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深得漳州基督教友的敬爱。他说话直截了当,一般人都听懂。
父亲是无可救药的乐天派,感觉灵敏,想象力很强,而且十分幽默。在长老会牧师群中,父亲以超进步而知名,当年厦门没有几个小伙子听说过圣约翰大学,他却送孩子到上海接受英文教育。他身材短小精壮,前额突出,配上匀称的下巴和弯曲的胡子。就我记忆所及,我十岁的时候,他已经五十多岁了。最特别的是他在同辈牧师面前的悠然笑貌。他对子女很和气,但是尽量维持老父母的威严,却也不时说个笑话给我们听,或者把一碟菜推到母亲面前,间或夹夹菜给她。厦门是1849年最先开放传教的五个港口之一。他曾说起厦门先锋牧师塔玛奇博士(Dr.Tamage)的笑话。当时教堂分为男女两席。一个闷热的下午,他正在讲道,看见男信徒都睡着了,女信徒则七嘴八舌在聊天,没有人听讲。塔玛奇博士欠身说:“如果姐妹们别再大声讲话,这一边的男信徒就可以舒舒服服睡一个午觉了。”
父亲深得漳州基督教友的敬爱。他说话直截了当,一般人都听懂。
就我所知,父亲是自力更生的人。他曾在街上卖糖果,也曾卖米给囚犯,利润很高。他还将五里沙的竹子卖到漳州,两地距离十英里或十五英里左右。他肩膀上有一道扛竹竿造成的凹痕,一直没有消失。有一次,人家要他做个人情,从五里沙挑一担东西给一位基督教牧师。这位教友对小孩子毫不留情,挑子压得好重,锅啊盆啊都放在里边,还说,“乖,你挑得动。这才乖。”直到今天,他还记得大热天下午挑的那一副担子。所以他一直为劳工讲话。
我记得他曾和当地的税务官吵了一架,那个人领有执照,可以在五天一次的乡村市集中任意收税。有一个人去卖火柴。那个山地人得将货品挑到市集,得花三天砍柴,劈柴,熏成木炭。一捆卖两百文钱,居然要抽一百二十文的税金。父亲刚好走过。看穷人受欺侮,他打抱不平,和税务官吵了一架。群众都来围观。最后那个税务官看父亲年高望重,答应减收——我不知道减了多少。父亲回来谈起这件事,还深恨那名税务官欺侮人。
家母晚婚。她是一个生性纯朴的人。她能背“白话字”(意指厦门方言)的《圣经》。大热天她常常请农夫进来喝杯茶,歇歇腿。她虽然是牧师的太太,倒从来不摆架子,也摆不出来。她身为人家的儿媳妇,又有八个孩子,我记得她常常精疲力竭,到晚上几乎连门槛都跨不过来。但是她疼爱我们,献上无涯的母爱,我们也敬爱她。我十一二岁的时候,姐姐们接掌粗重的工作,她总算轻松一点。二姐和我老爱玩“哄母亲”的游戏,告诉她各种夸张的故事。她发现我们哄她,恍然大悟说:“天下没有这种事情,你们是说来逗我的。”她的牙齿不好,当众笑的时候,习惯遮住嘴巴。
我们有六兄弟和两姐妹,我是倒数第二个。我们男孩子在家要扫地,打井水,浇灌菜园。将水桶放在井中,慢慢倾斜,这个技巧很快就能学会。井边有围栏,虽然水桶打满了很重,我却乐此不疲,等厨房的水缸装满十二桶水,我再交给二姐负责。谁也没听说过肥皂这个东西,我十岁左右,母亲用一种豆饼来洗衣服,豆饼会洗出粘粘的汁液。后来我们改用从商务印书馆拿来的肥皂,母亲总是放在太阳下晒硬晒干,好用久一点。
暑假男孩子回来了,家里摇铃上课。父亲是我们的家庭教师。他教我们古诗、古文和一般对句的课程。他讲解古文轻松流利,我们都很羡慕他。我记得十一点左右,二姐看看墙上的日影,总是心不甘情不愿地说:“我该去洗衣服了。”
下午她又看看墙上的日影,仿佛自说自话:“我该去收衣服了。”晚上我们轮流读《圣经》,转过头来,跪在凳子上祈祷。有时候弟弟睡着了,大姐就骂他“撒旦”或“撒旦的儿子”。我们兄弟姐妹不许吵架,也从来没吵过。大家该“兄友弟恭”。日后在圣约翰大学,我不得不劝弟弟别见人就微笑。他还具有理想主义的气质,看他的来信就知道。他仍然相信,除非人人追随耶稣所指示的道路,世界和平根本无法解决。也许他说得对。他是桂格教派的和平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