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拆楼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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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杀手锏(1)

回到郑州的第三天,我接到噩耗:记者闺密的父亲去世。我去火葬场送别。和她静静地坐在一起。我们静了很久,沉默了很久,我决定说些什么。

“火葬费多少钱?”脱口而出的居然是这句话。我自己都把自己吓了一跳。

“问这个干什么?”闺密幽幽地看着我,“有意义吗?”

我尴尬地笑笑——此刻,笑也是不对的。我发现现在的自己简直就是一个处处不对的人。是的,此时问她这个问题当然是无比的不合时宜。可我怎么会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仔细搜寻意识深处——原来,问话的前一秒,我想到的居然是和姐姐闲聊时她说的话:“……要按埋人的规矩,咱这里真是城市了。都得火葬。得交火葬费1,可贵呢。”

于是,张庄的桩桩件件顿时涌现眼前。——什么事都能想到张庄。我想,我真是得了张庄病了。情绪很快失控,难过将我淹没。我突然泪奔。

闺密马上也泪流满面。我们两个相拥而泣。——请原谅,我哭的,和你哭的,不是一回事。我暗暗地对闺密说。

但是,我哭的是怎么一回事呢?

葬礼结束,在载闺密回去的路上,我手机频响。我没有接。后来又是接二连三的短信,我让闺密帮我看,她读完之后告诉我:“你姐姐说,赵老师和他兄弟的房子今天也都开始拆了。问你咋办。”

回到家,吃过晚饭,我把孩子安顿给老公,然后叫上苗苗,驱车出城。走夜路,多一个人陪着就会好些。而且今天正好周五。

我打开CD,劈头就是邓丽君的《夜来香》。

“我爱这夜色茫茫,也爱那夜莺歌唱……”这一首香软艳曲,最让我惊诧的就是这句:我爱这夜色茫茫。它和整个歌曲的调子极为不搭,但是细细品来,却也浑然天成。而且,恰恰因了这句,这首歌才被垫上了厚沉的底色,如同黑重的缎子,其他词句的绚丽才因此被衬出了光芒。

一路上,我一直都放着这首歌。

张庄到了。路过赵老师家的时候,在车灯照耀下,我果然看见房子已经被拆了个七零八落。赵老师兄弟家的房子也是一片狼藉。真快啊。看来做什么都是破坏容易建立难。

到了姐姐家,赵老师夫妇正坐在那里。赵师母眼睛红肿,他们都沉默着。苗苗拿起我的电脑走到里间,很快,那边传来她打电子游戏的声音。

“怎么了?”我问,“怎么就拆了?”

“都怪你赵老师,都怪他去小卖部打牌!”赵师母埋怨。赵老师理亏地沉默。姐姐向我解释:昨天晚上,一个小头头模样的人带了几个青皮少年过来,让赵师母签字。那小头头照例宣讲了一堆大道理,赵师母以为是例行公事,就照例不理他们的茬儿。没想到那小头头忽地就怒吼起来,雷鸣电闪。赵师母壮起胆子,还是不理。随即有一个人拔出了刀子。

“扎谁?”我震惊。

“他自己。”

“为什么?”我彻底糊涂,“他爱扎自己就让他扎去!”

“你笨哪。我当时虽然被吓了个半死,可很快还是醒过劲儿了。他先扎他自己,就是为了扎你!到时候他好反咬一口,说钉子户无理取闹,妨碍他们正常工作……都是他们的人啊,你还能有个好儿?”赵师母道,“我吓得快尿裤子了,糊里糊涂就把字签了……那个领头的姓郎。他们叫他郎队长,真跟狼一样。”

我想起付师兄的话。这就是杀手锏了吧?

“你弟弟家呢?”

“也是一样。”赵老师郁郁道,“千算万算,没有算到这一招。”

我沉默。没算到是没算到,但即使算到了,比如我们现在,明知道他们很可能也会跟我们来这一招,又能怎么样呢?组织一帮敢死队员吗?也拿刀子往自己身上扎吗?去告诉媒体吗?——这可能会有短期效果,但是能让媒体天天都在你家里蹲守吗?

还真是杀手锏。以前也在新闻上看过,没想到他们还真会使出来。

“其实他们也没少花钱,我问了,那些个拆房的民工,一天工资都一百。拆现浇的更贵,现浇的全是钢筋和水泥,不好拆,他们说敲一天敲得胳膊疼,工钱不是按天算的,是按平方算的,一平方一百。就像咱的房,全是现浇结构,拆掉160平米,那就得一万六呢。”姐夫拍着脑袋道,“我真想不通。你说,他们能把钱花到这上头,怎么就不能赔给咱们呢?”

“听说前些时来了几拨记者,打发他们也没少花钱。”赵师母道。

我和姐姐、姐夫对视一眼。

“记者?记者还得找大记者,那些小记者,根本就不打食儿!当年我在一个县里当老师,那个县里集资建化肥厂,让每个老师集资500块,还给了借劵呢,还说利息是每年20%。后来我和几个老师一起调走了,想着不在那里上班了,想叫县里把钱退了,县里不退,说只有全县老师的钱退了,才给我们这些要走的老师退,我们就去起诉,县法院不受理——法律途径根本走不通!我们也去上访,一到火车站就给拦回来了。最后我们就想到了找记者。”赵老师喝了口水,“当时我们就认定,小记者不行,得找大记者,找中央电视台的记者!我们联系了东方时空、焦点访谈、今日说法……反正一堆,想着碰着哪个是哪个吧,他们都说两周内给我们答复,要是得不到任何答复就找别的门路,到第十天的时候,二频道有个记者来了。是个啥栏目?我忘了。时间太长了。反正跟法有关。那天,我刚回到学校,有个老师就找到我,偷偷告诉我:央视记者来了,住在东方宾馆,不让告诉任何人,说县里一知道就采访不了了。他们刚刚偷偷去宾馆反映了一下情况。我没有去宾馆。我是在学校里说的,记者来拍学校的时候,叫我说,我想,说就说吧,反正也快要走了,说了也咋不了我。我就说了,在一棵树下说的。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那两个记者在附近的学校待了四天,采访了可多人。后来去拍县政府,摄像记者先下来,在县政府门口拍,刚拍了没几下,出来一堆人,围着他们喝问:干啥呢?乱拍啥呢?!这时候,拿话筒的记者就下车了,不吭一声地把话筒往外一拿,那些人一看见CCTV几个字,顿时一哄而散,那个干净啊,好像谁拿了一个大扫帚在扫他们一样。接着呢,你看吧,这两个记者威风凛凛地走进政府大楼,走进哪个办公室,哪个办公室的人就都跑了出去,像躲瘟神一样。他们在一个办公室桌的玻璃板底下看到了领导们的电话号码,就开始打,开始采访,领导们那个害怕啊,那个尴尬啊……哈哈哈。后来一个宣传部领导过来见了他们,上头才算认准了方向。从那之后,县里领导每天早上去东方宾馆接他们去采访,采访完了晚上把他们送回来,这么折腾了一周时间,两个记者来跟我们老师们聊,说他们能做主,让县里赶快把钱给我们。说县里也不容易,利息就算了。我们商量了一下,也都同意了。记者们走的时候,说半个月之内县里会把钱给我们,不然他们就会曝他们的光。后来,果然,一星期,县里就把钱给我们了。那种大记者才算厉害,才算是无冕之王!省里的这些小记者,喂一点儿都喂饱了,哪还顾得上叫!”

又是沉默。当然是这样。当然可以把钱给记者,给民工,但就是不能算到拆迁赔偿的账上。付师兄的话在耳边响起:这是原则问题。

电子游戏声嘟嘟作响。

“就你们一家了,你们啊,也有个心理准备。胳膊拧不过大腿,是拧不过。怎么能拧过呢?”赵师母道。到后来,她的话更像是喃喃自语,“他们白天不来,晚上来。他们认准了,白天你还能去外头躲,晚上你没地方躲,只能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