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拆楼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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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鸿门宴(2)

“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宁可撑死,不能饿死,更不能叫吓死!”

……

菜慢慢上着,酒慢慢斟着。大家亲密地团结在以攻破王强为核心的盖楼计划周围,声东击东,声西击西,外松内紧,形散而神不散。我默默地听着,间或说一两句合适的话。我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谁也不比谁傻。即使是农民。农民有农民的狡猾,农民有农民的智慧,农民有农民的情理,农民有农民的逻辑——农民有农民的一切。而他们的一切,无论是柴米油盐还是爱恨情仇,无论是精神根本还是物质源头,都与土地血肉同体,息息相关。民以居为安,房在地上建;民以食为天,食从地中来。一直是土地,始终是土地,土地就是他们的命。我一直觉得,在我们广袤的豫北平原上,一块块旱涝保收的肥沃土地就如同一只只饱满的乳房,农民们就如同辛勤的挤奶人,随着四季的更迭,他们源源不断地挤出了丰沛甘甜的乳汁,给城市喝,也给他们自己喝。——现在,即将成为未来路绿化带的这一长绺土地,这一只小小的乳房,如同已经消逝的灵泉河一样,很快就会干瘪,枯竭,不复往日之能。这一群人,坐在这里,尽其所能地绞尽脑汁,就是为了能从这只乳房里绞尽乳汁,绞尽他们能喝到的每一滴乳汁。

气氛越来越稠,微醺的王强也越来越让我们有底儿。他开始诉苦,不时流露出对王永的怨艾:南水北调工程过山阳郊区的某个村,王永跟村长相熟,他让王永去帮他揽个工程,多小的都行,王永不肯;他有个伙计是市民,想把户口落在村里,出3万块钱,王永也不肯……

“3万,比谁出的都高,又能给村里创收又能了结我的人情,他死脑筋,就是不愿意,气死我了……”

“要说你哥是直正,但是做人,咋说呢,也不能太直正,太直正了就是迂了……”赵老师劝解着。

“是啊,人有时候得灵活些。对别人对自己都有好处……”姐姐也说。

这些劝解的话,大家说得都很谨慎。人家毕竟是亲兄弟,亲便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兄弟怎么说他哥都行,外人就得有所顾忌。

“唉,谁叫咱摊上了这么一个哥呢?花好看,果难吃。”王强举起了酒杯,“不说他了,喝酒!”

那就先放下。大家继续闲话。一道道菜,一杯杯酒。酒酣菜热,闲话也便千头万绪,百花盛开:外出打工的难处,谁谁谁谁都得性病了;新农合,听着是好经,就是念的时候走样,小病还行,大病就只能干瞪眼,能用的药不能报,能报的药不能用;留守的老人女人和孩子在家里孤单,经常会出点儿匪夷所思的事儿1,村里信基督教的人越来越多,有积极分子都把盖教堂的申请递到高新区政府了;什么东西的价钱都涨得比动车还快,就是粮价涨得比乌龟还慢;娶媳妇的成本越来越高,相亲见个面男方都得掏200块钱的相看钱……有那么一瞬间,我有些恍惚,恍惚自己为什么会坐在这里,听着这些话,这些和我的日常生活天悬地隔毫无干系的话。然而也只是一瞬,我便将恍惚收尽。——作为一个从乡村走出来的孩子,我确实跟他们久违了。但是,我乡村的根儿还没死,离他们也就不算太远。于是不坐也就罢了,坐了很快也就能坐在一起。“这件事,就看你把自己往哪儿搁了。”赵老师方才说王强的这句话,放在我身上也同样适用:我是一个农民的女儿,我是一个农妇的妹妹,这件事,我就把自己搁在了这个根儿上。有了这个根儿,此时此事我和他们之间才能应上毛主席的那首《水调歌头·游泳》: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

“你这做兄弟的,也真是可以了,替他想得够多了,也得给自己想想了……”酒席上,赵师母正给王强斟酒。万根箭,一个靶。说着说着,就又绕回来了。

“就是,对得起他了。要是错过了这个大便宜,那就是对不起你自己了。”

“这么现成的大便宜,谁不捡谁是傻蛋!守规矩不能当银钱花。村里那些没有临路的人家,都眼红着咱们这一排呢。”

……

又一轮围剿上演,酒也将近喝完。

“唉,我这个哥啊。”王强一扬脖子,又灌了一杯,叹道,“我要是领头盖了,真是没脸见他……”

我们面面相觑。领头,一词中的。我们心心念念的七寸,可不就是在这里?

“你看你说这话,谁叫你领头了?”赵老师斥责,分贝再高一点点就可以称之为怒喝了,“我说过多少遍了,是一起盖,不是让谁一家盖!更别说领头盖!轻霜冻死草,狂风不毁林!你不过就是林里的一棵树,有林子在,我就不信你哥还能把你咋样?!”

王强放下了酒杯。他的眼睛已经微红。终于,他说出了我们最想听到的那句话:“那就盖?”——不是叹号而是问号,口气随即更是颓下来:“没钱啊。”

终于说到钱了。我心中一块石头落地。看了赵老师一眼,他不看我。

“钱不是事。船到桥头自然直。”赵老师道。

我又看赵师母,她也不看我。

“就是……”赵师母也说。

“想办法。活人还能叫尿憋死?”姐夫的话。

姐姐不说话,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没有任何内容。酒席陷入微妙的沉默,只听见大家牙齿嚼菜的声音。

不能这样。面对躲不过去的结局,绕圈子只能是浪费时间。

“借嘛。”我说。

“没处借。”王强道,“想破了脑袋也没处借。”

我使劲儿瞪了姐姐一眼。还等什么等?!

“要是真不中,”姐姐终于开口,“我们几个给你想办法!”

“我也给你凑一些!”赵老师也说,终于看了我一眼,“再代表我兄弟表个态!”

“我也代表我姨表个态!”我道。

“那,多不好意思啊。”王强道,“盖房是大事,谁不用钱?”

“谁叫咱们在一个村里一条街上住着呢?谁叫咱们是一根草上的蚂蚱呢?谁叫俺们这几家现在都比你有办法呢?能伸把手就伸把手呗,谁没有用着谁的时候?再说了,钱这东西,生带不来死带不去,就是叫人用的。再说了,你又不是流氓无赖,得了赔偿款,你还不是转手就还了?说到底也就是转一道手的事儿,对不对?”

我不由得微笑,暗自赞佩。要是批卷的话,赵老师这番话能得满分。亲切,温暖,且周全,真是什么都有。连还钱的调子都定好了,由不得他王强不跟着唱。

“那是,那是。”王强迭声道,又是一饮而尽,“赵老师,哥,嫂,你们真亲!话到这儿了,我不能给脸不要脸,那,我盖?”

“把问号变成叹号,盖!”赵老师慨然道。

“对!”我和姐夫同声附和。

瞬间,屋子里温度上升,热流涌动。

“盖!”

“盖!”

“盖!”

几个杯子碰到了一起。

“干!”

“干!”

“干!”

……

出门的时候,王强有些晃。赵老师也面若桃花,他看着我的脸道:“你还有些量呢。”我笑道:“我还得开车呢。喝的是白开水。”

送完王强,我们几个又坐了下来。像刚打了一场大仗,大家都松了口气。我说还不能太放心,姐姐问不放心什么,我说是钱。要按我的想法,刚才应该趁热打铁,干脆定下说明天把钱凑齐了给他,把事情砸实。赵老师沉吟了一会儿,道:“咱们不是表态了吗?这还不中?”“可是没说多少,也没说啥时候给。还是留了活口,你们啊,太舍不得说。”

“不到舍得的时候,就是不能舍得。”赵老师说,“这种事,宁可缓些,不能过急。咱已经说到这一步了,不能再往嘴里喂他,得让他自己伸伸手了。要不然咱们上赶着把钱塞给人家是什么意思?不是太鲜明了吗?净叫人家起疑心。”我默然。似乎也有道理。“等他的信儿吧。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赵老师又说,“这两天正好定定匠人。”

当夜,我赶回了郑州。姐姐拉着我,好说歹说,想让我住一个晚上。我说我得回去筹钱,我说我不放心孩子,我说单位还有一些琐事……我说了一堆理由,到底还是回去了。其实最真实的理由我没办法对姐姐说:她家没有暖气,很冷。这么多年在城市,我已经不习惯没有暖气的冬天。乡村的寒夜对我来说已经太过陌生。我怕自己会感冒。

注释

1.他们说,上个月,吴庄几个少年晚上在马路上闲聚,其中一个刚买了一把新刀,被其他几个撺掇着拿刀刺了一名路人,致使那人股动脉大出血不治而亡。那几个人撺掇他的话是:“看你有没有胆子找个人试试刀。”另有一桩杀人案发生在李庄,说是一个闲汉同时占着村里几个守空房的女人。结果那几个女人不堪其苦,共谋着把这个男人给杀了。女人们的男人们,常年在外打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