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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羊脂球(6)

一回到旅馆,她立刻上楼到自己的房间去,再也没有露面。大家都忧心忡忡。她倒是要怎么办呢?如果她还是抗拒,那可真糟糕!

吃晚饭的时间到了,大家等她没有等到。后来弗朗维先生走了进来,通知大家说鲁塞小姐身体有点不舒服,大家可以先吃。人人都竖起耳朵听。伯爵走到老板身旁,低声问道:“行了?”——“行了。”为了顾全面子,他对同伴们什么也没说,只是朝他们微微点了点头。立刻所有的人都如释重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脸上露出轻松愉快的表情。鸟先生大声喊道:“他奶奶的!我请大家喝香槟酒,这旅馆里不知有没有?”鸟太太却不免心惊肉跳,因为老板马上手里拿着四瓶酒重新走进来了。每一个人都突然间变得爱说爱笑,爱吵爱闹,各人心里都充满了一种不大正派的快乐。伯爵好像发现卡雷—拉玛东夫人风韵很足,而那个棉纺厂厂主,卡雷—拉玛东先生则不住向伯爵夫人献殷勤。谈话活跃、愉快,有很多精彩的妙语趣话。

忽然鸟先生满面惊恐,高举双臂,嚷了起来:“都别做声!”大家吃了一惊,甚至又有点害怕,果然停止了谈话。鸟先生这时支起耳朵听,一面双手拢着嘴发出一声“嘘!”抬起眼睛望望天花板;他又用心听了一会儿,恢复了本来的嗓音说道:“放心吧,没事。”

最初大家有点莫名其妙,但是很快地都露出了微笑。

一刻钟之后这出滑稽剧他又重演了一次,并且这个晚上经常地重演,他还常常装出和楼上某个人打招呼的样子,把那些从他的市侩脑子里挖掘出来的语意双关的建议提给对方。有时他装作愁眉苦脸叹着气说:“可怜的女孩子哟!”要不就怒气填胸地咬着牙嘟囔:“混账的普鲁士人!”有时候,大家谁也不想这件事了,他却提高了嗓子连喊几次:“够啦!够啦!”然后仿佛跟自己说话似的又说:“但愿我们还能见到她的面,可别叫这个坏蛋给收拾死啊!”

虽然这些玩笑话趣味低级,不堪入耳,但是没有一个人感到生气,大家还都觉得好玩;原来气愤也和其他东西一样,是和环境有关的,而在这些人周围逐渐形成的气氛里,充满了猥亵的念头。

吃到点心水果时,妇人们也不免说了些很俏皮的,但是也很含蓄的影射话。大家的眼睛都亮闪闪的;因为酒喝了不少。伯爵即使在吃喝玩乐的时候也保持住他那庄重的外表,他打了一个颇为大家欣赏的比喻,说北极严冬已经过去,一群被困在冰冻中的难民看见通往南方的道路已经打开,因此快活异常。

鸟先生正在兴头上,他站了起来,手中举着一杯香槟,说道:“为庆贺我们的解放,我喝这一杯!”大家都站了起来,向他欢呼。几位太太横劝竖劝,那两位修女也同意把嘴唇在这个她们从没尝过的起泡沫的酒里抿一抿。她们说有点像柠檬汽水,不过味道好得多。

鸟先生对当时的情况做了一个概括:

“可惜的是没有钢琴,不然倒可以跳它一场四对舞。”

高尼岱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一动。他好像深深地沉浸在严肃的思想中,有时他狠狠地扯着自己的大胡子,仿佛想把它拉得更长一些。末了,快到十二点的时候,大家要散了,喝得东倒西歪的鸟先生,忽然在高尼岱的肚子上轻轻拍了一下,口里含糊不清地说道:“您今晚话也不说,为什么不高兴,公民?”哪知高尼岱却突然抬起了头,两目凶光闪闪地把所有在座的人扫视了一周,说道:“告诉你们大家,你们刚才干的事无耻透顶。”说完就站起来,走到门口,又说了一遍:“无耻透顶!”才走出去不见了。

大家都感到十分扫兴。鸟先生冷不防碰了这个钉子,也目瞪口呆,发了傻;可是他恢复镇静以后,突然弯了腰大笑起来,口里不住念叨:“葡萄太酸了,老伙计。太酸了。”大家不明白他这句话什么意思,他于是把“走廊里的秘密”讲给他们听。于是大家又兴高采烈起来。几位太太乐得跟疯子一样。伯爵和卡雷—拉玛东先生笑得直流泪。他们不相信会有这个事。

“怎么!您没弄错吗?他真想……”“告诉你们,我是亲眼看见的。”

“她居然不答应……”

“那是因为普鲁士人就住在隔壁房间里。”“哪儿会有这种事呢?”

“我向你们发誓。”

伯爵笑得喘不过气来。卡雷—拉玛东先生两手紧紧捧着肚子。鸟先生还不肯住口:

“你们明白了吧,今天晚上,他笑不出来,一点儿也笑不出来了。”

三个人又哈哈大笑,笑得肚子痛,笑得气都透不过来,笑得直咳嗽。

笑完大家也就散了。鸟太太的性情是从不饶人的,当夫妇一睡到床上,她就告诉她的丈夫,卡雷—拉玛东太太这个小泼妇整个晚上都在苦笑:“你知道,女人们要是看中了穿军服的,不管是法国人或普鲁士人,全都欢迎。这还不够丢人吗?我的天啊!”

这一整夜,在黑暗的走廊里,老像有轻微的颤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像喘息似的轻悄悄的响声,还有光着脚底板在地上走过的声音和不易觉察的咯咯声。当然大家都很晚才睡着,因为好久好久以后还有灯光从那些卧室的门下透出来。这一切都是香槟酒的效果,据说香槟酒会打扰人的睡眠。

第二天,在明亮的冬日阳光照耀下白雪晶光耀眼。公共马车总算套上马,在门外等着了。大群白鸽子,粉红眼睛黑瞳孔,厚厚的羽毛,昂首挺胸,一本正经地在六匹马的腿底下绕来绕去,啄着还冒热气的马粪,寻找它们的食物。

车夫围着他那块羊皮,在座上抽着烟斗,旅客们都心花怒放,忙着叫人给他们包扎食物,以便在剩下的路程上吃。

只等羊脂球一人了。她露了面。她好像有点激动,有点羞惭,她怯生生地向旅伴们这边走过来,这些人一齐转过脸去,就像没看见她似的。伯爵昂然地搀着太太的胳膊,把她领到一边,躲开这种不干净的接触。

胖姑娘十分诧异,站住不再往前走,随后才鼓足勇气对那棉纺厂厂主的太太打招呼,很谦恭地轻轻说了一声“早安,太太”。对方只是极其傲慢地点了点头,同时像一个贞洁的女人受到了侮辱似的朝她望了一眼。人人都仿佛很忙碌,并且都离她远远的,仿佛她的裙子里带来了什么传染病。后来大家都急忙朝车子奔过去,把她丢在最后,她独自一人爬上车,一声不响地坐到前一段路程坐过的位子上。

大家仿佛没有看见她这个人,也不认识她。可是鸟太太怒气满脸,远远地望着她,低声对她的丈夫说:“幸亏我不坐在她的旁边。”

笨重的马车晃动起来,旅行又开始了。

最初谁也不说话。羊脂球头也不敢抬。她对这些旅伴感到气愤,同时感到羞愧,羞愧的是没有坚持到底而让了步,被他们假仁假义地推到这个普鲁士人的怀中,被他所玷污。

伯爵夫人很快地打破这种难堪的沉寂,她转过脸来向卡雷—拉玛东夫人问道:

“您大概认识德·哀特莱尔夫人吧?”“认识的,还是我的朋友呢。”

“是个多么可爱的人啊!”

“太招人喜欢了!这才真是个顶尖儿的人物,学问好,多才多艺,唱得一口好歌,画得一手好画。”

棉纺厂厂主在和伯爵聊天,在车窗玻璃的咯咯声中,不时地可以听见像息票啦、到期啦、溢价啦、限期啦等字眼儿。

鸟先生和他的太太在斗纸牌,牌是他从旅馆里偷来的,在抹得不干净的桌子上已经摩擦了五年,牌上满是油腻。

两位修女把腰带上挂着的长念珠取下来拿在手里,一同画了十字,突然嘴唇很快地动起来,并且越来越快,跟比赛念经似的叽里咕噜地念着,还不时地吻吻一块圣像牌,吻完又画十字,然后嘴唇又迅速不停地动起来。

高尼岱一动不动,他在想心事。

走了三个钟头以后,鸟先生收好纸牌。“肚子饿了!”他说。

他的太太伸手拿过来一个细绳捆好的纸包,从里面取出一块冷牛肉。她很利落地把它切成薄而整齐的片儿,两个人就吃起来。

“我们也吃,好不好?”伯爵夫人问。得到同意以后,她把给两家预备的食品都打开来。一个椭圆形的盆子,盆盖上有一个粗瓷野兔,表示盆里盛的是一只熟的野兔,那是一种滋味鲜美的熟肉,紫堂堂兔肉上横着一排一排白色的肥猪肉丁,还拌着别种剁得很碎的肉。此外还有一大块瑞士出产的干酪,是用一张报纸包着的,报上的“社会琐闻”四个字也印在油汪汪的干酪面上了。

两位修女从纸包里拿出了一截香肠,发出一阵大蒜的气味。高尼岱两手同时插进了他那件肥大的外套的大口袋里,从一只口袋里掏出四个带皮煮熟的鸡蛋,从另一只口袋里掏出一段面包。他剥掉了蛋壳,扔在脚下的稻草里,就咬起他的鸡蛋来,蛋黄的末屑落在他的大胡子上,很像一颗一颗的星星。

羊脂球原是匆匆忙忙慌里慌张起的床,什么也没有想到,看见这些人若无其事地吃着东西,不觉气愤填胸,憋得喘不过气来。她先是一阵狂怒,她张开嘴已经预备把他们好好地教训一顿,一大堆辱骂的话已经涌到嘴边;可是她说不出来,怒火是那样强烈,竟锁住了她的嗓门。

没有一个人看她,没有一个人想到她。她觉得自己淹没在这些正直的恶棍的轻蔑里:他们先是把她当做牺牲品,然后又像抛弃一件肮脏无用的东西似的把她抛掉。她于是想起了她那只满满装着好东西的大篮子,他们是那样贪婪地把它吞个精光;她想起了她那两只冻得亮晶晶的小鸡,她那些肉酱、梨子,她那四瓶波尔多红葡萄酒;这时她的怒气,好像一根绳子绷得太紧绷断了似的,反倒平息下去;她觉得要哭出来。她拼命地忍住,跟孩子似的把呜咽硬咽下去,可是眼泪还是涌上来,亮晶晶地挂在眼圈边儿上,一忽儿工夫两颗大泪珠离开了眼睛,慢慢地顺着两颊流了下来。跟着又流下别的泪珠,流得更快,就好比岩石里渗出来的水珠,一滴一滴落在她的圆鼓鼓的胸膛上。她腰板笔挺,眼睛定着向前看,脸绷得紧紧的,脸色苍白,只希望别人不要看她。

可是伯爵夫人偏偏看出来了,并且递了个眼色通知她的丈夫。他耸了耸肩膀,仿佛说:“有什么法子呢?这不能怪我啊。”鸟夫人得意扬扬,不出声地笑了笑,嘟囔着说:“她在痛哭自己做了丢脸的事。”

两位修女把吃剩的香肠卷在一张纸里,又念起经来。

高尼岱正在消化刚吃下去的几个鸡蛋,把两条长腿伸到对面的长凳下面,向后一靠,两臂交叉放在胸前,好像刚刚找到了捉弄人的办法似的,脸上露出了微笑,随后用口哨吹起《马赛曲》的调子来。

所有的人都涨红了脸。毫无疑义,同车的那些人是不喜爱这个人民的歌声的。他们都感觉心里烦躁,激怒,仿佛要大嚷大叫才好,就好比狗听见了手摇风琴的声音总要狂吠一样。

他看出了这种情形,再也不肯住嘴。有时候甚至把歌词也哼了出来:

对祖国的神圣的爱,

快来领导、支持我们复仇的手,

自由,最亲爱的自由,

快来跟保卫你的人们一道战斗!

雪地比较坚硬,车子也走得比较快了。在旅途的漫长的愁惨的这几小时内,在车子颠簸震动的声响中,不管是黄昏刚黑的那一刹那,也不管是车里已经漆黑乌暗的时候,一直到第厄普为止,他便是这样一直执拗顽固地继续吹着他那带复仇性的、单调的调子,逼得那些人,脑筋尽管非常疲乏,心情尽管十分愤怒,却也无法不从头至尾倾听着他的歌声,并且每听一拍,还不由得要把唱的每句歌词都记起来。

羊脂球一直在哭,有时候在两节歌声的中间,黑暗里送出一声呜咽,那是她没能忍住的一声悲啼。

情境赏析

莫泊桑在写《羊脂球》时,大胆地探索了如何以新颖的艺术形式来表现主题的手法。

莫泊桑打破艺术创作上的传统,敢于把一个妓女当做正面主人公,把老爷太太当做反面人物作对比式的描写;敢于用前者来否定后者,用后者来反衬前者。这既符合生活的真实,又符合艺术的典型化规律。

名家点评

《羊脂球》不愧是一株美丽的奇葩,在世界小说史上是一颗光彩夺目的明珠。

——(法)居里夫人

无限地丰富多彩,无不精彩绝妙,令人叹为观止。

——(法)左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