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用了共感,肯定对方,较好。)
来访者:别人都跟我说:“你女儿去享福了,你不要担心她。”我也知道自己这样不好,但就是控制不住。我现在不跟别人交往,每天下班后就要回家。我要坐在房间里安安静静地在心里想她。只要跟别人提起女儿就会掉眼泪。
(眼睛湿润。)
咨询师:您一直是这样吗?
来访者:有一点点好转。我国庆去看过她,看过回来心里好受多了,但现在又不行了。
咨询师:那您今天来的咨询目标就是改变现状,对吗?
(确认咨询目标。)
来访者:我觉得自己变态,但不知如何控制。她正在享受青春,读大学,我这样做是破坏她的生活。
(“变态”这个词非常强烈,表现出来访者对自己的苛责。)
咨询师:您一天给她打多少个电话或发多少条短信?
来访者:过去每天五六条短信和一个电话,每个月几百元甚至上千元的长途电话费。现在每天一条短信。
咨询师:那这表明您现在有好转。
来访者:我现在上了一个培训班,每个双休日都去学习,否则我不知该怎么打发。但三个月后考完试我又该怎么办?我有时简直希望自己不要通过,还可以通过补考来消磨时间。
(透过“考不过”的反常希望,可以看到孤独、寂寞、缺乏精神支柱给来访者带来的困扰程度。)
咨询师:那您所有的业余时间都用来读书和想女儿?
来访者:这样做对吗?
(来访者有自我怀疑、但又想得到肯定的心理。)
咨询师:您需要改变,不是改变您的想念,而是让您适应目前的生活。
来访者:许多人都跟我这样说过。
咨询师:您怎么看这样的说法?
来访者:很有道理,但我做不到。我需要具体的方法。当时听了会好,但过几天又会不吃不喝,到半夜两三点都睡不着,刚睡着凌晨6点又会醒来。整夜整夜在想女儿……
(眼泪流下来。)
担心她没有钱花怎么办?上次她说过有同学没有钱花了不敢告诉家里,就自己到边境那边买条烟,带过境就可以赚几块钱。这样做多危险啊!很容易碰到坏人的。
(“需要具体方法”是咨询的重点。)
咨询师:
(递上面巾纸)
您看过她的情况,应该放心啊!
(这里的共感是空洞的。来访者因为不放心才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来访者:我看过,她确实有进步,但还有很多我看不到的时候啊!
(眼泪一直在流)
我看不到她时,她会做些什么?
咨询师:您需要慢慢调节。
(空洞的安慰。)
来访者:我已经变了很多。我原先有洁癖,每天屋里得打扫好几遍。现在即使看到地上有了灰,我也不管。有时碗放几天我都不想洗。我的生活非常无序。
(这些细节对将来提出建议是有意义的。)
咨询师:那这有没有影响您正常的工作和学习?
来访者:会。我现在健忘,会忘记自己要做的事情。上次到别人办公室,忘记要干什么,想了半天才记起来是取一张光盘。再这样下去我肯定会出差错的。
咨询师:这种事情经常有吗?
来访者:偶然的。
咨询师:这是正常的。您的想念会影响睡眠、饮食,但忘记事情是正常人都会有的。您不必把任何事情都归因于想念上。
(让来访者行为合理化的解释。)
来访者:我不想这样啊!我过去工作很优秀,但现在……
咨询师:
(打断)
您是否和您先生说过这件事?
(提问有些突兀,因为在前文当事人一直只说自己和女儿,并没有提到其他家庭成员,可以先问一下:“您家里还有谁和您住在一起吗?”用这个问题缓冲一下比较好。)
来访者:说过,但他不知道我到底怎么了。有时他正在看电视,我让他关了电视和我说话,但等他关了电视,我又不想说了,又让他接着看电视。而且我现在不做饭,家里乱了套。
(有家庭支持系统,但支持力度不强。也有可能是因为母女关系过于紧密,夫妻关系的纽带作用不强大,甚至压根儿都没有得到经营。)
咨询师:您把这一切都归因于想女儿?
来访者:我以前以为女儿不在了我会更轻松,但现在什么都变了。
(对“空巢”的心理准备不足。)
咨询师:您应该想到女儿去读大学是件好事啊!
来访者:是件好事。但我看不见她了呀!是不是我有什么问题呀!
(再一次想让咨询师确认。)
咨询师:那您应该想开些。可以往好处想啊……
(咨询师开始长篇说教)
您还可以跟先生沟通啊!
来访者:我不能跟先生说这些事。说了以后会显得我无能。以前女儿都是我一个人带大的。有一次女儿生病,发高烧,我守在女儿身边,一直没有合眼。而我先生睡得呼噜呼噜的。我起身给女儿换冰毛巾时,一脚把睡在地板上的先生给踩醒,问他女儿生病了怎么还睡得着?他说:你也要抓紧时间睡。女儿已经生病了,大人更不能病。你看,他永远就是这么理性。
(“显得无能”是个关键词。来访者要塑造的是一个怎样的妻子形象?是一个怎样的母亲形象?她为什么会形成这样的形象?她的自我概念怎样妨碍了她的形象调整?将来她应该做哪些改变,以适应变化的现实?)
咨询师有一段时间沉默。她不知该问什么。其他的学员纷纷出主意,让她询问原生家庭的情况。咨询师开始找新方向。
咨询师:您能谈一下与父母的关系吗?
来访者:我从小不与父母生活在一起。他们那时候支援边疆。也没有人让他们去,他们自己去的(这句话透出埋怨)。到1986年他们才回来。他们对我很好,但我一直没有办法和他们亲近。他们用钱来弥补,给我买车、买房(眼泪流下来)。我曾经想过早点退休,就住到珠海,可以经常看看女儿,但我知道这样会影响她的独立性。
(非常重要的信息。母亲的形象对她塑造自己的形象有巨大形象。)
咨询师:请问您父母是在您几岁时离开您的?
来访者:大概八九岁。20年后他们才回来的。
咨询师:您女儿离开您时已经是18岁了,年龄完全不同,您不必担心女儿会有您当时的感受。
来访者:我那个时候,应该和父母一起去的。(有必要追问的信息。)
咨询师:但您父母那时把你留在上海,也许是为了你好。(试图从另一个角度让来访者理解问题。)
来访者:我知道,但我的感受是孩子不能离开父母。这是我童年的感受。现在我真后悔女儿离得太远,看不到她。我真的好想她,但又不敢对她说。(来访者目前的行为中有一些是童年的补偿行为。)
(哭出声来。)
咨询师:(递上面巾纸。)
来访者:其实我先生白天在网上跟女儿联系。但我从来不用,因为怕自己看了下不来网,想知道她是胖了还是瘦了,想看看她房间是不是乱。又怕她上网成瘾,现在那么多报道上网成瘾的个案,我真的好担心。
咨询师:您其实是个非常伟大的母亲,我非常佩服。您做了很多努力来调整自己,还参加了学习。(共感。)
来访者:我很难调整。因为只要出去玩,我就会觉得自己很罪恶,只有想念女儿才是好妈妈。有时我整夜整夜睡不着。周末来上课时,午饭跟大家一起吃,而晚饭我就不吃了。不想吃(眼泪不停地流)。(“罪恶”是个非常值得关注的词。作为母亲,为什么没有娱乐、开心的权利?这和前文的“母亲形象”有关。)
咨询师又陷于沉默,她无法做下去,求援地看着大家。学员们大多已泪流满面。一位学员已经哭得泣不成声。她边抽噎边带着哭声说:“您完全可以把您的想念告诉女儿,告诉她真实情况是怎样的。也许会有奇迹般的效果。”还有一位平时从不发言的学员,尽管平时语速奇快,这时缓缓地说:“如果您真的想看看女儿,可不可以装一部可视电话呢?”
感受着教室里凝重而温暖的氛围,我决定继续推进咨询。我对当事人说:“你一直压抑着自己的爱,一定在心底积压了很多想对女儿说的话,现在,我们创造一个机会让你把它说出来。请你挑一位学员来扮演你女儿。”我本来想直接让那位哭得最厉害的学员上去扮演,因为她的年龄非常接近,但还是把主动权交给当事人。
来访者:我想请阿文来演。
阿文很感动,诚惶诚恐地跑上去,一坐下来,就把当事人的手拉在手里。距离贴得很近,真的很像一对母女。
来访者:把你送到这么远的地方读书,你恨我吗?(不停地掉眼泪。)
咨询师:不恨。
来访者:我怕你晚上睡觉踢被子,怕你晚上做梦猛地爬起来,怕你从上铺掉下来,我好担心呀!
咨询师:你要相信我。(一下又一下地轻拍着来访者的手。)
来访者:你从来没有洗过衣服,没有做过饭,你行吗?
咨询师:我是妈妈的女儿,你要相信我。
来访者:你到珠海去的时候,要把各种证件放好,天黑了不要乱跑,那边很乱的,有坏人。知道吗?
咨询师:知道了。
来访者:我其实很喜欢你。但有时我对你很严厉,小时候还打过你,你会原谅我吗?
咨询师:我都不记得了。
来访者:上次你说和宿舍同学关系不好,因为她们用光了你的东西居然都不跟你说一声,你很生气,当时说不再理她们,现在关系好了吗?
咨询师:在新环境里,我会努力去适应的。
来访者:从你给小朋友写的信里,我知道你很担心我。你的同学经常打电话来问候我,说是你写信时关照他们的。我知道你担心我的身体。我很感谢你。现在我的身体好多了。
咨询师:我是妈妈的牵挂,妈妈也是我的牵挂。
来访者:(长长地舒一口气)我现在觉得轻松多了。(眼睛看着指导老师。)
我问当事人:“我们现在还可以往下推进,但我想知道你的想法。”当事人略显疲惫地回答:“今天就到这里吧!”
咨询结束。
咨询结束后团队成员的互动
我没有像平时那样进行进入咨询技术的点评。我觉得更重要的是让学员们相互有分享的机会。
教室里有几秒钟的沉默。一位男学员打破了沉默说道:“其实你说的情况在我们那一代很多。我母亲是在我八九岁时回家住在一起的。只要犯了错误,就狠狠地打我,真是往死里打。我一直觉得母亲是不喜欢我的。后来出来读书,母亲去送我,等她转身走时,我听到她压抑的哭声。我心头一震:原来母亲是爱我的。等自己有了孩子,就更能理解母亲了。所以我觉得你可以更好地去理解你的父母。他们有他们的不容易。”
刚才第一位咨询师接着说:“妈妈怀我六个月时,坐飞机从新疆回到上海。那时还没有直达飞机,所以火车转来转去才坐上飞机。生下我后他们一直在新疆工作,到我6岁时他们才回来。而我开始是和奶奶住,后来是和外婆住。爸爸妈妈根本没有时间照顾我。我理解他们。他们现在对我很好。中午时会打电话问我晚饭想吃什么。在外人看来,爸爸妈妈爱我,而我孝顺。但在我心里我知道,这是礼节性的爱,心不可能走得很近,我永远不可能在他们面前撒娇。但我接受这种关系。”
大家的情绪渐渐恢复平静。有人问来访者:“你刚才为什么不让哭得最厉害的女孩扮演你的女儿?”她说:“我怕她一上去我的情绪完全失控。”“原来你在那个时候还在控制自己的情绪!”
我问那位哭得最厉害的学员:“你刚才为什么哭得那么厉害?是不是想到什么?”
她说:
“是的。我觉得母爱好伟大。我本来大学毕业也要出国的,那时没有过多地想到父母。虽然家里一直是支持我的,但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我走后他们会是怎样的。也许我应该考虑得更周到一些。”
她的眼睛红红的。
从新手个案中学习
在真实的个案中提高共感力
对全体学员来说,这是一次带有震撼力的共感培训,因为他们第一次在训练活动中体会到了真实的共感。在大家的一片抽泣声中,每个人都感受到来访者那种矛盾、压抑、痛苦而又有点自虐的心情,每个人都真心实意地想帮助她分担这些感受,想帮助她想办法。这应该是最朴素的、发自内心的共感了。在心理咨询的培训中,学员的共感之所以进步缓慢,其中一个原因是因为很多个案都是模拟的,来访者都是扮演的,来访者很难带入自己的真情实感,因而咨询师也较难进入角色,难以与来访者共鸣。如果能用实际案例进行锻炼,相信学员的共感能力会提高更快。
有一点是重要的,在团队中的心理咨询个案,结束后的分享是非常重要的。这一点和心理剧的分享是一样的。这里的分享是指在团队中诉说和自己个人经历有关的、触动自己心灵的部分。分享有一些原则,其中最重要的有两条:一是不评判,不评判来访者及其所触及的其他人,不评判咨询过程,不评判来访者在咨询的言行;二是不强加经验,不向来访者提建议:“你应该……”,其基本语式是“我……”。
“离开孩子的父母应该没法活下去”
在这个案例中,女儿去读大学后,来访者就开始自罪,“只要出去玩,我就会觉得自己很罪恶,只有想念女儿才是好妈妈”,于是自我封闭,自我憔悴,自我混乱,自我折磨(吃不好饭、睡不好觉等等),简直无法活下去。为什么会这样?
来访者的儿时经历让她了解到:离开父母对孩子来说是一件痛苦的事情。现在自己的女儿离开了父母,正在经历一件痛苦的事情。女儿痛苦,父母就不能快乐。这既是父母与孩子保持联接的方式,也是父母的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