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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葬花吟(1)

剧团演员周桃的父亲两天前得了急症过世了,电话是周桃的姐姐周杏天刚明的时候打到团长陈一武家的。当时陈团长就觉得有些奇怪,人都死了两天了,为什么现在这个时候才想起来报丧的呢!

剧团五楼平台上,四四方方一块地方,大约有二十几个平方,四面都没有遮挡,站在那儿,城市的街道房屋一览无遗。

每天清晨,誓小小会拿着胡琴到那儿练功。其实这地方,起先是周桃发现的,她经常独自一人来这儿吊嗓子。后来誓小小来了,这儿就变成他们两人的天下。等周桃的嗓子练热了,誓小小的手指也活动开了,然后她唱,誓小小给她伴奏,二人相得益彰。

今儿一早,誓小小先到了平台,周桃还没有来,誓小小便在那里活动活动腿脚。太阳初升,红光满面,咱咱地往上生长。这时候,誓小小猛然发现,头当顶还有半个月亮挂在了那里。太阳与月亮同时出现,他还是头一回见,也许过去曾经见过,他没有在意。不过,月亮在太阳强大攻势下,它的光芒已经变得微不足道了。

周桃来了,说自己起晚了。继而说道,夜里没睡好,五更头眯瞪了一会儿,还做了个噩梦。誓小小本来想问问她做了什么梦,见她已经到一旁开嗓子去了,只好作罢。

刚刚练了一阵琴,周桃就过来练唱,没唱几句,誓小小的琴弦“啪”的一下断了,而且是里外弦一齐断的。周桃无意说道:“大清早的,真不吉利!”誓小小也有些纳闷,这种事情过去几乎没有过。怎么会一下断了两根呢?他急忙从琴盒里找出弦,正待要换,团长陈一武慌慌张张地上了平台,对周桃说:“你爸爸病重住院了,你赶快回老家看一下吧。”周桃半天没有反应过来,半晌说:“半月前,我在家时我爸的身体还是好好的,怎么会一下生病了呢?而且是病得这么重!”陈一武说:“人吃五谷杂粮,生个毛病不是正常现象吗?你快准备准备回去一趟吧。”周桃急慌忙走了。陈团长看了誓小小一眼,说:“你不然陪着周桃一起回去吧,你们是老乡,路上相互有个照应。”走两步又回头说,“等一下你到团部去一趟,我有话与你说。”

誓小小到宿舍简单收拾收拾,等他到了团部,团长陈一武已经站在门口等他了。陈团长说:“让你护送周桃回去,一个是觉得你们一起回去方便,二一个,有个任务要事先布置给你,无论发生什么情况,后天一定将周桃给我带回来,因为后天晚上,县革委会要来审查《红灯记》,你懂吗?县里来审查节目的时间早就定下来的,周桃演的是主角铁梅。”誓小小心想:我刚才猜得没错,周桃的父亲一定病得不轻,否则的话,剧团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放她回家的。临走,陈一武又交给誓小小一个封了口的信封,叮嘱他:“等下了汽车后再打开看。要是不遵守约定,回来团里一定会处分你!”誓小小心说:我提前打开,你怎么会知道呢?不过誓小小被团长陈一武的神神叨叨给弄迷糊了,到底周桃家发生了什么呢?这么神神秘秘的,弄得陈团长怎么像是三国演义里面能掐会算的诸葛亮似的!

到了楼下,誓小小遇着他的情敌丰小米。丰小米现在是周桃名正言顺的男朋友,而誓小小只不过是周桃的普通同事而已,要是说有点儿什么的话,也只能说明誓小小是一厢情愿的单相思。丰小米问誓小小是不是护送周桃回老家去的。誓小小说:“是的又怎么样?”丰小米说:“让我去护送行不行?”誓小小故意说:“这是政治任务,陈团长亲自安排给我的,你想去,你去找陈团长说去。”看丰小米垂头丧气的样子,誓小小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痛快。

当初报考县剧团,誓小小是与周桃一起来的,又是一个地方出来的,他们的关系一直不错。誓小小满以为他与周桃会有一个圆满的将来,可是,

那个羊小米占着自己是干部子女,长着一张好脸盘子,又演主演李玉和,与周桃台上台下“眉来眼去”的,中间捅了一杠子。这以后,普小小感觉周桃与自己的关系,日渐疏远。即使是普小小天天给周桃吊嗓子,也只能算是工作关系而已。今天见羊小米那个熊样子,普小小真有点儿像是报了一箭之仇似的那般舒畅。

因为早上来不及吃早饭,普小小在门口的小饭店买了几根油条,然后骑着自行车带着周桃向汽车站驶去。九点钟有一班汽车到普小小住的那个小镇。这班车他与周桃经常坐,所以熟悉。一路上包括到了汽车站,周桃几乎没说一句话,普小小让她吃油条,她说她不饿。

普小小住的那个小镇,叫来龙弯,离县城四十多里路,车走到一半路的时候,普小小真想打开陈团长留给他的那封信看一看,睐睐里面到底写的是什么秘密,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但是普小小始终没有这么干,不是怕回去受批评,而是作为受人之托的一种责任,促使他不能做出背信弃义的事情,好在路途并不长。

汽车进了镇子,外头的高音喇叭放着京剧《红灯记》李铁梅的唱段,普小小听见周桃情不自禁地跟着音乐哼唱着,感觉此时此刻她的心情还是不错的。他背着身打开陈团长留的那个信封,抽出信纸,上面有一行字:周桃的父亲已经去世,你现在告诉周桃,说她的父亲已经病危,让她有个慢慢接受的过程。看完信,普小小对当过中学校长的陈团长有点儿搞不懂了,这种事情你完全可以提前告诉我嘛,何必费那么多的周折弄得如此神秘的呢?莫名其妙!

周桃的爸爸叫周铜山,个子挺高,长得帅气,在来龙弯街上,这是个十分风流伺悦的男人。他在镇供销社当业务员,人很精明,会挣钱,在镇子上,周家第一个盖起了五间砖瓦房。周桃的姐姐周杏,也在供销社上班。姊妹俩长得如花似玉,在街上女孩子之中算是十分出众的。

当初,周桃去报考剧团,考的是萧,周桃的萧吹得十分委婉动听。街上人讲,吹萧晦气,能招来鬼!那个鬼就是普小小。每当周桃吹萧,唯一的听众就是普小小。由于二人都喜欢音乐,接触就多一些。所以他们才会结伴去县剧团应试。剧团的考官说周桃的萧吹得没的说,只是剧团没有吹萧这个行当。导演看她长得非常漂亮,身材又是那么好看,十足的演员这块料。但是演员不能单凭看身材长相,主要还得看看你的嗓子怎么样?当然如果嗓子好,再加上长相、身体条件都好,那就是一个好演员的苗子了。所以就叫她随便唱一首歌试试。周桃平常不怎么唱歌,也不知道唱什么歌好,想了半天就唱了一段电影《红珊珊》的插曲:“一树红花照碧诲,一团火焰出水来,珊珊树红春常在,风波浪里把花开。云来遮,雾来盖,云里雾里放光彩,风吹来浪打来,风吹浪打花常开。”就是这一首《珊珊颂》决定了她的命运。

按照陈团长的指示,一下汽车,誓小小便将周桃父亲已经病危的消息告诉了周桃,当时周桃思想一下就崩溃了,一句话没说出来便昏倒在了地上。誓小小哪见过这种阵势,手忙脚乱地将周桃的双腿盘起来,然后去掐她的人中,好半天周桃才缓过气来。好在是到了镇上,都是熟人,许多人见状,急忙围上来,扶的扶,架的架,将周桃弄到家,看到自家大门上贴上了白纸,周桃又一下昏死过去,大家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别说誓小小与周桃没有想到一向健健康康的、三头摸不倒的周铜山会一下没了,就连来龙湾街上的人也没有料到。据周桃妈妈讲,男人几天前患了感冒,拿了几副中药,没承想药没吃完,人就走了。令周桃没有想到的是,她的父亲已经埋下地了。县城离镇里那么近的距离,为啥不让亲生女儿见父亲最后一面呢?为什么?为什么!周桃问她的母亲,母亲不言语,老泪纵横。周桃又去问他的姐姐周杏,周杏也是涕四清沱说不出来话。站在一旁的誓小小察言观色,发现在周家问事的、帮忙的,包括左邻右舍他们说话都有些闪烁其间,眉宇之间似乎躲藏着什么。誓小小作为局外人,也不便多问,他的职责,就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周桃,不让她有一丝一毫的闪失,等到了后天,将她平平安安地带回团里去就算完成任务了。

从进门,周桃就半跪在父亲的遗像前,一句话不说,一个劲地流眼泪。她的泪腺似乎十分通畅且储藏量非常巨大,一天一夜的时间,泪水还是那么旺盛,总也流不完。二天一早,等到亲戚们都来了,周桃突然开口说话了,她说:“我要见见我的父亲!”连誓小小都被这句话给弄糊涂了。大家面面相觑,默不作声,似乎没有听明白似的。“我要破坟看我父亲最后一眼!”周桃放大了声音。全屋子的人都应该听见了,这句话是那么响亮与真切。誓小小听到了周家窗户上的玻璃被周桃的声音震得沙沙作响。

俗话讲,人死了入土为安,哪有再破坟的道理呢?没这个道理,当然大家都不予应承。亲戚朋友都来劝周桃打消这个荒唐的想法。就连誓小小也不赞成这么做。然而,周桃却一意孤行,针扎不进,水泼不进。她让誓小小找把锹,陪着她到她父亲的坟前去。这时誓小小发现,这个只有二十二岁的女孩子,眼睛里泪水已经干了,喷出来的是一团火焰,烤得全屋子的人都在哆嗦。正当誓小小在考虑执不执行周桃命令的时候,见她猛地一下站起身来,歇斯底里喊道:“你们不答应,你们就等着后悔吧!”说罢一个人“咚咚咚咚”地跑了出去。她的姐姐周杏和母亲还有几个女人一起上前,想去阻止她的行动,然而都被她用胳膊摔得赳赳起起的。原来女人发狂的时候,力气是那么不可思议。众人无奈地在周桃后面跟着,不知怎么对付眼前这个有点儿发疯的女孩。周桃子中并没有拿什么工具,也没有向她父亲的坟地走,跟着的人逐渐放下心来,也都停下脚步。只有誓小小跟在周桃的身后,她走到哪里,他跟到哪里,寸步不离。

周桃不知为何去了公社。进了公社的大门,誓小小才觉得事情有点儿不对劲,因为明显听见周桃嘴里喊着:“我要报案,我要报案。”这句出人意料的话!这时,从一个门里出来一个穿着蓝色制服的中年男人,一旁有人介绍,这是公社的徐司法。徐司法拦在了周桃的面前,问道:“你有什么事情?”周桃说:“我要报案。”徐司法将周桃领到一间屋子,自己先坐下,而后招呼周桃坐。看见誓小小,又问:“你是干什么的?”没等誓小小回答,周桃说:“他是我的同事,领导安排他陪我回来的。”徐司法打开本子,拧开笔帽,然后问道:“什么情况,你具体说说。”周桃说:“我父亲死得蹊挠,只不过是得了感冒,感冒会死人吗?更叫人不可思议的是,不明不白就埋下地了……我请求司法机关,开棺验尸,查明死因!”徐司法说:“你说的是供销社周铜山吧?”周桃说:“不错。”徐司法说:“你是他什么人?”周桃说:“我是他女儿,叫周桃。”

汇报演出如期进行,看到周桃有点恍惚的样子,团长陈一武亲自问她能不能上台,周桃半晌说行。有的演员已经知道周桃的父亲突然去世的消息,曾给陈团长建议汇报演出让B角上,考虑饰演李铁梅的B角是个老演员,固然舞台经验丰富,做派也纯熟,但唱腔与扮相不如周桃出彩。再说,那个老演员毕竟是年龄偏大,再扮小姑娘有点儿力不从心,在舞台上到底不如周桃那么青春凯丽。所以团长陈一武最后还是决定让周桃上,不过心里有点儿打鼓。

开戏前,团长陈一武专门到乐队那儿叮嘱一番,让拉头把弦的普小小和打鼓老一定要打起精神来,该包的一定要给包住,特别是轮到李铁梅的戏,千万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固然周桃也是拿出十二分的精神,欲将丧父之痛丢在脑后,可是她毕竟是舞台经验不足,还是没能逃出悲伤的情绪,有的地方竟然忘了台词,好在旁边有人提醒,才不至于将那么多的演员晾在台上。不过到了铁梅与奶奶诉说血泪史那场戏,周桃悲伤的情绪与戏中的情感合二为一,那段唱腔唱得比原来还要铿锵有力、字正腔圆,直唱得泪流满面,台下不时响起了长时间的掌声。

戏散之后,羊小米连妆也没顾上卸,捷足先登到食堂打了饭菜,让没吃晚饭的周桃填充一下肠胃。哪知,周桃一点儿也不领情,硬生生将滚热的饭菜给冷凉了,一口也未动。

周桃很久没有摸过萧了,特别是她喜欢那首早已搁置许久的《葬花吟》

那支曲子。萧声将普小小从被窝拽起来,又将他指引到了五楼平台。今夜月光似水,将周桃的身体幻化成一幅剪影,使得那首本就伤悲的曲子更加凄凄惨惨。

周桃的萧黄色穗子上有一个夜光坠儿,是一只晶莹剔透的老鼠。周桃属鼠,夜光鼠坠儿是她二十岁生日的那天,父亲送给她的念想。

月亮遁人了舒缓的云层,那只夜光鼠坠儿随着乐曲的起伏,亮闪闪地晃动着。

普小小站在不远处,静静地听着,他猛然想起了一本书上在评说《葬花吟》这首词释解的四句诗:“伤心一首葬花词,似谶成真白不如。安得返魂香一缕,起卿沉痛续红丝?”固然黛玉葬花与周桃丧父的故事大相径庭,但其悲哀的心情都是一样的。周桃是在借《葬花吟》这支萧曲倾诉白己的悲伤罢了。

萧声突然之间断了,余音将普小小的目光拉向雕塑般的周桃。普小小不由想到,周桃极目远眺着西方,也许是她现在想她的父亲一定走得并不远,她想最后能否看父亲一眼,哪怕是一帘朦胧的背影。

秋夜孤寂,凉风裹着落寞在击打着周桃那已经有些站立不稳的身体。普小小缓慢地一点一点靠近周桃,生怕自己的脚步声会吵醒她的心境。到了近前,他将自己的上衣脱下来披在她瘦削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