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句简单的对话,一幅有趣的场景,在那遥远年代一个夏天的午后,把一位父亲的形象瞬间定格。
在我是个光腚娃娃的时候,夏日的晌午,父亲常带着我到村东的河湾里去洗澡。
清清的河水从河湾里流进又淌出,我和父亲赤条条躺在水波里,就像是一条大鱼和一条小鱼游在里面似的。
这就是我对父亲最初的印象。
后来,因为一次考试成绩不好,父亲批评我,我顶撞了几句,父亲操起铁锨要打我,我撒腿往村外跑,父亲在身后追,十几岁的我吓得心惊胆战,幸亏父亲没有追上我。不过,自此我在心里暗暗恨起了父亲。
又过了几年,那个夏日晌午的一件事情改变了我对父亲的看法,父亲在我的眼中立刻高大了起来。
那是“文革”后期的一个夏天的晌午。父亲坐在天井的阳光下捉虱子。肥大的虱子从父亲油腻而破烂的褂子的针脚和皱褶里钻出来,吃饱血的虱子圆滚壮实,端庄大方。
父亲先欣赏一会儿它们优美的跑姿,然后用两个大拇指甲把它们一个个挤死,“劈啪”的响声像烧裂的豆子一样依次炸响。鲜红的虱血粘满父亲的指甲,就像涂上一层胭脂似的。
父亲正饶有趣味地捉着虱子,刚官复原职的村支书急急火火地来到我们家,进了门,没顾得咽下口气,说道:“伙计,我又出来工作了!”
村支书显得很激动,父亲却是个平静的神态,他没有抬头和村支书打招呼,而是先把一个掉在地上的虱子找到,然后“咯嘣”一声挤死,这才说:“我知道了。”
村支书一愣怔,拣了个草墩在父亲身旁蹲下,皱着眉头问:“伙计,我出来工作你不高兴?”
父亲这才抬起头瞅着村支书问:“怎么不高兴?我到街上蹦俩高,或者买挂鞭。炮放那才叫高兴?”
村支书的眉头舒展开来,嘿嘿地笑了两声。笑完了,一本正经地问:“伙计,我问你件事。”
“什么事?”
这次父亲皱起了眉头。
“当年,他们告我,你为什么不按手印呢?”
父亲摇着头说:“你没有错,我怎么能按那个手印。”
父亲又警觉地反问村支书:“你怎么知道这码事的?”
“他们告诉我的。伙计,古语不是说,贼不打三年自招嘛!”
他们是谁?他们就是当年让父亲按手印告村支书的那帮造反派。
原来,“文化大革命”刚开始的时候,造反派为了把村支书拉下马,编造些假罪名安在村支书头上,十几个人联名到公社去上告。他们让父亲按手印,父亲没同意。
这事父亲不仅没对我们家人讲,也没对村支书讲。现在村支书官复原职,那帮人主动到村支书那里去如实交代认错,把父亲当年的所作所为道出来,村支书怎么能不感动呢?
“伙计,我又站起来了,你怎么还不告诉我当年的事?”
“告诉你是那么回事,不告诉也是那么回事……”
村支书打断父亲的话说:“我是说,我可以帮你的忙了。”
“我没有什么可帮的,有什么忙我就找你了……不……”
父亲的话说了半截,又改口说:“伙计,我真有个忙需要你帮呢。”
村支书瞪大两眼认真地问:“什么忙,你说吧。”
父亲把光光的脊梁掉到村支书的身前说:“给我挖挖脊梁吧,痒痒死我了。”
村支书先是“嘿嘿”一笑,然后举起两手在父亲宽大黑亮的脊梁上自上而下一趟一趟地挖起来。别看村支书的指甲长而坚硬,但他用力均匀仔细,就像用心地做着一件很重要的营生似的。
父亲闭上双眼,随着村支书两手的挪动而晃动着身子,舒服地一个劲长长地舒气。
村支书的十个手指像耙齿一样,一会儿,父亲的脊梁泛起道道红杠,就像新翻的土地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我被眼前的一幕感动了,两眼闪动着温暖的泪珠。我想,长大了,我也能搿上这样的伙计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