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古代明察大道的人,先弄清自然之理而后明白道德,弄清道德而后明白仁义,弄清仁义而后明白职责,弄清职责而后明白形名,弄清形名而后明白因才授任,弄清因才授任而后明白考察,弄清考察而后明白是非,弄清是非而后实行赏罚。赏罚严明,愚智安排得当,贵贱各就其位,仁厚贤良的不成材的,都依据实情来安排。必须分清他们的能力,必须根据他们的职位名号来检查实情。用这样的态度来事奉君上,来抚养百姓,来处理事物,修身养性,不用智谋,必然复归于天然,这就叫太平盛世,天下大治。
所以,《书》说:“事物有形体有名称。形体名称,古人有所论述,然而没有把它放在重要地位。古人说的大道,第五讲的形名可以列举,第九讲的赏罚可以言说。突然说起形名的人,不知大道的本宗。突然说到赏罚的人,不知大道的首要。逆道而议论,背道而说教,被人统治的,怎能统治人!突然议论形名赏罚,这是只知道统治的手段而不知道统治的要道。(形、名、赏、罚)可被天下所用,但不足以统治天下。这就是所说的辩士、一孔之见的人。讲究礼法数度,依照法律进行考察,古人有所论述,这是在下事奉君上用的,并不是君上抚养百姓用的。
从前,舜问尧说:“天子的用心如何?”
尧说:“我对穷苦者不傲慢,不抛弃穷人,悲悯死者,喜欢小孩,可怜女人。这就是我用心的地方了。”
舜说:“好是好啊,但不够伟大。”
尧说:“那么,要怎么做?”
舜说:“有天德则会呈现安宁,日月照耀而四时转化,这好像昼夜交替有常则,云飘雨降一样。”
尧说:“我纠缠多事啊!你合乎自然,我只合乎人事。”
天地自古以来是最宏大的,为黄帝、尧、舜所赞美。所以古来统治天下的,还要做什么呢?顺从天地自然法则罢了。
三
孔子西藏书于周室。子路谋曰:“由闻周之征藏史有老聃者,免而归居,夫子欲藏书,则试往因焉。”
孔子曰:“善。”
往见老聃,而老聃不许,于是繙十二经以说。
老聃中其说,曰:“大谩,愿闻其要。”
孔子曰:“要在仁义。”
老聃曰:“请问,仁义,人之性邪?”
孔子曰:“然。君子不仁则不成,不义则不生。仁义,真人之性也,又将奚为矣?”
老聃曰:“请问,何谓仁义?”
孔子曰:“中心物恺,兼爱无私,此仁义之情也。”
老聃曰:“意,几乎后言!夫兼爱,不亦迂乎!无私焉,乃私也。夫子若欲使天下无失其牧乎?则天地固有常矣,日月固有明矣,星辰固有列矣,禽兽固有群矣,树木固有立矣。夫子亦放德而行,循道而趋已至矣;又何偈偈乎揭仁义,若击鼓而求亡子焉?意,夫子乱人之性也!”
士成绮见老子而问曰:“吾闻夫子圣人也,吾固不辞远道而来愿见,百舍重趼而不敢息。今吾观子,非圣人也。鼠壤有余蔬,而弃妹之者,不仁也,生熟不尽于前,而和敛无崖。”
老子漠然不应。
士成绮明日复见,曰:“昔者吾有刺于子,今吾心正郤矣,何故也?”
老子曰:“夫巧知神圣之人,吾自以为脱焉。昔者子呼我牛也而谓之牛,呼我马也而谓之马。苟有其实,人与之名而弗受,再受其殃。吾服也恒服,吾非以服有服。
士成绮雁行避影,履行遂进而问:“修身若何?”
老子曰:“而容崖然,而目冲然,而颡頯然,而口阚然,而状义然,似系马而止也。动而持,发也机,察而审,知巧而睹于泰,凡以为不信。边竟有人焉,其名为窃。”
【译文】
孔子想把经书收藏在西边的周王室里。子路筹谋说:“我听说周朝征藏史老聃辞职归隐,先生要藏书,可以通过他来帮忙。”
孔子说:“好吧。”
孔子见了老聃,老聃却不答应。于是孔子引证十二经来说服老聃。
老聃打断他的话,说道:“太冗长了,愿听听要点。”
孔子说:“要点就在仁义。”
老聃说:“请问,仁义是人的本性吗?”
孔子说:“对。君子不仁便不能成长,不义便不能生存。仁义的确是人的本性。除此之外,还要怎么样呢?”
老聃说:“什么是仁义?”
孔子说:“心地中正与外物和悦,兼爱无私,这是仁义的实情。”
老聃说:“噫!危险啊!你后面这些话。兼爱,岂不是迂腐的见解。说无私,就是有私。先生想要使天下人不失去养育吗?天地本来有它的变化规律,日月本来是光明的,星辰本来是依次排列的,禽兽本来是成群的,树木本来耸立在那里。先生仿效天德而行,顺着天道向前走,达到最高的境界了。又何必声嘶力竭地宣扬仁义,好像敲锣打鼓寻找丢失的孩子一样呢?噫,先生扰乱人的本性啊!”
士成绮见到老子问:“我听说先生是圣人,所以不辞远道而来,希望能见到您,旅途百日,脚长老茧都不敢休息。现在我看先生,并不是圣人。鼠穴里有剩余粮食,(您)对这种不爱谷物的愚者不加管教,那是不仁的。粟帛饮食堆在面前,还聚敛无边际。”
老子冷淡没有回应。
第二天士成绮又去见到老子,说:“昨天,我讽刺了你,今天我心里有所觉悟,为什么呢?”
老子说:“对于做个巧智神圣的人,我自以为超脱了。以前,你管我叫牛,我便是牛,管我叫马,我便是马。如果我有那样的实际,人们给予名称而我拒不接受,这是罪上加罪。我接受别人给的名称,常常是自然地接受,不是有意服从才服从。”
士成绮象雁一样斜步而行,象避开影子一样侧着身体,蹑足向前问:“怎样修身?”
老子说:“你的容貌很庄重,你那鼓鼓的眼睛很突出,你的脑门宽大高亢,你的嘴张口自辩,你的形体巍峨,犹如系住的奔马站在那里,想活动而受拘束,发动迅速如同机械,明察而审定,有智巧而看到的大多过分,对一切都以为不可信。边境上有人,他们的名字叫做贼。”
四
夫子曰:“夫道,于大不终,于小不遗,故万物备。广广乎其无不容也,渊乎其不可测也。形德仁义,神之末也,非至人孰能定之!夫至人有世,不亦大乎!而不足以为之累。天下奋棅而不与之偕,审乎无假而不与利迁,极物之真,能守其本,故外天地,遗万物,而神未尝有所困也。通乎道,合乎德,退仁义,宾礼乐,至人之心有所定矣。
【译文】
老子说:“道,从大的方面看,无穷无尽,从小的方面看,都不遗漏,所以说万物都体现了道。(道)宽广啊,无所不包容。深远啊,不可测量。刑、赏、仁、义是最末的精神境界。若不是至人,谁能规定它?至人得天下,功绩不是很伟大吗?而万物都不能把他牵累。天下人争权夺利,而他不为之心动,安守纯真的道而不为追求权势迁移,明察万物的本性,固守天道,所以能把天地置之度外,忘却万物,而精神未曾有所束缚。贯通于道,融合于道,离开仁义,抛弃礼乐,至人之心就安定了。”
五
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而世因贵言传书。世虽贵之,我犹不足贵也。为其贵非贵也。故视而可见者,形与色也;听而可闻者,名与声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声为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名声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则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岂识之哉!
桓公读书于堂上。轮扁斫轮于堂下,释椎凿而上,问桓公曰:“敢问,公之所读者何言邪?”
公曰:“圣人之言也。”
曰:“圣人在乎?”
公曰:“已死矣。”
曰:“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魄已夫!”
桓公曰:“寡人读书,轮人安得议乎!有说则可,无说则死。”
轮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观之。斫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轮。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魄已夫!”
【译文】
世上所尊崇的大道,记载在书上,书中记载的不过是语言文字,语言有它宝贵之处。语言之所以宝贵,在于它表达的意思,表达的意思又带有言外之意。意思附带的言外之意是难于用语言表达的。而世间因珍视语言才以书册相传授。世人虽然珍视书籍,我则不然。人们以为珍贵的,并不是可贵的。所以说,可以看见的是(物的)形体和色彩;可以听得见的是(物的)名称和声音。可悲啊,世人以为从形色名声就足以获得(道的)实质,假如从形色名声确实不足以确知(道的)实质,那么,知道的不说,说的并不知道,世人又怎能认识呢?
齐桓公在殿堂里读书。轮扁在宫殿前制作车轮,忽然他放下椎凿,走到殿上来,问齐桓公:“请问,您所读的书,是谁的言论?”
齐桓公说:“这是圣人的言论。”
轮扁又说:“圣人还在吗?”
齐桓公说:“已经死了。”
轮扁说:“那么您所读的,是古人的糟粕而已!”
齐桓公说:“寡人读书,你做车轮的怎么能胡说一通!说出道理还可以,说不出来就要你脑袋。”
轮扁说:“我用我所从事的事来观察吧。斫车轮,慢慢地砍,做成的车轮松滑而不牢固;急速地砍,就滞涩而安不进去,不慢不快,得心应手,虽然说不明白,但制车的奥妙存在于操作之中。我不能把手艺告诉给儿子,我儿子也不能继承什么。所以,我七十岁了还在砍轮。古代的人和他们不能传授的道理,都已经消失了。那么,您所读的,就是古人的糟粕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