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所谓真相
江湖客栈南五十里，落凤崖，崖下终年云雾缭绕，深不见底。
一素白一墨黑两个身影站在崖边，衣袂飘飘，白发和黑发的尾梢在风中纠结。过了一会儿，玉白金丝锦衣的男子也出现在落凤崖上，看了二人一眼，也站在崖边。
三个人不说话，只是一起欣赏着山间清晨的景色。
落凤崖下，乳白色的薄雾形成天然的屏障，朝阳的微光穿透云雾，折射出赤橙黄绿的五色彩霞。再远处是浓淡相宜的翠色，几树或红或白的春花点缀在翠色缺处，而耀眼的明黄隐藏在山岚之间，各种色彩融合的奇妙无比。
“好美的清晨。”慵懒的笑嗓，似绯红的花瓣落在柔软的白纱上。李晏秋懒懒地眯着眼睛。“明夏，那三千人怎么样了？”
“多数投降，少数逃跑，一百零五人战死。”冷而简洁地说道。
李晏秋叹了一口气。“多谢你手下留情了。”
“啊，五哥，”柔柔的声音响起。“江湖客栈里，也多谢你手下留情。”
不二先生他们进了假山，出口在三十里外的古庙，李晏秋是知道的。然而古庙和落凤崖在截然相反的方向，这纵然是二人想引开明镜门的意思，但是不二先生他们若有了危险，他们焉有不管的？李晏秋不追去古庙，是一种手下留情也是风度。
“好说好说，反正输都已经输了，最后留下你们二人我想不为过吧！”李晏秋似真似假地说道。
素衣女子向后瞄了瞄。三人身后，是陆小凰和陆西蝉，以及数百名灰头土脸的明镜门人，而前面是深不见底的高崖……看起来插翅难飞了呢！素衣女子柔柔的笑了。
“五哥，演戏的话现在不必了吧？”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哦？此话怎讲？”笑吟吟的挑眉，身后隐隐约约有九条尾巴晃来晃去。
“明明所有的一切都按照你的心意完成了，被利用的这么彻底，输的人是我才对吧！”斜睨身边墨衣那人，一丘之貉！
“十七你在说什么呢，怎么我越来越糊涂了？”一脸无辜。
装傻？好！
温和地笑笑，李阳春慢吞吞地说：“五哥，你和‘某人’不是一伙的么？而你的心愿，我以为是天下太平。”
很奇怪的一句话，后面的明镜门人都觉得不可思议，连陆西蝉都皱了眉头。明镜门门主的心愿是天下太平？她开玩笑的吧！只有陆小凰明白了她的意思，娇媚的容颜惨白得像阳光下的雪。
李晏秋笑吟吟地摇着扇子，凤眸眯得十分得意。“十七你错了呢，那不是我的心愿，而是大哥的。”顿了一顿，目光朦胧，嗓音低沉。“而只要是大哥想要的，我都会帮他完成。”反正瞒也瞒不住了，索性承认了。瞄了‘某人’一眼，道友你多保重。
他们——不会有什么吧？李阳春抖了一下，艰难地保持表情不变。
“五哥已经承认了，那么你呢？”转向‘某人’，笑意相当的温和。
“嗯哼。”墨衣男子模糊地应了声。据李阳春推测，这次应该是心虚。
“五哥早知道你没事是吧？他没拉住你，是你们的计划？”笑容更加温和。
“嗯哼。”淡淡撇开眼。
“你和五哥的任务，就是演戏给明镜门看？”顺便给她看，哼哼。
“嗯哼……”无话可说。
这事还要从头说起。生日宴上，李浅秋替李阳春中了毒，下毒的不是李阳春，不是李明夏，也不是李晏秋，而是一个最让人预料不到的人——太子李煦冬！李煦冬下毒也不是为了伤人，而是要李晏秋借机出宫。
李晏秋出宫，就是破坏明镜门的计划，和平解散明镜门。
古意院门口，李晏秋请李明夏帮他，李明夏此时已经知道了他们下毒的目的，很容易猜到了他们要做什么。于是他毫不犹豫地答应李晏秋。一则为了福照王朝，二则为了……李阳春。
最高级别的偷梁换柱是什么？那就是直接换了对方的主帅。于是，李晏秋成了明镜门门主，而李明夏被“门主”任命为军师，统筹明镜门的一切事务。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除去所有的心机谋略，只有感情是真的。李明夏骗过她，李晏秋骗过她，然而，喜欢是真的，迷惑也是真的……
李阳春低叹了一声，承认自己的失败。她被骗了，但是怪不得别人。扫了李晏秋一眼，她最后慢吞吞地说：“那么……五哥，你这个明镜门门主，可还演的过瘾？”
这次，无论是李明夏和李晏秋都来不及回答。
红色的绸缎灵蛇般倏地射出，机关全部打开，所有缀着金色小铃铛的地方都变成了尖尖的毒刺，只要划破一点皮肤，那人必死无疑！
凄绝艳丽的红稠，带着最深的绝望和痛苦，用最狠最快的速度，袭向骗了自己的那人。杀了他……杀了他然后自己去死！
所有的人都来不及反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陆小凰舞着最凄最艳的红绸袭向李晏秋。转眼间，红绸已到他面前。
锦衣身影微微一动，瞬间化为玉白的浮光轻烟。金丝锦扇轻轻一点，只一招，红绸就无力坠地。只一招，李晏秋就制住了绝望中的陆小凰。
像梦一般。
玉白金丝锦衣的男子轻轻摇着玉白金丝锦扇，唇边噙着的笑意既优雅又慵懒。他扫了一眼僵在当地的陆小凰，淡淡地对陆西蝉说：“你带她走吧！”
陆西蝉神色复杂。“你……不是门主？”
“很明显了不是么，我只是跟表哥长得很像。”
李晏秋确实和真正的明镜门门主长得很像，因为那个人是他表哥。那个人，霸道，疯狂，残忍，狂妄。他可以为了博人一笑在月光下烧掉整院子盛开的红芍药，也可以为了夺取天下引动江湖上的血雨腥风。
李晏秋不是他。陆小凰早已知道，李晏秋的右臂上一片光洁，并没有白眼的血鹰。
可是，她没说出来，为什么？她爱了那个男人六年，为他肯做任何事，有人代替了他，她却没声张，为什么？李晏秋根本没存心瞒她，他甚至有意无意地疏远她……而她恨李晏秋，是恨他骗了自己，还是恨他不把自己骗到底？！
所有的一切她都说不出口了，李晏秋封了她的哑穴。陆西蝉悠悠叹了一口气，眼睛里又是那种寂寞到绝望的神色。他轻轻抱起陆小凰，温雅如水的说着：“堂姐，我们走吧！”
她爱了那个男人六年，而他爱了她十六年。只是他们的关系，让他永远都不能说，永远……都不能说……
两人的身影渐渐走远。而那些灰头土脸的明镜门人渐渐起了骚动。
怎么回事？门主是假的，而左右殿主又走了，那他们这些人……怎么办？
面面相觑，此时“门主”发话了。
“你们受人利用，原本也构不成什么大罪，都回去吧！如果再想着一统江湖或者一统天下……我能放你们回去，山下的一万禁军不见得同意。明白了么？”
“是是。”“多谢门主。”一群人胡乱答应着，顷刻间一哄而散。
落凤崖上，又只剩下三人。
李阳春幽幽叹了一口气。“五哥，陆姑娘喜欢你。”
摇着扇子，李晏秋勾唇道：“有人喜欢她。”
李阳春点点头，继而又叹气。堂姐堂弟，那也是一步死棋啊！李阳春悲天悯人了没多久，李晏秋淡淡的一句话成功引起了她的警戒。
“明夏十七，我想留下你们两人呢！”前面笑意吟吟，背后狐尾摇摇。这么好的人才，不为大哥留下就太浪费了。
李阳春眯起眼，话说着世界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这句话当真妙得很！
“莫非山下的一万禁军是为我们准备的？”李明夏冷冷地说。
“明夏料事如神啊，佩服佩服！”笑眯眯。
李明夏冷哼一声，这才知道这个人原来是一只九尾狐狸。利用完人还要捡骨头回去煮汤的，一点儿也不浪费！
“五哥，如果我们不愿意呢？”素衣女子缓缓问道。
李晏秋微微一笑。“十七，你可知，马上就是三月了？”二月将尽，马上就是桃红柳绿的阳春三月。而三月，对一个人来说，却有另外一种含义。
黑瞳眸光迷蒙，素衣女子咬着唇，眼神复杂。往旁边瞥了瞥，他……正是三年前的三月，中了黑山怪的绝命孤煞掌。
眸光忽然一闪。“五哥，你有碧火珠是不是？”
“是。”
“什么条件？”
“你们留下来。”
素衣女子沉默，转而看向身边的墨衣男子。男子面相偏冷，墨潭浮冰，然而当他灿然一笑时，却令日光为之失色。
男子对素衣女子一笑。
女子顿时有种死而无憾的感觉。
回以一笑，她想她懂了。福照王朝七皇子……算无遗策呢！
“五哥，抱歉了。”她对他歉疚地笑笑，很诚心地说。
接下来发生的事谁都没有预料到，就在“了”字落下的一瞬间，素衣女子忽然拉住墨衣男子的手，往崖底纵身跳去！
没有一个人来得及阻止，连近在咫尺的李晏秋都来不及！
李晏秋有一瞬间的怔忡，这是他逼得太过火了，所以——殉情？！
他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崖底，陡然间爆发出一阵大笑。
“好一个十七！好一个明夏！”
有趣，当真有趣！明夏和十七直奔落凤崖而来，他当他们只是为了引开他，保护江湖客栈的那群人。原来这里竟是他们留下的后路。
十七跳入悬崖的最后一句话是“五哥，后会有期。”后会有期……想必他们不会摔得粉身碎骨，落凤崖下必有玄机！而一旦安然落崖，以明夏的隐匿之术，再找他们可就千难万难了。
崖下，应该有一张网吧！或许不止一张。就不知道这张网是谁布下的了。春属木，夏属火，秋属金。木生火，火克金……一个明夏再加一个十七，他果然输了他们了呢！
“只是，你们也跳得太急了吧，不过是玩你们一下而已……小气！”锦衣男子勾着唇喃喃自语。很不情愿地从怀里掏出一只羊脂玉瓶，瓶子没什么特别的，只是瓶子里有株一叶黄一叶碧顶端擎着火红圆珠的奇怪小草，草的名字叫“碧火珠”。
“真不甘心啊……大哥肯定也料到了吧！”辛苦找到的东西白送给他们。哼哼，以后必要讨回来！狭长的凤眸里一片算计。
右手一动，锦衣袖口底部的金色凤鸟翩然起舞，羊脂玉瓶沿着流畅的轨迹飞向崖底。“啪”地一声脆响，玉白金丝锦扇打开。锦衣男子优雅地转身，似带着一身朝阳离去。
他去做什么呢？山下的一万禁军必须要避开的，那二人逃了，大哥想必不会再让自己逃了。他要怎么做才能不着痕迹？
心思绵绵密密的转着，一切都为了——寻找下一个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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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崖下的日子，其实并不难熬。
景色幽清，溪水清澈，山果野兔随处可寻。吃喝不愁，再加上崖底药草颇多，李阳春颇有在此定居的打算。
此刻，李阳春和李明夏正在下棋。
划地为棋盘，棋子用颜色不同的石子代替。虽然简陋了点儿，但别有一番情趣。二人很有默契，最初几子不费力思索，一招一式皆按着白水庄那盘未完的棋局布置。
“今天胸口还疼不疼？”李阳春开始了每日的例行询问。
“已经没事了。”
“啊，有机会应该谢谢五哥的，多亏了他的碧火珠。”女子温和的笑笑。一派温柔善良诚恳敦厚德高望重光风霁月君子情怀……
李明夏默然良久。
所谓的真相，除了李晏秋其实是一只九尾狐狸，然后就是某人的本质其实是名不副实的白发魔女。
名不副实，不在魔女，而在白发。
是的，白发。曾让无数人辛酸落泪的如雪白发，竟又变回了乌黑油亮的色泽，比墨还黑，比乌鸦的羽毛还黑，比某人骗死人不偿命的心还黑！
这个世界上能同时骗过李明夏和李晏秋的人已经不多了，李阳春绝对是硕果仅存的一个。她骗了他们，而且成功骗倒了他们！
“我不信你敢去见他。”已经不那么冷的眸光扫过她的乌发时还是有一点冷。
李阳春温和地笑笑，放下一粒棋子。
“啊，没办法啊，当时为了降低他的戒心，只好用药汁染白头发……也是为你争取时间啊，却不料你和他是一伙的……”
李明夏又一次警告自己，绝对绝对不可以对她放低戒心！
可惜，已经晚了。
李阳春有些惋惜的看着他的棋局，他对她不设防了还是怎么了？同样的错误居然会犯两次！
“你比较喜欢白发么？”李阳春淡淡地问。而假如某人回答是的话，那么某一天清晨，某人就会“惊喜“地发现他的发色变成了他所喜欢的……
李明夏瞄了一眼棋局，慢吞吞地对准她。
“我是喜欢你白发的样子，”看某人眸光隐晦，灿然一笑后又说，“却是五十年后的。”
女子一怔，低了头，半边脸慢慢地红了。……这便是“白发之盟”么？
拿着棋子的纤指一顿，转而放在另一个位置。男子山穷水尽的棋局，陡然间一片柳暗花明。李明夏又瞄了一眼棋局，唇角似要扬起，又悄悄压下。
所谓的真相，所谓的真相……所谓的真相就是——
大战仍在继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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