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冷了。
自从听了张神医及陈南城的警告后,徐士清便令徐庆随身服侍。
一应吃喝穿戴之类,概不经他人手;授徒习艺之事他本是时刻上心的,如今,他命展鸿飞带领谢剑云及众武师一起练习剑法,自己则一心一意研习“寒冰烈焰”的后十招。其实,想法早已有了,却总觉未臻完美,故此他日思夜想,未免耗了精神。失子之痛更让他寝食不安,不知怎么,他渐渐感到真气提不起来,人也日渐消瘦。他从小习武,焉有不知自己患病之事,但他急于研习那后十招,其他都顾不上了。
徐庆一直待在主人身边,一天见他乏力的样子,大为吃惊,又见他饮食懈怠,更为着急。他只得先暗示,后提醒,最终直言请他求医。
但徐士清是个执拗之人,还强自挣扎,不仅自己研习武学,还要时不时指点白箫的武功,见她稍有差池,更是不懈亲身示范。
一天晚膳,文蕙见丈夫容颜憔悴,行步蹒跚,食欲全无,不由大惊。她自己也因丢子得病,现下刚有起色,还靠妹妹文兰在旁不时劝解,见丈夫病情不轻,立时命人持帖到北街请神医张志中过来。
徐士清还要声辩自己无病,挡不住文蕙哭哭啼啼,只得让张神医来诊治。张神医连夜赶来,望闻问切一番后,出房开方。文蕙已请陈南城在外房询问病情。
陈南城刚才见到东翁脸色,已是忧心忡忡,现见张神医神情,更为惊骇。他便直接问道:“还有救吗?”
张志中摇摇头,慢慢道:“中毒已深,真元已散,回天乏力。这毒性比少夫人中的更毒,但发作颇慢,等到察觉为时已晚。陈兄,不如另请高明吧。”
陈南城急忙拦住:“这方圆数百里,谁不知你医道高明,有起死回生之能。东翁平时待你怎样,无须我多说,你竟忍心撂下他不管吗?”
张志中为难道:“徐庄主待我如何,还用陈兄说吗?只是他这个病已被耽误了,即使有解药,也不易救治,何况我是连别人使了什么毒都不明就里,要我瞎治,反而于事无补。如果找到了解毒高手,或许有救呢。陈兄,我是实话实说。我自然不会丢下东翁不管,我现在就命人回去抓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也只好看东翁的造化了。另外,别忘了去云南那些地方请解毒高手。”
陈南城听了,立即命人照办。
服了几帖药后,徐士清觉得身子果然舒坦了不少,便在室内关门研习新剑招的后十招。
陈南城见他病体有康复之望,暗中对张神医表示感谢。
张神医却满脸忧色,道:“你别高兴得太早,毒已渗入内脏,要除掉谈何容易!我也只能暂时压制毒性,云南的解毒高手怎么还没请来?”
陈南城道:“早就派去了,可哪里找得到?”
张神医皱眉道:“这就糟了!一症对一方,我这药方难说对症。”
陈南城道:“我再着人去云南。现下我却只着落在你身上。”
张神医道:“这病固然是中毒引起,但跟心病也不无干系。从来愁最伤人,你想他独生爱子在新婚之夜失踪,他一下子从大喜沦落到大悲,又在江湖上栽了个大跟斗,像他这样好强的人,能经得起吗?为今之计,最好少庄主能早日回来,有了这帖药,就有回生之望;再就是我们好生劝解,或许天从人愿,能保住他这条命。”说到这里,就住了嘴。
陈南城愈听愈急,心知东翁来日大难,已经不远。
自此,徐士清的病情果然日趋沉重。
张神医及其跟班每天陪侍在外边侧房,熬制各种解毒药,文蕙则亲自端汤送药,陈南城常来探望。林涌泉也来看过几次。其余人员一概谢绝探望。山庄中人大多不明就里。
然而徐士清却还要逞强,无旁人在跟前时,他总是偷偷钻研剑招。
终于有一天,他一日未进汤水,自知时日无多,便命徐庆召陈南城来。
陈南城见他已瘦得脱形,不觉心如刀绞。徐士清是他看着出生、长大、娶妻、生子的,情同骨肉,现在黄梅不落青梅落,怎不叫人心痛。
想到此,他不由老泪纵横,又急忙背身拭去。
徐士清此时颇为清醒,他伸出一只枯柴般的手紧握陈南城的手道:
“陈伯,我大限已到。人总有一死,你不必伤心。现在屋内无人,我有几句话要嘱咐你。你注意听着。”
陈南城含泪点头。
“陈伯,我死后,有几件事要委托你:第一件,云台山庄以及南街的一切事务和买卖都要请你与陈仪兄弟打理,我们徐家就交给你们父子俩了。第二件,家师创立的雷震派,如滨儿回来,就由他任掌门;如半年后,滨儿尚未归,则立玉箫为掌门人。此事恐有人不服,到时你要帮她说话;我会立下字据。第三件,我秘密创立的新剑法名为‘寒冰烈焰’,前十招已传给我的儿子与媳妇,后十招的剑谱,还有五真碗,我会交给一个可靠之人。我须说明一下,这五真碗就是当年林涌泉给我的,它原是红筹寺青木道长之物,我本想完璧归赵,可惜这些年始终没找到他及其门人的下落。”徐士清说到此,声音轻了下来,“这碗上刻了蓬莱派的武功绝学,我将它与那剑招一起托那人暗中交付玉箫,他日有机会,令她归还蓬莱派。一定要告诉她,碗上的功夫,切不可学。”
陈南城连连点头。徐士清继续说道:“你是我第一心腹,这些本应交给你才最妥当,但你在庄中的位置太过显眼,我怕你会因此遭祸。
为此我只得交给一个与我家颇不相干的人。但这人的名字我要告知你,他就是张志中。他是个郎中,虽与我交情不浅,但我想,应该不会有人会想到我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了他。我把他的名字告诉你,就是要你跟他商议个绝对可靠的方法,帮助他把东西送到玉箫的手里。
这事危险,你俩小心。另外,我书斋的桌子下面,有块砖是松动的,你搬开它,里面藏着当年白志远命案的物证,还有、还有书斋的花瓶里,有一卷当年我从文家找到的镖师名录,这些、这些都请你待合适的时机交于玉箫。希望有朝一日,她能找到凶手,替她爹娘报仇……最后一件,我死后,你把我放在密室里的一笔财物,交给白箫,将来她也许用得着……陈伯,我拜托了!”
陈南城紧紧握了握徐士清的手,轻声道:“东翁放心。我记住了。”
说到此,文蕙进来了。陈南城忙起身告辞,徐士清两眼看着他,似嘱托,似不舍。陈南城不敢多言,也只是瞧了他两眼,与夫人道了别,急忙走了出去,在外室待命。
徐士清因多说了几句话,气喘不已。文蕙见此,即出门到侧室去请张神医。张神医令内弟端了碗参汤进来,文蕙亲手喂了丈夫几口,他才缓过气来。张神医见他光景不好,示意夫人出去,让他静一静。
文蕙双眼红红的,退出卧房。张神医则守候在内房。忽然他看到徐士清睁开眼来,扫了四周一眼,然后小声说:“志中,我有一事相求。”
“东翁但说无妨。志中未能为你尽力,实是惭愧。如可效劳,当不遗余力。”
“我托你保管二物,日后得便交给我的儿媳妇。”
“东翁,你现在就交付我,我一有空就去见少夫人,把东西给她。”
他原是个聪明人,忽然低声问:“是什么物件?为什么不托付夫人?”
“是我所创的剑招和……一个木碗,只能交给箫儿一人。此事外人不知。”
“但夫人并非外人呀。”
“她们婆媳不和。文蕙对媳妇不满,不会给她的。我们庄子里的情况,你也知道。我给谁都靠不住,不是他们不可靠,而是我怕他们被人害。志中,此事有点危险,你方便吗?”
张神医点头道:“这庄子里的情况我知道,我一定保管好,完整地交给少夫人——不过,这事还有谁知道?”
“我说给陈伯听了。如果我交给他,他就有危险,剑谱也会落到歹徒手里。交给你,或许不会引起贼子注意。不过你也要小心。”徐士清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
张神医低声道:“现在无人,快给我,我连妻子也不会说的。”
徐士清又侧耳听了一下,才用力在床褥下翻出一卷叠得方方整整的纸和一个黑木碗来,他再次对张神医道:“这两件东西我看得比性命还重要。如此,张兄,拜托了。”说罢,递给了张志中。
张志中接过,忙塞入身旁安放的药囊中。这小小的一番折腾,早把徐士清累倒,他双眼紧闭,不住喘气。张志中见他情况危急,又出门要参汤。文蕙听见,急急进房。看到丈夫这般模样,泪如泉涌。张志中又喂他服了些参汤,才又安静下来。张志中为避内贼暗中监视,赶快背着不离身的药囊出房。
房中只有夫妻二人。徐士清睁开眼,见她悲切,叹了一口气道:
“人总要走这条路的。现在趁我没去,咱们说几句。我走后你别太难受,你身子不好,多多保重,有病有痛,早点求医。你也别多操心,买卖上的事我全委托了陈伯父子俩。山庄里的事先等儿子回来,儿子不回来——”说到这里,气又急了,慌得文蕙一边啼哭,一边又要去请张神医,被徐士清止住了,“儿子不回来,就立媳妇玉箫为掌门人。”
“玉箫?掌门人?”文蕙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徐士清本来有气无力,这时,却厉声道:“是的!现下只有她才是最可靠的!咱们庄子里藏有内奸!这句话你要记住!”说完此言,又双目阖上了。文蕙不敢惊动,给他擦了把虚汗。徐士清却又张开两眼,道:“你命徐庆到山顶去把箫儿叫来,我有话说。”文蕙忙应了。徐庆本在房外,立马去了。
徐士清就此昏睡,忽然听到有人来探视,强睁双眼,却是连襟林涌泉和小姨文兰。林氏夫妇站在床前,面带忧色地看着他。他知道他们是来诀别的。他微微一笑,举起双手,拱了拱。文兰解劝道:“姐夫,数日不见,面色比先前好多了。再静养几日,必能喜占勿药了。”
但徐士清却看到她眼中的泪光。他已无力多言,只说了几个字:“多谢……照顾你姐……”
林涌泉道:“姐夫别多操心,这样对身体不利。文兰,清芬在外面等着,在家吵着要来探望姨父,快去叫她进来吧!”
徐士清又微微一笑,点点头。文兰忙把已久未露面的林清芬唤了进来。人尚未到,香风已到。当时天气已经寒冷,只见林清芬披着紫色外衣,穿着紫色罗裙,衣裙上镶满闪烁奇光异彩的钻饰,头戴珠冠,手佩珍宝,婀娜娉婷,艳丽雅致,比先前越发标致了。
林涌泉推她到床前,她看了徐士清一眼,脸上立即现出恐怖的神色,身子直往后退,不管林氏夫妇如何示意,都不敢再看一眼。文兰尴尬地说:“在家死活吵着要来,怎么见了姨父反退缩了,真不懂事!
姐夫、姐姐切莫见怪。”
徐士清无力地挥了挥手,早已气得说不出话来。不料林清芬正好见到徐士清脸上厌恶的神情,竟“哇”的一声尖叫,大声哭喊起来。
众人大惊失色。林氏夫妇正要斥责女儿,却见文蕙抢上前去,痛哭起来。
原来随着林清芬的一声哭喊,徐士清急怒攻心,一只手颤抖地指着她,想说什么,却一口气上不来,喘个不已。文蕙见状大怒,立时喝退林清芬。林清芬更加哭喊起来。林涌泉夫妇立即把她逐出房中。
张神医闻声急忙进来,探视一下,摇了摇头。原来在林清芬哭闹之时,徐士清业已归天了。文蕙立时大哭。林涌泉也连声叹息,众人哭个不停,只得劝道:“姐姐,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咱们还是商议如何给姐夫办后事吧。”
文蕙哭道:“人都没了,还什么后事前事——士清!你当初说,要照顾我一辈子,现在怎么就走了……”
哭声引来了陈南城、陈仪父子及众执事。众人正在商议,忽而,外面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
“义父——”
叫声由外传来,随即白箫和徐庆一前一后出现在卧房门口。紧接着,白箫一个踉跄跪倒在士清的床前。当年父母去世时,白箫毕竟还不太懂人事,这阵子经历了这么多的大喜大悲,终于明白许多世事。
她望着义父消瘦惨白的脸庞,紧闭的双眼,起初还有些不知所措,待她终于明白到发生了什么后,她忽然意识到这一生最疼她的人已经不在了。刹那间,她眼前一幕幕全是多年来义父对她的疼爱和关怀,想到她来云台山庄后,义父与她朝夕相处的点点滴滴,想到义父为她付出的心血,对她的教导,她不由得肝肠寸断,泪如泉涌。
她伏在地上大哭了起来,不知哭了多久,正在她凄然欲绝时,一个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少夫人,切莫太伤心了,人死不能复生,节哀吧!”
白箫抬起泪眼,见是张神医,忙施礼,却仍是抽泣得说不出话来。
张神医看看她的脸色,慎重道:“少夫人好像也有点欠安,明日辰时我来替你把脉。”
白箫刚要谢绝,旁边一人插嘴道:“既是神医大叔要为你诊治,可不能辜负了他的一片好意。”
白箫一听就知是大师兄展鸿飞;再一看,三师兄也来了。自她上山顶练武后,白箫与两位师兄都已几月未见。谢剑云容色凄切地上前与她打了个招呼。
白箫当天就由山顶搬下来,到灵堂守灵。
第二天一早,她回新房,稍事梳洗,忽然想起昨天神医大叔说要来把脉之事,便令荷萍沏茶伺候,然而等到午时还没见他来。她赶着回灵堂去,只得匆匆交代了几句便离开了。
谁知她人还未进灵堂,就听见下人们在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什么,仔细一听,不由大惊,原来昨夜三更,张神医在家中被杀,家里一物未少,县衙疑为仇杀。
白箫顿觉蹊跷,为什么他特地跟我说今天要来把脉?我看上去就没病,他为什么如此殷勤?难道他有什么事要跟我说,把脉只是借口?
义父临死时唤我去,必有重要的话要跟我说,我没赶到,义父会不会跟神医大叔说了?还让他传话?难道有人不想让我知道这些话,故而杀人灭口?再说,义父一直说要传我新剑招的后十招,怎么至今没有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