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工宣“哈哈”一笑,说:“连小波啊连小波,说你不成熟吧,你也许不承认,政策是死的,人确是活的啊!再说了,文件上怎么讲的?原则上不下放,若是不原则呢,啊?哈哈哈哈!”
连小波啥都明白了,扭脸就走。
徐工宣说:“慢走,还有,你给你那个猪朋狗友的顺子带个话,叫他也不要来上班了,他也被下放了!”“是我的原因?”连小波义愤填膺。徐工宣笑一笑,说:“这回你很聪明!”连小波欲走,徐工宣又喊住他。徐工宣说:“我再郑重地警告你,从现在开始,你别再来勾引我的女儿!否则的话,我就对你不客气了!当然喽,你这一下放,想见徐娟也难了!”连小波动情地说:“爱情是不分远近的,只要她心中有我,我心中有她,我们就是最幸福的!”徐工宣气得抱起办公桌的一只花盆向连小波投去,说:“我叫你****的幸福!”
花盆在连小波身后碎了,连小波望着徐工宣苦笑一下,低下身拾起地上那支花一一火红的玫瑰,在鼻子下闻一闻,而后扬长而去。
十九
一九六八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有些早,且突然。寒冷横扫残秋,人们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形之中,被拨拉进了哈气成冰的冬天。今天是潘主任的大喜日子。
番主任在腊月的某一天清晨把自己收拾得十二分精神,他头戴一顶九成新的军帽,上身涤卡中山装,胸前别着一枚“毛主席去延安”的夜光像章;下身是有一道杠的军裤,脚上穿的是驼色翻毛皮鞋。
雪不太厚,下巴泛青的潘主任走在上面感觉格外轻柔;院子里的冬青和花枝受到早雪的款待,格外碧绿和舒展。潘主任心里盈满了喜悦,脸上流淌着幸福,不时抬腕看表,嘴里不由自主地朗诵起毛主席的诗词《沁园春·雪》: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番主任余兴未尽,通讯员小李从大门口跑了过来,喊潘主任,说:“汽车来了。”番疾走几步,这时扎着红彩球的吉普车就驶进了大门。车上坐着新娘许宝迎,还有伴娘赵红心以及伴郎任航行。
移风易俗,喜事新办,潘许二人的婚礼不搞仪式,不办喜酒,回潘主任的老家转一圈,当作是旅游结婚。
潘主任的老家在潘楼,离县城五十多里。雪路不好走,直到快中午了,车子才进了庄子。这时太阳猛然一下冒了出来,忽地一下洒在了身着红装的、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新娘子许宝迎的身上。潘主任又禁不住诗兴大发,脱口而出:“须睛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挠。************,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村道两旁插满了无数面彩旗,在雪花儿映照下,更加鲜艳夺目。来迎接潘主任一行的是村里的大队长潘金贵。
欢迎锣鼓响了起来,潘主任扬着胳膊,向来欢迎他的人挥手致意,说:“乡亲们,辛苦了!”
潘金贵摇着小红旗,说:“欢迎欢迎,欢迎潘主任荣归故里。”潘金贵读过几年私塾,讲起话来文约约的。
潘主任说:“金贵叔,你还是叫我解放吧,我还得称呼你老一辈呢!”潘金贵说:“那可使不得!一日为官,终身荣耀,你是我们潘家的骄傲,也是我们潘楼的荣幸,怎敢直呼其名呢!”
潘主任站在雪中,喜气洋洋地将许宝迎、赵红心和任航行指引给了他的远亲近邻。
拄着拐杖的潘老太早已是白发苍苍,小脚已将门前的村路量了许多趟,她在翘首等待儿子和新娶的媳妇。
番主任见到母亲早丢了身份,匍旬在地,说:“娘,不孝儿解放回来了,我还给您老人家带回来个媳妇。”说着,将许宝迎拉到面前,说:“小许叫娘。”
许宝迎从小父母早亡,对“娘”这个字早已陌生,她刚才虽然被番的举止感动过,但一下子却很难适应这个久违了的“娘”字,她几经努力,还是徒劳,只是从她的口形上看出她是叫那个字了。
老太太解围说:“罢了罢了,以后有的是时间叫呢!”
番主任请娘上座,给娘敬了茶,又给娘装了一袋烟,亲自点上,说:“娘,小许年纪小,这些事不会做,您老多担待一些吧。”
老太太似乎很理解儿子,说:“娘懂。”目光却在许宝迎身上,脸上荡起满意的笑容。”老太太说:“解放啊,小许姑娘这么好,你可别辜负了人家!”
番解放说:“娘,你这次放心吧,儿子再也不会惹您老人家不高兴了!”老太太说:“嗯哪。”
番老太守了一辈子寡,和丈夫成亲后,第二天丈夫就被日本鬼子抓去做劳工,从此再也没有回来。所以,按照当地的习俗,番解放属寡妇儿,又是独子,头两夜都不能与许宝迎圆房,而得去老太太的房中休息。番解放给老太太打水洗了脚,找出修脚工具,将她脚上的老皮修去,又陪着老太太说了些关于许宝迎的事情。等他想起来去“新房”看看许宝迎,推了几下房门,却没有推动,他问道:“小许睡着了吗?”又问:“小许睡着了吗?”其实,许宝迎根本没睡,她正坐在床沿想心事。她在想:师傅任航行这会儿干什么了呢?他可知道此时此刻有个女人在想着他呢?她叹了一声,又叹了一声,泪水便不由人地下来了,滴在了她胸前的红褂子上。
二十
番家两间西屋是生产队里新给盖的,红砖蓝瓦房。任航行和赵红心各住一间。此时两人都没有睡着。赵红心是新换地方不适应,任航行是有心事。两间房子只隔一道墙,墙只垒到房梁的地方,所以哪边有点儿动静对方都昕得十分清楚。
自从上次任航行“英雄救美”,赵红心对任航行的态度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她的确对任航行有了新的认识,而且她有时真的在考虑她与任航行的恋爱关系问题,特别是看到潘许二人闪电式的结合,她也有了想结婚的念头。只觉得条件还没有完全成熟,所以事情就这么悬着了。不过,这期间,她倒是主动约任航行去看了一场电影,是朝鲜的《卖花姑娘》,本来她想借此机会与任航行联络一下感情的,说些悄悄话什么的,哪知被“卖花姑娘”那悲惨的遭遇给惹悲伤了。从头到尾,啥也没有做,啥也没有说。
赵红心说:“睡着了吗?”任航行说:“没有。你呢?”
赵红心一笑,说:“我要是睡着了,还能和你说话吗?”任航行想自己蠢得好笑,就笑了。
赵红心说:“我们认识不短时间了,你看我身上有啥缺点,你给我指出来。”
任航行想也没想,说:“没有。”赵红心说:“那是你不讲老实话。”任航行说:“真的没有。”
赵红心说:“我假如有缺点,你不给我指出来,等将来变大了,就会犯错误!就像身上长个疮,如果不及时治疗,就会变成毒瘤!”
任航行有些急了,说:“我说的是真心话!”
赵红心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如果我们有缺点,就不怕别人批评指出,只要你说得对,我们就改正。”
任航行说:“我服了你了,好吧,我就给你提一条!”赵红心说:“我虚心昕着哪!”
任航行说:“你这个人啊没有缺点,其实就是缺点。你想啊,金元足赤,人岂能元过呢?”
赵红心说:“我发现你还是很有思想的,说具体一点儿!”任航行本来也就是顺嘴说说的,真要具体说他还真的说不出来。任航行开玩笑地说:“你这么漂亮就是缺点。假如你脸上长几个麻子就好了!”
赵红心说:“你真会吹捧人。哎呀!我的妈呀……”任航行连忙问:“怎么了赵红心?发生什么事了?”赵红心说:“这屋里有老鼠!”
任航行说:“我不怕老鼠,我去给你逮!”赵红心说:“那一一我还是到你屋里去吧。”
赵红心到了任航行屋里,任航行要将床让给她,说:“我看着你睡,你放心,我决不会欺负你的。”赵红心说:“我相信你。”
结果任航行一夜没睡,赵红心一夜没睡着。天快明的时候,赵红心从包里掏出语录本,说:“小任,咱们学习学习吧?”任航行说:“学就学,反正睡不着!学什么?”
赵红心翻开其中一段念道:“一个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这点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二十一
次日雪停了。赵红心因为上午要去一个单位做报告,潘主任就安排司机送赵红心回城,任航行也要跟车回去,许宝迎说:“你们都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多孤单啊!”赵红心说:“小任,你是小许的师傅,不然你留下陪她吧。”潘主任也说:“就是,小任,你留下吧,我事先已给你们厂里打了招呼,替你们请了三天的假,你忙什么回去呢!”
任航行只好留下了。
一大早,大队长潘金贵来找潘主任汇报,说是准备在姓潘的至亲中办几桌喜酒,庆贺一下。潘主任说:“千万不能,我是县革委会主任,不能带头搞铺张浪费,回去我不好交代。”潘金贵说:“大喜事总不能就这样闷不拉叽的吧?”潘主任考虑了一下,说:“不然这样吧,你去准备一下,我们潘姓今天集体吃一顿忆苦饭,这适合当前形势,大家聚一聚。我从城里带来几包喜糖,当众散一散,忆苦思甜,既不铺张,又达到贺喜的目的,这不两全其美吗?”
晚上,潘主任在自家置办一桌酒席,将大小队干部请来,一是感谢,
二来也是觉得结婚没有酒,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所以小范围办了一桌。
席间潘主任酒量不行,加之喝得猛了些,在喜酒不醉人的劝说中,潘主任直喝得酷町大醉、不省人事,被抬进了老太太的房中。
没有了赵红心,新房子更显得格外冷,虽然刚才喝了一点儿酒,可任航行还是不好人眠,尽管昨晚一夜未睡。
在潘家大院里,此时没睡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新娘子许宝迎。许宝迎面对孤灯独守着空房,心中被后悔填满,到现在她不得不承认她一赌气所换来的代价。虽然潘解放无论从人品到地位都算是很不错的,特别是看到潘解放对母亲的那种孝顺,曾经打动过许宝迎的心。因为她知道,一个男人如果有孝心的话,这个男人就是可以依靠和信任的男人!但是,许宝迎对潘解放就是产生不了感情,她的情感一直连在她的师傅任航行的身上。昨晚,若不是赵红心的原因,她就去找任航行了,她要将埋藏在心里的所有思念和爱恋,统统地向他打开闸门。固然她明白她自己此时已木已成舟,即使任航行再怎么对她已经晚了,她还是想这么做,否则的话,她活着也不坦然。
许宝迎端着一杯茶水来敲任航行的房门。任航行应该想到却没有想到来敲他房门的会是许宝迎。
“怎么是你呀?”
“不是我会是谁?你也许想的会是那个赵红心吧?可惜她已经走了。”“你怎么还没睡?”
“你也不没睡么?”“这房子真冷!”他跺跺脚。“你身上冷,而我却冷在心里!”
他不明白她的话,只有“嘿嘿”干笑着。她将茶杯递给他,说:“你喝点水暖暖吧。”他这时感觉有点口渴,使一口气将杯子喝空了。“你与赵红心进展得怎么样了?”
“还行。”“你们多么幸福啊!”“怎么你们……不幸福吗?”
她凄然一笑,稍时说道:“师傅你知不知道有个姑娘一直在暗恋着你?”
“有人暗恋我?谁呀?我认识吗?”“那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我一直都拿你当徒弟和小妹妹看的!”“你说说看,我长得哪点儿不如赵红心?”
“不是因为这个,我的确……我真的没有这个想法!”“我谁也不怨,要怨就怨我们这辈子没有缘分!”“你和潘主任也不是你自己愿意的吗?”
她哀叹一声,然后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人得认命,不认命也不行!”许久她才又说:“师傅,我想求你一件事情。”
“你说,只要我能做到的。”
“我的身子是干净的,我求你今夜和我……我死也甘心了!”“不、不、不行!宝迎,你不能看不起你自己!”
“师傅,算我求你了!”
“不、不行,绝对不行?假如我那么做,我既对不起潘主任,更对不起你!”她冷笑一声,突然从腰间掏出一把剪刀出来,说:“师傅,今夜你若不答应我的话,我就死给你看!”
“宝迎,宝迎,算我求你了,你千万不能做傻事啊?”“就这一次,你答应不答应?我是认真的,我说到做到!”
“宝迎,你为什么这样作践自己呢?我怎么能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呢!”
泪水顺着双颊在许宝迎脸上咨肆着,她绝望地说道:“师傅其实我早应该知道,我配不上你,可我又是那么爱你,我真的不知道羞耻啊!”说着举起手中的剪刀……
“宝迎,你别这样,我答应你还不行吗?”
五更天的时候,潘主任酒醒了,其实他是被一泡尿憋醒的。房子里有现成的解手家什,他还是披衣去了外头。他心中燃烧着一团火,他想将那团火找个地方发泄一下。目标当然是他新娶的女人许宝迎。
外面被残雪映照着,亮得很。潘主任被冷风刺了一下,打了个冷战,
急走几步到墙杳晃撒尿,正撒得欢畅的时候,猛然发现从西屋走出一个人,
他的尿线随即断了,他怕尿声惊动来人。定睛一看,两眼一下搁浅了,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女人许宝迎。
二十二
天还没有亮透,徐娟就在这时候从家里偷跑出来。马路上几乎看不到人,偶尔有晨练的人经过,目不转睛地望着徐娟,瞅得徐娟直发毛。她心中有鬼,瞧谁都像是她父亲派来抓她的。
就在两天前的晚上,父亲不顾她的反对,也不管她的感受,硬叫去见军管会杨主任的儿子。若是别的地方,她死也不会去的,反正父亲总不至于绑着她去见面吧!毕竟父亲老谋深算,她深知女儿的秉性,将杨主任的儿子叫到自家来,打酒买菜,好一通款待,这样徐娟想不见也得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