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头瞅着面前这个细胳膊细腿的小姑娘,有点摸不着头脑,这个女娃是沈老板的妹妹吧?她拿着两把怪模怪样的刀是要做啥?
“裴板凳?”沈何夕歪头看着这个瞪着眼睛、光着脑门的家伙,这个有点傻兮兮的样子,跟后来那个一脑鸡窝头的男人,还真没几分相像的地方,难怪她一直没认出来。时间真是一把杀猪刀,能把一个只是看起来有点矬,但本质上还是俊朗精明相的年轻男子,变成一个弯腰塌背的落魄男人。
“你不是向沈家下了战书吗?我来和你比刀工。”
光头不大的一双眼睛瞬时瞪到了极限:“你来和我比?”
“对啊,我爷爷说杀鸡不用牛刀,我哥不是牛刀是屠龙刀,杀你这个光头小鸡仔用我就够用了。”
“屠龙刀”沈何朝在她身后笑呵呵地坦然接受了妹妹的赞美。
“光头小鸡仔”裴板凳似乎觉得自己一句话里被拐着弯地鄙视了好几次。但他也不生气,看看自己那一双拿惯了菜刀之后,指节分明、虎口带着老茧的大手,再看看对面女娃那双跟白玉豆腐一样细细嫩嫩的玉手,求助地看向沈何朝:“沈老板,你这是让我欺负女娃儿呢?我赢了也不光彩啊。”
沈何朝笑呵呵地在小本子上写了几个字:“你赢了她,就是赢了沈家。”对于妹妹的一切决定,二十四孝好哥哥都是全力支持的。他当然知道裴板凳的刀工确实不错,但是妹妹既然说要接这个战书,那他就一定给妹妹撑住场子。嗯,如果光头赢了妹妹让妹妹不开心,那就让文河他们好好“照顾”他一下。沈何朝完全没有自己不能以多欺少的觉悟。在这一点上,只能说他和他妹妹果然是亲生的。
光头别别扭扭地又看了看沈何夕:“那评审是谁?”
跟妹妹比,让哥哥当评委,那结局肯定是死得不能再死。
想想就心塞。
女孩也拿出一张纸条,当然,字迹是漂亮还潇洒的行书。她对着光头念手上的纸条:“评审是:国家特级厨师、首批入选国厨大典的沈抱石,国际三星厨师正川雄一,天下第一汤的嫡系传人徐汉生,官府菜传人乐青林,最后一个是绰号叫金舌头的魏宝成魏先生。这份评审名单你满意吗?”对整个鲁地来说,除了正川雄一是外国人,徐汉生因为历史原因蜷居省城的小店,其余的几个人无论哪个都是鲁菜响当当的人物。从某种意义上来看,这个评审团的搭配已经可以堪称是厨艺界的天团级别了。
小川探头探脑地看了一眼名单,发现果然有他爷爷的名字,立刻忧伤了起来:“我爷爷有好吃的又把我忘了。”
苏仟也很忧伤,虽然她也是一个店的老板,但是很明显,在考虑评委的时候,她也被所有人无视了。业余吃货真是没尊严啊。
光头也不傻,看了这份名单他立刻梗着脖子说:“全是鲁菜滴人……”
沈何夕单手握住两把刀,一只手懒洋洋地揉捏了一下另一只手的腕关节。听见裴板凳的抗议,她嘴角挂了一抹笑:“谁说我要跟你比鲁菜了?咱们做的都是川菜——一道都没做过的川菜。”
是的,他们两个人要同做一道菜。裴板凳几年后会凭借它“一菜成名”的那道菜——“辣爆五色丝”。
所谓五色,指的就是黑赤黄绿白。黑是木耳,赤是猪肚淘洗干净后那层颜色深红、口感脆实的内肚,黄是烹制之后的三黄鸡的鸡皮,绿是莴笋,白是千页豆腐。五种食材都要切成极细的长丝,用高汤冲淋控水之后,下入油锅配以川地最好的辣味豆瓣酱,一起翻炒几下就可以出锅了。
说起来简单,但做起来很难,因为五种食材的质地不一样,在同样的火候之下它们有的会恰到好处,有的会夹生不熟,有的会被加热过头坏了形状和口感。想要杜绝这些问题就只有一招——细,足够地细。通过精妙刀工让所有的食材都是最易熟的状态,也通过这种方法让整道菜所有的口感都集合在一起。
几年后的川菜发展几乎是日新月异,每天都有新菜,每年都要编写新的菜典。在这样激烈的竞争中,裴板凳还能凭借这道菜进了享誉中华的顶级酒楼饕餮阁,并成为饕餮阁里以刀工见长的川菜厨子,不得不说这道菜确实是工艺过人、调配出色。那时,距离他离开蜀地的天府楼,还不到短短的两年时间。很多人谈起他,都觉得他从乞丐到名厨,简直是在案板上打造的传奇。只有那个鸟窝头男人他自己知道,这条路一步步走来他都放弃了什么、改变了什么。
辣爆五色丝这道菜,沈何夕前世就没做过,如今光头版的裴板凳大概是想也没想过。“嗯,很公平。”明明吃过这道菜就知道调味方式的女孩不负责任地想,完全无视了裴板凳听说要把木耳片开再切丝之后惊恐的表情。
“细成这样的丝,用来做衣服都够了,怎么炒哟?”
裴板凳拎着菜的做法,碎碎念地站在了料理台边上,旁边已经摆好了各种各样的食材。他抬头看向另一个灶台上的女孩,看见她小心地把那把古怪的长刀挂在一边,只用那个双面开刃的刀,对着一个猪肚比画。
猪肚只取一半,另一半被弃之不用的,当然会被沈家后厨这群能人们转变成别的菜,送进食客的肚子里。折燕刀从猪肚的一端横切了进去,想要取出能切成细长丝的肚片,就要破除两面之间的结缔薄膜。在这一点上,折燕刀简直是逆天的存在,双面开刃的刀想先切左边就切左边,想先破开右边就破开右边,简直是不能更轻松愉快的事情啊。女孩的手腕微转,整个肚片就被她完整地取出了内里的套层,薄薄的白色的结缔组织也在她的快刀之下被刮剃了干净。
裴板凳不是故意要去看沈何夕的动作的,比赛已经开始,他自然没有去窥看对手的道理。但是他忍不住,这个女孩的动作太漂亮,他从没想到有人能把刀玩得这么好看。这两个月来他见识过沈何朝的不少本事,但他必须承认,沈何朝的妹妹光玩刀切菜这一项,就已经明显胜过她的哥哥了。
沈家并不是随随便便地派个小姑娘和他随便玩玩的,眼前的这三个大师,每个在厨艺上都不会输给天府楼的当家黎大师,如果抓不住这个机会……裴板凳深吸了一口气,既然沈家这么看得起他,他也要拿出自己的本事好好地比一场。
拿起熟猪肚,他用菜刀一片一片地片下了猪肚的外部,再刮掉那层膜,这样就剩下了干净的红色部分。猪肚只留了一层也还嫌太厚,沈何夕把猪肚又片成了更薄的一整张。另一边的裴板凳先把猪肚竖刀切成片,再把片放倒之后进行切丝。
沈抱石看看一边的正川雄一,先片后切是处理猪肚这种材料的正路子。但是小夕走的还是下出片的道儿,那就绝对不是从小生活在北方的正川雄一教她的——走下片的是南派的厨子。会用这种做法的人必须是家传渊源,从一开始拿刀就被划了道道,所以才会用这种吃力又难讨好的片法取片取丝。
木耳形状多样,想要取细长丝就要先改刀处理木耳的形状。裴板凳还是那一招,先切了薄片之后再小心地挨个破成丝状。虽然最后的成品确实达到了细丝的标准,但是那个形状,还有被废弃在一边的料,让在一旁给他帮忙的正川平次都不忍心看了。
另一边的沈何夕从面粉水里拿出木耳清洗,用刀去掉木耳的蒂部,然后她又倒了一碗温水重新泡制了一下木耳,泡过之后把木耳拿起来用细长的手指捻动几下,再往外一扯,木耳便从中间撕扯了开来,变成了两张薄片。再把变成了薄片的木耳切成丝。文河眯了一下眼睛,这种处理木耳的方式怎么看都觉得有点眼熟啊。
木耳和猪肚的肚丝算是这道菜里面最难处理的了,除此之外的鸡皮也好,莴笋也好,千页豆腐也好,都要简单得多。至少它们质地统一、形状规整,不会出现像木耳切丝这样产生一堆废弃品的情况。
几种菜都切成了丝,另一边的成子端上来一直焖在锅里的高汤。高汤七十度以上的水温冲洗所有的食材,让食材变得柔韧又别有味道,顺便还能清除掉猪肚的膻味、木耳的朽木味、鸡皮的肉臭味、莴笋的涩味,也让千页豆腐能够吸收到更丰满的汤水。过汤之后沥干,最后加以爆炒。酱香辣香一起,从锅里瞬间蒸腾出来,弥漫在这个厨房里。
苏仟抱着小腻歪站在厨房门口,看见沈何夕此时的目光是前所未有的明亮和专注。只有真爱一件事才能让人露出这样令人炫目的表情。这个夏天结束之后,小夕还会回英国吗?苏女神疑惑了。
当两道菜用同样的器具盛装摆在一起时,裴板凳就知道,自己输了。两道菜都是五彩的细丝扎成束状之后爆炒出来的,沈何夕做出来的五色丝怎么看都比他做得高端、大气、上档次,而且还不是一点半点。香气更加诱人,成束的细丝整齐又好看。不像是一道菜,更像是古装电视剧里小姐们的绣篓子。这样如丝如缕的五色丝才更配得上它的名字吧。
沈抱石各吃了一口之后问裴板凳:“你知道这道菜为什么要用这五种材料吗?”
年轻人挠了挠自己的光头:“大概是脆?”
“你的脆劲儿差了两分。”沈大师说是两分就是两分,一厘都不差。
裴板凳点了点头,完全接受这样的结果。
徐汉生微微点头,看着沈何夕说:“夕丫头啊,你怎么会想到做这个菜?”
沈何夕腰板笔直,手里还拿着她的两把菜刀,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厨子,倒像是做古董刀展示的:“随便想想到的。”
“这不是随便,你故意挑了一道更符合对手性格的菜。这是为什么呀?”老魏尝过菜之后小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沈何夕。小沈老板的妹妹真是真人不露相啊,把她会厨艺的事儿说出去,大概沈家的门槛又得被踏破几根吧?
女孩转头看了一眼裴板凳,她其实就是想在他最擅长的菜上完胜他,为曾经的自己出一口气。可是她做到一半的时候,那份怨气已经彻底淡了。一个怎样的厨子才会想到把这样五种食材全部切成和发丝一样的细丝?除了对自己刀工的严苛要求之外,不也是一种求道无门的孤注一掷?!没有经历过他经历的,沈何夕明白自己无权认为他走的路是对是错。
两个人互尝了对方的菜,再加上五位评审共七个人,他们每个人都要在这两道菜中选出更好的那一道。结果是五比二。沈何夕和徐汉生投的都是裴板凳那道卖相一般的辣爆五色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