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在黑暗中有一座桥从儿子的心连到了父亲的心,此时父子之间的那份理解和尊重让人倍觉温馨。
父亲有个怪习惯,他喜欢独自一个人坐在黑暗里。有时我回家很晚,家里一片漆黑,我蹑手蹑脚进屋,原因是我不想打扰母亲。母亲不容易睡熟。我踮脚尖进我的房间,在漆黑一团里脱衣上床。睡前我有上厨房喝一杯水的习惯。我赤脚走路,没有弄出任何声音。我进厨房的时候,差点给父亲绊了一跤。父亲穿着睡衣睡裤,正坐在厨房里的椅子上抽烟斗。
“啊,是爸爸。”我说。
“啊,是你。”
“爸,您为什么不上床?”
“我就去。”他说。
不过他还是坐在那儿。我睡了一大觉醒来,发觉他还坐在那儿,吧嗒吧嗒抽烟斗。
有好多次我正在房间里读书,我听见母亲进屋就寝,听见弟弟上床,听见姐姐进来,卸妆梳洗,窸窸窣窣,她忙完后周围一片寂静。一会儿,我听见母亲跟父亲说晚安。我继续读书。过了一会儿,我口渴了,去厨房喝水。我差点又一次被父亲绊倒。有好几次他都使我吃惊。我忘了他会坐在那里。父亲在那里抽烟斗,闷坐,想心事。
“爸,您为什么不上床?”
“我就去,孩子。”
但是他没有马上就去睡觉。他还坐在那里,抽烟斗,想心事。我为此而担心。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这样,他能想些什么呢?有一次我询问他。
“爸爸,您在想些什么呀?”
“没什么。”他回答。
有一次,我不管他自顾自睡觉去了。好几个小时后我醒了过来。我口渴了,去厨房。父亲在那儿:烟斗熄灭了,但他坐在那里,眼睛盯着厨房角落。过了一会儿我开始习惯那里的黑暗了。父亲还坐在那里,眼睛直定定盯着屋角,他的双眼一眨也不眨。我想他压根儿没有注意到我。我有些害怕。
“爸爸,为什么您不上床睡觉?”
“我就去,孩子,”他说,“别管我。”
“不过,您可已呆了好几个钟头了。究竟怎么了?您在想什么?”
“没什么,孩子,”他说,“没什么。这不过是一种休息。就是那么一回事。”
他说这话的样子让人宽心。父亲像是没有什么烦心的事。他的语调平静、愉快,一如从前。可是我不理解父亲为什么要这样。独自一人坐在一张不舒服的椅子里打发黑夜,这怎么可能是休息昵?
那么这是在干什么呢?
我想像了所有可能情况。不可能是为了我。我知道这一点。我家不富,但父亲为钱而犯愁时,是不会不声不响的。不可能是为了自己身体,因为若身体不好,他也不会沉默寡言的。也不可能是为了家里任何人的身体担心。虽说手头拮据,但我们个个身强体壮。那么为了什么呢?恐怕我没法弄明白的。可是,父亲的古怪行为使我放心不下。
父亲会不会是想念在祖国的兄弟,会不会是想他的母亲和两个继母,会不会是在想他的父亲?不过他们全死了。而且他也不会那样绞尽脑汁细想他们的。我说的“绞尽脑汁细想”,那不是真的,他不会冥思苦索。他看起来甚至从来不曾好好想过什么。他看上去显得太平和了,惟其太平和以致他不大冥思苦想什么。也许确如父亲说的那样,那是一种休息,但这看起来不可能呀。父亲的行为着实使我不安。
我要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就好了。我要是知道他想的东西就好了。我没法帮助他。他可能根本不要帮助。情况可能正像父亲讲的那样,是休息。至少我不必为此担忧。
他为什么会坐在那里,与黑暗为伴呢?是不是他的脑子不如从前一样管用了?不,那不可能。他才五十三岁,和从前一样头脑灵活。事实上,在每个方面他都正常如从前。他仍然喜欢甜菜汤,他仍然喜欢读《傣晤士报》第二版;他仍然相信德布斯能挽救这个国家;仍然相信信托收据是金融资本家的剥削工具。他和从前一样。他看起来甚至并不比五年前更老。每个人都注意到这一点,人们都说他保养得很好。尽管如此他却在深更半夜独自坐在黑暗里,抽烟想心事,眼睛眨都不眨,盯视前方。
如果确如他所说的那样是休息,那我会让他去的。可我想来似乎不是那么回事,似乎有什么我不能揣知的事情正困扰着父亲。或许他需要帮助。为什么他不讲出来呢?为什么他不皱眉或者笑或者哭昵?为什么他不做什么事情呢?为什么他只是坐在厨房里呢?
终于,我生气了。或许那只是因为我好奇心未得到满足,也可能因为有点忧虑。不管怎么样,我生气了。
“爸爸,出了什么事情?”
“没事,儿子。什么事情也没有。”
但是这次我决心打破砂锅问到底,我有些气愤。
“那么为什么一直坐在这儿,冥思苦想到深更半夜?”
“儿子,那是休息。我喜欢。”
我无言以对。明天他还会坐在那儿的。我还会被困扰的。现在我不能就此罢休。我恼怒了。
“呵,爸,您想些什么呢?为什么您恰恰坐在这儿呢?什么事情使您烦恼昵?您在想些什么?”
“没什么事情使我烦恼。我很好。那真是休息。就那么回事。去睡觉吧,孩子。”
我的怨愤消失了。但烦忧感依旧不减。我必须得到一个回答。这么做似乎相当不明智。为什么他不告诉我呢?除非我得到会让我放心的解答,否则我不会安心的。我坚持着。
“但是,您在想些什么呢,爸?什么东西那么让你费心?”
静默。
夜已深。屋外街道阒寂无声,屋内一团漆黑。我轻轻地上楼,楼梯吱吱发出声响。用钥匙开了门,踅进我的房间。
我脱去衣服,然后又发现自己有点口渴。我赤脚走到厨房间。到之前我就知道父亲准在那儿。我能看见父亲弓背坐在愈发漆黑的黑暗里的身影。他坐在同一张椅子上,他的胳膊肘支在膝盖上,嘴里叼着熄火的旱烟管,眼睛一眨不眨直盯着前方。他似乎不知道我在此。他没有听见我进来。我静依门框,注视着他。
万籁俱寂。但深夜里还是有这样或那样的声息。当我一动不动站着的时候,我开始留心谛听。放在冰箱上的闹钟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夜空里间或传来一辆机动车穿街过巷的隆隆声;街上的废纸被微风吹起,窸窸声隐约可闻;人们窃窃私语之声如轻柔的呼吸,此起彼伏。嗯——这一切让人产生一种愉悦奇妙而又特殊的感觉。
喉咙口的干渴使我从沉迷中醒来。我轻松愉快地走进厨房。
“喂,爸爸。”我说。
“啊,儿子。”他说。他的声调很低,声似梦中呢喃。他并未移动身子,也未停止聚精会神的凝视。
我找不到水龙头。窗外路灯的暗淡光影只是使屋里显得更暗。我够着了屋中央的一条短链。我拉亮了灯。
父亲身子一阵痉挛,仿佛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爸,出了什么事?”我问。
“没事,”他说,“我不喜欢光亮。”
“光怎么了,有什么不好?”我问。
“没什么,”他说,“我不喜欢光亮。”
我把灯关上了。我慢慢地喝水。我自己对自己说,不要大惊小怪。我必须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
“为什么你不上床?为什么你这么晚了还坐在这?”
“这样对我挺好,”他说,“我不习惯光亮。我做小孩子那阵在欧洲,那时我们没有照明灯。”
我的心里跳了一下,我快活得连气都屏住了。我想我明白了。我想起了父亲少年时代在奥地利的故事。我看见房梁很宽的那种小吃店,我祖父呆在栅栏后面。天已晚,顾客散尽,而父亲也打开了盹。我看见那张烧着煤块的睡炕,火苗呼呼窜动着。那间屋子已很暗,且变得愈来愈暗。我看见一个小男孩蹲伏在一堆放在一个大壁炉旁边的嫩树枝上,他被照亮了,眼睛一眨不眨地呆望着炉里的灰烬。那个男孩就是我的父亲。
我想起了我静静地立在门边注视着父亲时所感受的那些愉快时刻。
“爸,您的意思是说这没什么不好?您坐在黑暗里只是因为您喜欢吗?”我发现,我要压抑声调中不断增加的快乐似乎挺难。
“当然是呵,我不能在灯光底下想事。”父亲说。
我放下了玻璃杯,转身回房间时对父亲说:“晚安,爸爸。”
“晚安!”父亲回应。
不多久我又回来了。“爸爸,您想些什么呢?”我又问。
他的声调似从远方传来。声音很轻,且是老调重复。“没什么,”他说得很柔和,“没什么要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