的巨轮碾碎了今生的记忆,我们也一定会在这片缤纷的山水中认出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