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拆楼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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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底牌(1)

从上午9点开始,我就站在他办公室外面的走廊上,等。现在,已经将近11点了,他屋里面还是一团活色生香的热闹。进去汇报工作的人一个接一个,他接打的电话一通接一通。一分钟都没有歇息过。其间他曾一边对着手机说话一边打开门,用动作示意我进去坐。我很知趣地没有进去。坐在里面干什么呢?让人家站在走廊上打电话吗?

当我们终于在办公室相对坐下时,已经将近11点半了。

这是一个标准的公务员,白衬衣,灰夹克,黑色长裤,商务休闲黑色皮鞋,举止彬彬有礼,笑容矜持温和。但是那眼神暴露出了一切:狐狸一样的精明,间谍一样的戒心。虽然和我距离最多两米远,但那眼神使得他和我隔了整个太平洋。最滑稽的是,他想表现得像我的哥哥。

他是高新区管委会的一个副主任。姓付。在中国的官场,这是一个尴尬的姓。无敌说,他分管拆迁这一块。

我说出了无敌的名字。

他点头:“知道,知道。前两天我们还在一起吃饭,听他说起你的事。我们关系相当不错。”他和颜悦色地笑着,话题却转了过来,“可是,你姐姐的要求也太不现实了呀。”

我笑笑,把那两条中华烟放到他桌上:“无敌让我带给你的,说让你费心了。”

“这个家伙。”他笑起来,“明知道我不抽烟。”

“我认识你。”我说。

“哦?”他惊异道。

“你也是师范毕业的,是不是?”我笑道,“我打碎过你的一只碗。”

“真的?”他有些天真地瞪大眼睛,随即摇摇头,“想不起来了。”

确实是真的。我见他的第一面就认出他来了。他高我两届,当初学校有一个惯例,高年级班要和新进校的低年级班结对子,他的班和我的班便是结对子班。在结对子的联欢会上,他唱了一首《垄上行》,非常漂亮的男中音,让我印象深刻。后来发现他体育很好,常可以看见他和一帮男生在篮球场打篮球。再然后就是那次打碗事件:我不知道为什么拖了饭点,进食堂时便行走匆忙,走过一个男生身边时只听“哗啦”一声,回头一看,原来是碰掉了一个人的碗。一帮男生顿时起哄道:“赔!”他却对我笑笑,大手一挥,放了我一马。

没错,就是他。

“一点儿小事,你还记得挺真!”他愉快地笑起来。

时钟已经指向12点,我说请他吃饭,他忙不迭道:“让你等了那么久,不好意思。我请,我请。”

饭店离区委不远,名字叫“地锅香”,顾名思义,地锅应该是其特色。在饭桌上坐定,付师兄点菜,点的果然是地锅馍、地锅鸡、地锅烩菜等几样。听他念叨着菜谱,席间顿时就有了一种家常的氛围,很容易让人推心置腹。这真是很微妙。当然这种家常只是幻觉,但还真是一种让人受用的幻觉。

饭菜摆上,吃着说着,他简单询问了一下姐姐那排人家的情况——其实不需要多问,他知道得已经非常详尽。接着,他便又开始亲切地批评起来:“你是我小师妹,又跟无敌那么近,我就不跟你客气了。有话直说。我知道农民不容易,可也不能太蛮了不是?能留五米就中了,她非得再多要几万。你说,没有一家赔的,怎么赔给她?”

“听说有赔的。”我说。当然得诈他一诈。

“谁赔的?赔给谁了?”他放下筷子,眼神刀子一样犀利。

“这个,你们最清楚了吧。”

“我是最清楚,一个都没赔!一分都没赔!”他的口气激烈起来,“我敢跟你赌个咒!”

我沉默。一旦谈话的对象到了赌咒的时刻,那么就等于话语之路到了一个悬崖。必须得再找另外一条路。

“你想啊,我们咋敢赔?只要赔,肯定就会有人知道,那我们以后的工作还咋做?”他的口气很快温和下来,给我夹了一个鸡翅,“吃菜。”

“你多给了他们好处,他们还会不保密?总得有个君子协定嘛。”

“君子?君子个屁!首先,有几个君子?其次,就是真的碰到了君子,他就是真想为你保密,也保不了多长时候。你想,他就是对别人不说,对自己爹娘和兄弟姊妹会不说?知道的人多了,肯定就会四处漏气。更多的人呢,根本就不想为你保密,他才不管你以后拆动拆不动呢,就想显摆显摆自己能,有本事,所以才能够多得好处。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该烧不烧,心里发焦;该露不露,心里难受!”他非常流利地说着,这些话显然早已经烂熟于心,“干了这么些年这种活儿,有些规律我早就拿死了:一、咱永远不能对群众保密,因为政策是透明的,而且越来越透明。二、永远不要相信群众会为你保密。亲戚姊妹,宗族关系,人家这种通过血缘建立起来的信任度比对你要高得多。所以,这个口子万万不会开的!要是开了,就等于是过了个小坑进了个大墓!呵呵……”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笑了起来,微微有些失控,让我想起白区那次失控的笑。

“怎么了?”我问。

“有些事,你想都想不到。我碰见过一个拆迁户,是我见过的最可笑的拆迁户之一。当初他也是一个很顽强的钉子户。我们花了好大力气才做通了他的工作,把他的房子拆了。——没有,一分多余的钱都没有赔给他。他一拆,原来和他一起钉的那些钉子户就都不乐意了,问他怎么就把房拆了,你猜他说什么?”

我摇头。我知道,答案永远都在我的想象之外。

“他说:上头不给我十万,我能给他拆了?!”

“他疯了?”我惊讶极了。没拿钱却说自己拿了钱,可不是疯了吗?

“可他就是这么说了。”付师兄摇摇头,叹口气,“后来我们忖度他的意思,肯定是觉得一分钱没多拿就拆房,在钉友们面前觉得没面子,所以就吹呗。肯定就是为了这个。可是,他这一吹不要紧,我们以后的工作可就更难做了。钉子户们谁肯相信他只是为了面子就虚报十万块钱?都相信我们是真给他了十万!”

“那,你们怎么办呢?”

“解释呗。尽到解释义务就行了,还不能狠劲儿解释。这事情,就像绯闻一样,越描越黑。”

“难道就没有任何例外?”我说,“我不相信。”

“有。”他坦然道,“但是,绝对不会在拆前先给他们。关系真是不错的,背景非常硬的,也是在房子拆了之后,事情都了干净了,也才会给。想事先得?绝不可能。不是谁的面子够不够,凡是能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的,肯定关系都不错。这确实不是关系不关系的事,这是原则问题。而且,即使是给,也还得换个名目给。这也是原则问题。”

原则?哧。我笑。为他口中的原则。

“先拆了再去要账,那心里会有底儿?”我说。

“既然能说成事,那就是自己人,还有啥不放心的?”

“到时候你要是调走了怎么办?要账照着谁的脸?”

“调?哪有恁现成?又不是鸟儿,整天换树飞?”他笑了,深深叹了口气,“要是能调走就太好了,做梦都想调走!我在这基层,真是干得够够的了。”——他师范毕业后在乡下教了两年书,之后便调到乡教办写材料,后来又到乡政府写材料,又到某区政府写材料,然后是区委秘书科科长,区审计局副局长,某镇镇长,镇党委书记。三年前调到高新区,现在的行政级别是副处。

“说是个副县,其实在高新区这种地方,干起来还是一个镇党委书记的活儿。可以说,在国家的行政构架里,这是一个最具风险的岗位。”他说。我注意到,他把副处叫副县。基层很多人都这么叫。副县听起来要更大一些,更威风一些,更有满足感吧?

“风险?在哪里?”

“处处都有。我们的工作有两大内容,一是稳定,二是发展。先说稳定。稳定是什么意思?就是不能有一桩上访,不能出一点儿事,这可能吗?国家的上访政策这么宽松,人人都有上访的权利,你能管得住吗?别的不说,这些敏感的日子就绝对不允许出现上访。”他掰着手指数起来,“国家两会,省两会,市两会,七一,国庆……上访的由头?拆迁只是其中之一,花样多着呢。当年计划生育粗暴执法让人家妇女落下后遗症的,‘文革’期间地富反坏右分子觉得受伤害太大要求国家赔偿的,打官司分家产觉得断案不公的……不论什么事都可以去上访,如果嫌一个人力量小,还可以花钱雇人去群访,反正五个人就够群访的数了。你知道吗,那些常常上访的访民,有的都把上访当成一种娱乐了。比如今天,想想自己没什么事,就找几个人,说:去上访吧。就上访去了。一看到这个,我就怀念过去的衙门:大棍一竖,多有威严感啊。让他们不敢随便去告状!就是告状也告得认真一些!”

我笑。

“短的跑市里面,跑郑州,长的跑到北京。因为这些访民,北京还兴起了一些上访中介机构呢。吃完访民吃地方政府,这边给访民递材料,那边给地方政府抽材料……一条龙服务,两边发财!”

“关键是你们怕呀。”我说,“你们怎么就那么怕呢?”

“关键上面拿这一条来压人啊。”他说,“上访是考核地方政府政绩的一条重要指标!只要有了重大的上访事件,那就证明地方政府没有控制好不稳定因素,到时候,先进当不了,提拔没机会,连最基本的面子也会丢掉,还会被骂‘连个人都看不好,还干个啥?’”

“是一票否决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