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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国库券1982(2)

又到了发工资的日子,兴高采烈的杨光却被当头浇了一盆水,水不但将他的眼睛、眉毛、鼻梁洒温了,还被呛了一口,噎得他半晌喘不过气来。工资少了五块钱,装工资的信封里又多了五张一元的国库券。也就是说,工资的总数是对的,只不过减少了五块钱现金,增加了五元钱国库券。起初,他认为,全车间的青年工人都是一样的境遇,一打听,别人这月还是与上个月一个样,只买了五元钱国库券,只有他一人被扣了十块钱,比别人多买了五元钱国库券。杨光猜想,肯定是代发工资的女小吴给弄错了,不然的话,为啥唯独自己被多扣了呢?他就去找女小吴问问情况。女小吴比杨光大两岁,所以杨光喊女小吴吴姐,说:“吴姐,我这月怎么比别人多买了五元钱国库券呢?”女小吴说:“这事我不好给你解释,你最好去问问杜主任就清楚了。”工厂开工资,虽然是由厂工资科发的,但不是直接发到工人手里,是由各个车间根据每个工人当月生产的情况由车间主任报上去,厂工资科再按照报上去的工资表发下来。上面发多发少女小吴也搞不清楚,工资的信封都是工资科事先装好了封口的。女小吴纯粹是二传手,开工资那天去工资科领回来,然后发给大家。当然,车间杜主任是最清楚的,因为工资表是他做的,至于扣什么钱,比如防洪、卫生、治安等项费用以及现在扣的国库券,杜主任当然最清楚不过的了。

杨光推开车间主任房门的时候,杜青山正在抱着罐头茶杯望着房梁出神,房梁上有一只壁虎趴在那里与杜青山目光对峙。杨光用劲有些大,房

门“咣当”一声撞在了墙上,又被弹了回来,险些碰到了杨光自己的脑门。杜青山冷不丁被吓了一跳,说:“杨光你今天早上吃几个馒头?使这么大的熊劲干什么!”杨光不好意思一笑。杜青山问:“有啥事?”跟主任说话不同于女小吴,口无遮拦,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杨光本来想说话婉转一点儿的,主任猛地一问,杨光也就没有斟酌的余地。杨光说:“主任,我这月的工资有些不对。”杜青山不以为然,说:“怎么不对了?”杨光说:“这月厂里又多扣了我五块钱。”杜青山说:“是不是信封里比上个月多了五元钱国库券?”杨光说:“不错。”杜青山说:“那不就对了吗!”杨光有些疑惑,说:“我问了其他工人,他们这月还是扣了五元钱国库券,为啥唯独我扣了十元钱的呢!”杜青山叼上一支烟,擦着火柴停在了半空,说:“你与他们不同。”杨光更加糊涂了,正要问,杜青山用火柴的残火将香烟点燃,说:“你是个单身,一人吃饱一家不饿,又没有什么负担,多买五元钱算什么事情呢?况且,将来国库券一兑现,还等于帮你攒了一笔钱呢!”杨光说:“主任不要说那个,我就是想问问我为啥与他们不同的呢?”杜青山说:“你是在面利院长大的,国家养活了你,培养了你,又给你安排了工作,还又给你分配了房子,可以说国家与社会为了你的成长付出了很多,你理应为国分忧,也是你回报社会、回报国家的一种表现。”杨光说:“我多买国库券就代表我爱党爱社会,是吗?”杜青山说:“那是当然的了。”杨光说:“我若是不想多买呢?”杜青山看一眼杨光,将烟屁股丢在一只豁了边的茶碗里,烟火遇到了茶碗里的水,“刺啦”一下灭了。半晌,杜青山从茶碗里收回目光,愤然道:“这么说,你就是不爱国,不爱党……”稍时说道,“不看你年纪轻轻的……要是在过去话,给你扣一顶帽子,那就是对抗《决定》精神。你想想这个后果会是什么吗?”

回到自己的缝纫机旁,杨光还是有点儿想不通,人都是一样的,为啥我就要与别的青年工人不一样呢?为啥我就要多买五元钱的国库券呢!就因为我是孤儿院出身吗?我也不想做孤儿,我也想像徐爱国、王小毛、金大民那样有爹有娘多好!可我的爹娘不要我了,将我抛弃了,你们认为我想当孤儿吗?我恨死了那两个被称为爹娘的男人女人,你们为啥有了我,就是因为你们一时的冲动吗?要是真这样的话,你们完全可以阻止我出生,医院早就有这种办法了,你们为何要生下我呢?既然生了我,你们就得负责任将我养活大,不养我也可以,你们可以在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第一时间将我给掐死!省得我在这个世上被人家瞧不起,遭到一些人讥讽与白眼了。杨光在孤儿院觉得自己还是幸运和幸福的,比起那些身有残疾的孩子来说。不过,杨光有时也有烦恼,我既然健健康康的,那个所谓的爹娘为啥要丢弃我呢!这是他一直在想而一直想不明白的事情。

师傅刘从捡不知何时站在了杨光的身后,他显然知道厂里这月多扣了杨光的五元钱国库券的事情。他看到杨光从车间主任屋里出来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就知道事情没有结果。其实,刘从捡心知肚明,杨光在车间里会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多半是因为他的原因。他拍拍杨光的肩膀,杨光才反应过来,装作没事似的,说:“师傅,有事情吗?”刘从捡欲言又止,半晌说:“没事,你做事吧。”

杜青山开门正往外走,迎头遇见刘从俭,又停住了步。当年在知青点的时候杜青山就有些怵刘从俭,也不知为什么,他仿佛觉得刘从俭这个人身上有许多令人猜不透的地方。不过,他当年将一个上海来的知青的肚子搞大了,多亏了刘从俭多方面托人,才使得他免受处分。这也是他一直在刘从俭面前挺不直腰杆的原因。杜青山问道:“师兄找我有事?”刘从俭说:“没事我到你这屋干什么?”说罢径直向里面走,杜青山随后将身后的房门带上了,显然他不想让他们的谈话让外面的人昕见。车间主任办公室里,只有一把椅子,平常杜青山坐着,桌子对面有一张长板凳,挤挤能坐三个人,那是留给一般工人坐的。本来,厂里分办公桌的时候,给配了三把椅子,杜青山觉得显不出自己的身份,却将桌子对面的那两把椅子换成一条长凳子。刘从俭一屁股坐到长板凳上。杜青山也退回到自己椅子里坐了下来。然后从桌子上的烟盒里抽一支烟丢给刘从俭。刘从俭接住了烟,又将烟丢了回去,没好气地说道:“厂里不准吸烟。”杜青山说:“在我这里可以吸。”刘从俭说:“你主任可以吸,我们工人可不敢!”杜青山刚欲点烟的火柴又不由放了下来。刘从俭说:“我来找你就是因为杨光这月国库券的事情。”杜青山说:“多大的事情,不就是五块钱吗?他给你说了?”刘从俭说:“在你身上,五块钱连一根汗毛也算不上,可在小青年身上就不同了,特别是在杨光的身上。可能就是一件大事情了!”杜青山说:“有这么严重?”刘从俭说:“自先不说严重不严重,我就是想来问问你,一个车间,为啥偏偏杨光就比别人多买?”杜青山有些语塞,半晌说道:“其实,我是替杨光着想的,多购买国库券,又有利息,将来攒起来,结婚就不愁了,何况现在小青年不知道过日子,弄俩钱放在手里也落不住。再说了,厂里给的任务,总得完成啊!”刘从俭说:“既然这样说的话,你将全车间工人购买国库券的数额张榜公布一下。这两个月杜青山自己连一分钱也没有买,让他怎么对外公布呢!”杜青山说:“算了算了,何必这么兴师动众的呢!”杜青山就坡下驴,说:“既然师兄讲话了,下个月,还扣杨光五块钱国库券,不就行了吗?”

车间里多扣杨光五元钱国库券的事情,很快,徐爱国、王小毛以及金大民都知道了,还没有到下班的时候,他们都跑过来安慰杨光,让他看开些。徐爱国从工资抽出五块钱,硬要杨光将五块钱国库券兑换给他。虽说徐爱国家庭经济条件好些,就他一个儿子,对于徐爱国的哥们义气,杨光说什么也不愿意。

“都是那个姓杜的搞的鬼,得想个办法整整他!”出了工厂大门,徐爱国首先提出这个建议。王小毛与金大民马土附和,说:“对,得给杨光出这口气!”王小毛鬼点子多,马土想到了一个鬼主意,他说:“那个姓杜的不是喜欢喝茶吗?整天抱个茶杯,就跟什么大干部似的,咱们就在他的茶杯里做文章。”金大民说:“放点红辣椒面在他的茶杯里怎么样?”王小毛说:“不妥不妥,辣椒面容易被看出来,再说那也不够剌激!”徐爱国说:“我倒是有个主意,咱们弄一只壁虎放到他的茶杯里,非吓死他不可!”王小毛与金大民都拍着手说:“太好了,太好了!谁去干呢?”金大民自告奋勇说:“我去。”王小毛说:“你不是一个车间的,容易暴露目标,还是我去。”徐爱国说:“你也不行,你是修理工,没事你到我们的车间乱晃什么?一查就查出来了,还是我下手比较方便。我爸是副厂长,平常杜青山对我还可以,大小事都不敢对我此牙,我也经常到他的车间办公室去瞎转悠,他不一定怀疑是我干的!”杨光虽然心里也恨那个杜青山,真要是这么整他,又觉得是不是有点儿太过分了!再说,若是被查出来,后果不堪设想!徐爱国说:“杨光你放心,干这种事我拿手。在读小学的时候,我就曾经给语文女老师粉笔盒里放过一只壁虎。不过,那是只死壁虎。就这,那个女老师吓得好多天不敢去碰那只粉笔盒。,

帽子车间棉布絮粉尘比较大,车间主任的办公室是在车间拐角盖的,当初,厂里为了节省建筑材料,办公室的墙没有垒到顶,离房顶还有一米多的距离。所以,办公室里的空气质量不比车间里的空气质量强多少。固然是在大夏天,杜青山的茶杯盖也是始终盖严实的,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让带有棉布絮样粉尘不要落到他的茶杯里。上午一上班,杜青山刚泡好了茶,还没有来得及喝一口,就被通知去厂办开会,到了好吃中饭的时候会才散。厂办开会用的是公用白瓷茶杯,一般没有闲人清洗,杯口一圈沾满大大小小茶垢的唇印。习惯喝茶的杜青山看到公用茶杯就有些恶心,不忍下口,所以一上午没有喝茶水,嗓子都有点儿干得起烟了,一进自己的办公室,端起茶杯,迅速拧开盖子,刚想张口,一样东西倏地一下扑上他的面门,然后掉到地上。当他看清楚是一只壁虎的时候,吓得一下甩掉于中的茶杯,蹲在那里一个劲地干呕起来……

一件活物从自己的茶杯里跳出来,着实将杜青山吓得不轻,坐在椅子里恍惚了好大一阵子,这才回过神来。猛然想起来那天在房梁上发现的那只壁虎,当时他们还相互对望了一会儿,也许就是那只小东西不小心掉在了茶杯里,不过茶水这么烫,怎么还没有被烫死的呢?况且茶杯盖盖得那么严实,硬憋也憋死了。当时回来的时候,他清楚地记得,费了好大劲才将杯盖子拧开的。再一想不对啊,上午他去开会,刚泡了一杯茶,根本没有动口,也就是说,茶杯盖一直是盖着的,那么,这只壁虎是怎么进去的呢?这么一琢磨,杜青山感觉问题不一般了,肯定是有人趁他出去的时候将那只壁虎放进茶杯的。

女小吴没有办公室,有时统计需要填单据,或者一个月一回地发工资什么的,就在杜青山的办公桌上办公。所以,车间办公室从来是不锁门的。一是女小吴早早晚晚进来写写记记,二来办公室里也没有什么值得锁的。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还有一张尤其几乎掉光了漆的柜子,再就是那条长板凳了,杜青山根本也没有上心防着什么。他将女小吴喊过来,问问她上午有没有人进到车间办公室里面来。小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正儿八经地想了一会儿,说:“没有啊,就是我进来一趟,口渴了,我倒一杯水,很热,没来得及喝我就出去忙了。”说着拿起桌边的搪瓷茶缸,对着嘴咕咚咕咚喝了一气。

这是哪个混蛋东西想害我的呢?别的车间不会有人干这个事情,除非是自己车间的工人,那么会是谁呢?坐在屋子里,吸了好几支香烟,杜青山最后将目标锁在了杨光的身上,因为这月他多扣了他五块钱的国库券,别的人他目前还想不出是谁会平白无故地与他作对。他轻轻地走到了正在做活的杨光身后,对着他的后脑勺瞅了好一阵子。车间里太吵,杨光一心做活,没有注意身后杜青山的眼睛。当他发现身后杜青山站在那里的时候,不由人地打了个愣神,就这么一个愣神,杜青山完全读懂了杨光内心的活动,他可以肯定,这个事情十有八九是杨光这个熊孩子干的。他本想将杨光叫到办公室盘问盘问,又觉得不妥,没有确凿的证据这是一,二来他也怕他的师父刘从俭出面干涉,到头来,黄狼没打到,倒惹了一脏的骚就不值得了!这时,他心中不由生出一种恨来,暗暗骂杨光,说:“你这个有娘生的无娘养的东西,等有了机会我再与你算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