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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河水那个流(1)

乡政府上午上班时间是八点钟,乡长胡一品七点半就到办公室了。这是他多年的习惯,尤其是党委书记去省党校学习这半年里,他每天早晨更是早早地来到单位。泡一杯茶,点燃一支烟,一个人坐在办公桌前将今天的工作捋捋,好在机关干部早点名时布置下去。党政工作一肩挑,胡一品觉得有些力不从心。

一支烟刚刚吸了一半,乡长胡一品想喝一口茶润润喉咙,伸手去拿茶杯,却一下拿空了,不小心将茶杯给碰倒了,一把没逮住,茶杯叽里咕噜就滚到地上去了。茶杯碎了不心疼,那是一只废物利用的罐头瓶,胡一品心疼的是那杯刚刚湖好的西湖龙井。那听茶叶还是朱县长送给他的,据说很贵,快顶上他一个月的工资了。所以,胡一品平常舍不得喝,早晚泡一杯,都喝到没色了,还不想倒掉。没想到好好的一杯茶,没有尝一口就浪费了,对于精打细算的胡一品来说,觉得实在是可惜了。

屋外天阴,愈来愈厚实。这时乡长胡一品隐隐约约听到了雷声。不一会儿,雷近了,闪也随之到了眼前,不经意间,瓢泼大雨就下来了。本来计划上午点名之后去溶洞村里看看那儿的水泥路修得怎么样了的,看来一时半会儿是去不成了,这雨不紧不慢地像老妈妈的裹脚布,啥时有个头呢!再说,溶洞村全是山路,一下雨,道路又滑,即使是等雨住了,也去不了了。

又点燃了一支烟,乡长胡一品抬腕瞅一眼手表,离点名还有将近20分钟时间,觉得口渴,找来一只过去不知谁用过的一次性纸杯,倒点儿开水涮涮,然后将地上的茶叶检起来,再用清水过滤一遍,重新加上开水,心想喝了这杯茶再去会议室点名不迟。

胡乡长,胡乡长……”外头有人叫胡一品,声音被雨声揪了一把,所以昕得很模糊。

胡一品一昕声音就知是秘书小余,连忙走到门口,伸出半个脑袋。秘书小余的办公室与乡长的办公室只隔一个门,那边小余也是探出半个脑袋。

“什么……事情?”乡长胡一品不小心被风呛了一口,又补了一句,说:“什么事情?”

小余说:“出大事情了!”说罢顶着雨跑进胡一品的办公室。乡长胡一品最烦小余遇事瞎虚,平常也没少批评他,就说:“别虚别虚,沉住气慢慢说,天塌不下来!”

一急,秘书小余却有些结巴了,说道:“渡、渡口……”乡长胡一品有些着急地问道:“渡口怎么了?”

小余缓过一口气,说话也利索了,说:“刚才昕人说,渡口有条船翻了!”

乡长胡一品急得想骂秘书小余的娘,现在已经顾不上骂了,一把推开小余,一头拱进雨里,接着向渡口方向跑去。

小余也跟着冲出门去,忽然想起什么,又跑回办公室,找出一把雨伞,也没有顾上撑开,追赶乡长胡一品去了。

楚阳乡,三面环山,山叫楚山;一面临河,河称楚河,河宽二百来米,没有桥。政府自打新中国成立后就说要造桥,却一直没有造起来。不是不想造,实在是钱不凑手。有人计算过,造一座像样的桥,楚阳乡的一万多老百姓要五十年不吃不喝才行。

从乡政府到渡口,有二三里路,乡长胡一品觉得今天这条路是那么的遥远,一边跑一边骂着天气。雨还在拼命地下,并没有因为胡一品咒骂而停歇,相反越下越大。

深秋的天,雨水像是喝了冰一样,冰凉冰凉的。不一会儿,胡一品衣服全湿透了,里面流汗,外头雨浇,一热一冷,弄得他连连打了几个喷嗖。猛然听得身后有动静,回头一看见是秘书小余,想起什么来,说道:“你赶快回乡里去,招呼机关所有的同志立即赶到渡口救人。”

小余呼哧呼哧地喘着,说:“好。”刚欲转身,想起手中的雨伞,“胡乡长,给你伞。”

乡长胡一品连连摆手,说:“我浑身上下没一处干地方,还要你那熊伞干什么?你赶快回去叫人吧。”继而又说道:“传我的话,再到乡医院喊几个医生过来,以妨不测。”

小余答应一声跑走了。

码头上已经聚集了许多人,一些群众见乡长来了,纷纷让开一条道。胡一品问众人道:“有几人落水?”

有人回答:“七八个吧。”

胡一品说:“到底是七个还是八个?”有人说:“七个。”

有人说:“八个。”“救上来几个了?”胡一品又问。“六个。整整六个。”有人说。

胡一品想起什么,说:“撑船的人呢?”有人一指河里:“又下去救人了。”

这时从远处哭喊着跑过来一个妇女,见着乡长胡一品老远就跪倒,说:“乡长,快想想办法救救我的闺女吧,她才十岁啊!”

胡一品说:“大嫂,你别急,我会水,我一定会将你的女儿救上来的。”说罢,撒腿向下游跑去。

楚河上游连着楚江,春冬季,那河水哗啦哗啦地流着,温柔得像大闺女。一到夏秋季雨水多的时候,那河水心情就变了,波涛汹涌就如猛兽一般,几乎每年雨季都有翻船死人的事情发生。

胡一品在楚河边长大,对救落水者有经验,他边向下游跑,眼睛边在河面上搜寻。猛然发现河里面有两个人头冒出水面,他连身上的衣服都未顾上脱,一下跃人河中……

救上岸的是一位老者,被救者就是那个撑船的人。显然那个撑船的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了,当他爬上岸的时候,躺在那里已经不能动弹了。

这时机关的干部与乡医院的医生都先后来到了,胡一品吩咐医务人员抓紧救人,自己又二次跳进河里,他要去寻找那个落水的小女孩。在河里胡一品还在想,这次落水的肯定是八人而不是七个。

胡一品没有实现自己的诺言,他并没有将那个小女孩救上岸。第二天,那个落水的小女孩的尸体被捞上来的时候,在医院挂盐水的乡长胡一品一听说,愣了半天没有一句话。

回到家中,老婆司宝萍见他的脸色不好,以为出了什么事情,就问:“是不是工作不顺心?”

胡一品呆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司宝萍倒了一杯开水放在男人面前的茶几上,小心翼翼地问道:“到底怎么了?”

胡一品一把抓住自己的头发,歇斯底里喊道:“那个小女孩死了……我这个乡长有罪啊,我对不起她的母亲啊,我答应她一定会救上来的,我白活啊!”说着说着,突然失声痛哭起来,那声音像是倒了一堵墙。

以后几天里,乡长胡一品一直处在深深的自责之中。他想,假如那天不下雨,假如自己早到一会儿,再假如河上有了桥……可这一切已经没有假如了,一个小生命就这样没有了,一朵还刚刚含苞的花骨朵就这样过早地衰败了。他这个一乡之长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过去每年,渡口也都有翻船死人的事情,可哪一次都没有这次对他的打击这么大,这么深刻,这么刻骨铭心!

上午,乡长胡一品与武装部长老宋去县里开了一个征兵工作动员会,回到乡里,已经十点多钟了。刚进办公室,秘书小余就跟了进来。

小余说:“邹镇长下村去了,有件事情让我向你汇报。”胡一品有些口渴,眼睛在办公桌上搜寻他上天喝过的那只一次性纸杯子,不知怎么没有了,估计是办公室的小夏打扫卫生时打扫走了。昨晚老婆又给他找了一个罐头瓶,一早忙着上县开会,忘记装进书包里了。

什么事情?”胡一品舔舔干裂的嘴唇。

“邹镇长说,马上要到中秋节了,机关里已经有好几个月没开工资了。邹镇长说你关系多,能不能请你想想办法,到哪儿化点儿缘。如果化多了就将前几个月的工资给补了,假如化少了就开当月的工资,实在不行,每个干部节前能有几百块钱凑合着也行,总得将节对付过去。”

“还有事情吗?”胡一品脸上有些不悦。小余知道胡乡长一昕钱的事情就心烦,但有事也不能不说。

“食堂告急,王大厨和我说,食堂的米面只够吃两天的了,街上几家粮店都不愿意再除账了。菜还好说,素菜政府大院后面有自己的菜园,荤菜全吃王大厨从家中捎的鸡,据说,他家的鸡场快要被政府的食堂给吃倒闭了。干部们连天都是吃鸡,大家开玩笑说,解大使都是一股鸡屎味!”

小余出去了,胡一品坐在那里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到借钱的目标。银行是没有指望,一些亲戚、朋友、同学等社会关系,也都用得山穷水尽,实在是不能再张口了。

突然胡一品想起了一个人,他的小学同学聂小海。这人与他联系不多,小时调皮捣蛋,长大了不正干,后来靠卖假酒发的家,如今在县里一家房地产公司当老板。聂小海喜欢喝酒,头一回去人那里,又是去借钱的,总不能空着于吧。胡一品就想提几瓶酒过去,也好说话。可乡财政所一分钱也掏不出来了,怎么办?胡一品想到自己家里,有一天,他无意间看到老婆的提包里有一张一千元的存折。

还没有到饭时,男人突然回家,老婆司宝萍感觉有些不适应,说:“今儿个是怎么啦?我的菜还没有炒呢!”胡一品说:“我是来家拿茶杯的。”老婆说:“我已经将茶给你泡上了。”胡一品真是渴了,端起罐头瓶,一口气喝得精光。老婆咦怪道:“县里停水了吗?”胡一品只想办正事,不理会老婆的话,伸出于去,说:“给我点儿钱。”老婆以为男人要钱买烟,就去提包里拿钱。边掏钱边唠叨:“你看你这个乡长当的,连烟钱都得向老婆伸于!”胡一品知道老婆理解错了,说:“你将那张存折给我。”老婆不由一愣,说:“你要存折干什么?”胡一品说:“我有急用。”老婆紧紧抓住提包口,说:“不行,这一千块钱是我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准备留着给儿子明年上中学用的,你别打这笔钱主意。”胡一品笑了,说:“明年还早着呢,等我开工资还你。”老婆说:“你每回从家里拿钱都这么说,你还过几回?”胡一品厚着脸皮去抢老婆子中的提包,可宝萍知道不给也不行,也只好顺当当地松了子,一双眼睛却不由人地红了……

与聂小海见面是在楚河边名叫顺和的酒店里。胡一品昕别的同学讲聂小海平常喝的都是好酒,不是茅台就是五粮液。胡一品一般不喝酒,所以也不懂酒,遇到场合,最多也就是二三两的酒量。对于酒他真是有点儿孤阻寡闻,本想去见聂小海准备提四瓶五粮液的,一问价格,他带的钱只够买一瓶的,没有办法,他只好昕从女服务员的建议,花了720块钱买了四瓶与五粮液同胞的五粮春酒。在去酒店的路上,胡一品边走边想,五粮液与五粮春,只差******一个芋,最多五粮液是大妈生的,五粮春是二娘养的呗,能相差到哪里去?

从太阳还没落山一直等到华灯初上,聂小海才露面。乡长胡一品握着聂小海那只肥大的子,讨好地说道:“老同学,你真忙啊!”

聂小海大大咧咧地说:“我是瞎忙,不像你们政府官员,每天忙的都是正事!”

胡一品将酒提到聂小海的面前,说:“老同学,不成敬意,一点小意,。”

聂小海边端详着酒边问身边的女秘书:“五粮春?这酒你喝过吗?”女秘书摇摇头。

女服务员走进来,说:“聂总,现在上凉菜吗?”聂小海说:“上。”又说,“去厨房将梁大头给我叫来。”不一会儿,梁大头来了,说:“聂总,您有何吩咐?”

聂小海一指胡一品,说:“这是我的老同学,也是我的父母官,楚阳乡的胡乡长。今晚的菜你要亲自掌勺。”

梁大头朝胡一品点头致意,说:“没问题。”

聂小海见梁大头要走,用嘴一指,说:“这几瓶五粮春你拿去喝吧,这可是我们胡乡长送给你的呀!”

梁大头对着胡一品连说几声谢谢,然后下去忙去了。菜上齐了,虽然只有三个人,菜却是摆得满满的一桌子。

女服务员问聂小海喝什么酒?

聂小海有些不高兴,说:“我几乎每周都来你们这儿吃饭,我喝什么酒难道你不晓得吗?”说着提高嗓门,“五粮液啊!”

酒过了三巡,聂小海就向女秘书讲他自己的过去:小时怎么调皮捣蛋,怎么下河扎猛子偷看女孩子洗澡,怎么将盲人领到粪坑里,等等。每讲一段,还得问问胡一品,说:“是这样的吧,老胡?”那意思,他干的那些元恶不作的事情,胡一品每次都参加了一样。

又喝了几杯,胡一品感觉有点儿头晕,就知道喝得差不多了,再喝就多了,况且正事还没有谈呢!

瞅个空当,乡长胡一品便将来意说了。

聂小海一听,不由哈哈大笑起来,半晌说道:“老胡,你不是开玩笑吧!”胡一品说:“目前乡里真的是遇到了困难,乡干部已经几个月没有开工资了。”

聂小海说:“哎呀,没有想到,堂堂一个乡的乡长,竟然张口向我这个个体户借钱,真是不可思议啊!”

胡一品说:“希望你能看在老同学的份上,帮帮我的忙。帮我们渡过难关。不过,一旦有了钱,我们乡里一定第一个归还给你,连本加息。”

“你要借多少?”“20万可以吗?”

沉思了半晌,聂小海才又说道:“老胡,你也知道我这人好酒,这样吧,你今晚陪我喝个痛快,我就借你的钱,而且不要你们一分钱的利息。从现在开始,你陪我喝一杯酒,我借你一万,你陪我喝十杯。我就借你十万。怎么样?”

胡一品知道自己的酒量,为了能让全乡的干部有钱过中秋,也只好拼了。他怕聂小海不认账,每喝一杯,便在纸上划了一道杠,以作明证。最后共计喝了多少杯,胡一品已经没精神数了,喝倒了,直到被救护车送到了医院抢救,也没有清醒。等他第二天早晨醒来,发现那张纸条还攥在自己的手中,一数,整整15道杠。

回到乡里,他立即给聂小海去了电话,说:“聂总,我昨晚一共喝了15杯酒,你还认不认这个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