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时英
谕南儿知悉:我家旧宅已为俞老伯购入,本星期六为其进屋吉期,届时可请假返家,同往祝贺。切切。
父字十六日读完了信,又想起了我家的旧宅,便默默地抽一支淡味的烟,在一种轻淡的愁思里边,把那些褪了色的记忆的碎片,一片片地捡了起来。
旧宅是一座轩朗的屋子,我知道这里边有多少房间,每间房间有多少门,多少灯,我知道每间房间墙壁上油漆的颜色,窗纱的颜色,我知道每间房间里有多少钉——父亲房间里有五枚,我的房间有三枚。本来我的房间里是一枚也没有的,那天在父亲房间里一数有五枚钉,心里气不过,拿了钉去敲在床前地板上,刚敲到第四枚,给父亲听见了,跑上来打了我十下手心,吩咐下次不准,就是那么琐碎的细事也还记得很清楚。
还记得园子里有八棵玫瑰树,两棵菩提树,还记得卧室窗前有一条电线,每天早上醒来,电线上总站满了麻雀,冲着太阳歌颂着新的日子,还记得每天黄昏时,那叫做根才的老园丁总坐在他的小房子里吹笛子,他是永远戴着顶帽结子往下陷着点儿的,肮脏的瓜皮帽的。还记得暮春的下午,时常坐在窗前,瞧屋子外面那条僻静的路上,听屋旁的田野里杜鹃的双重的啼声。
那时候我有一颗清静的心,一间清净的,奶黄色的小房间。我的小房间在三楼,窗纱上永远有着电线的影子。白鸽的影子,推开窗来,就可以看到青天里一点点的,可爱的白斑痕,便悄悄地在白鸽的铃声里怀念着人鱼公主的寂寞,小铅兵的命运。
每天早上一早就醒来了,屋子里静悄悄的没一点人声,只有风轻轻地在窗外吹着,像吹上每一片树叶似的。躺在床上,把枕头底下的《共和国民教科书》第五册掏出来,低低地读十遍,背两遍,才爬下床来,赤脚穿了鞋子走到楼下,把老妈子拉起来叫给穿衣服,洗脸。有时候,走到二层楼,恰巧父亲们打了一晚上牌,还没睡,正在那儿吃点心,便给妈赶回来,叫闭着眼睡在床上,说孩子们不准那么早起来。睡着睡着,捱了半天,实在捱不下去了,再爬起来,偷偷的掩下去,到二层楼一拐弯,就放大了胆达达的跑下去:
“喝,小坏蛋,又逃下来了!”妈赶出来,一把抓回去,打了几下手心才给穿衣服。
跟着妈走到下面,父亲就抓住了给洗脸,闹得一鼻子一耳朵的胰子沫,也不给擦干净。拿手指挖着鼻子孔,望着父亲不敢说话。大家全望着笑。心里气,又不敢怎么着,把胰子沫全抹在妈身上,妈笑着骂,重新给洗脸,叫吃牛奶。吃了牛奶,抹抹嘴,马上就背了书包上学校;妈总说:
“傻子,又那么早上学校去了,还只七点半呢。”
晚上放学回去,总是一屋子的客人,烟酒,和谈笑。父亲总叼着雪茄坐在那儿听话匣子里的“洋人大笑”,听到末了,把雪茄也听掉了,腰也笑弯了,一屋子的客人便也跟着笑弯了腰。父亲爱喝白兰地,上我家来的客人也全爱喝白兰地;父亲爱上电影院,上我家来的客也全爱上电影院;父亲信八字,大家就全会看八字。他们会从我的八字里边看出总统命来。
“世兄将来真是了不得的人物!我八字看多了,就没看见过那么大红大紫的好八字。”
父亲笑着摸我的脑袋,不说话;他是在我身上做着黄金色的梦呢。每天晚上,家里要是没有客人,他就叫我坐在他旁边读书,他闭着眼,抽着烟,听着我。他脸上得意的笑劲儿叫我高兴得一遍读得比一遍响。读了四五遍,妈就赶着叫我回去睡觉。她是把我的健康看得比总统命还要重些的。妈喜欢打牌,不十分管我,要父亲也别太管紧了我,老跟父亲那么说:
“小孩子别太管严了,身体要紧,读书的日子多着呢!”
父亲总笑着说:“管孩子是做父亲的事情,打牌才是你的本分。”
真的,妈的手指是为了骨牌生的,这么一来,父亲的客人就全有了爱打牌的太太。我上学校去的时候,她们还在桌子上做中发白的三元梦;放学回来,又瞧见她们精神抖擞地在那儿和双翻了。走到妈的房间里边,赶着梳了辫子的叫声姑姑,见梳了头的叫声丈母;那时候差不多每一个女客人都是我的丈母,这个丈母搂着我心肝,乖孩子的喊一阵子,那个丈母跟我亲亲热热的说一回话,好容易才挣了出来,到祖母房间里去吃莲心粥。是冬天,祖母便端了张小椅子放在壁炉前面,叫我坐着烤火,慢慢儿地吃莲心粥。天慢慢儿地暗下来,炉子里的火越来越红了,我有了一张红脸,祖母也有了一张红脸,坐在黑儿里这喃喃地念佛,也不上灯。看看地上的大黑影子,再看看炉子里烘烘地烧着的红火,在心里边商量着还是如来佛大,还是玉皇大帝大;就问祖母:
“奶奶,如来佛跟玉皇大帝谁的法力大?”
祖母笑说:“傻子,罪过。”
便不再作声,把地上躺着的白猫抱上,叫睡在膝盖儿上不准动,猫肚子里打着咕噜,那只大钟在后边儿嗒嗒地走,我静静儿的坐着,和一颗平静空寂的心脏一同地。
是夏天,祖母便捉住我洗了个澡,扑得我一脸一脖子的爽身粉,拿着莲心粥坐到园子里的菩提树下,缓缓地挥着扇子。躺在藤椅上,抬起脑袋来瞧乌鸦成堆的打紫霞府下飞过去。那么寂静的夏天的黄昏,藤椅的清凉味,老园丁的幽远的笛声,是怎么也不会忘了的。
一颗颗的星星,夜空的眼珠子似的睁了满天都是,祖母便教我数星:
“牛郎星,织女星,天上有七十六颗扫帚星,八十八颗救命星,九十九颗白虎星,……”
数着数着便睡熟在藤椅里了,醒来时却睡在祖母床上,祖母坐在旁边,拿扇子给我赶蚊子,手里拿着串佛珠,打翻了一碗豆似的,悉悉地念着心经。我一动,她就接着我叫慢着起来说:
“刚醒来,魂灵还没进窍呢。”
便静静地躺在床上。
那只大灯拉得低低的压在桌子上面,灯罩那儿还扎了条大手帕,不让光照到我脸上。桌子上面放了一脸盆水。数不清的青色的小虫绕着电灯飞,飞着飞着就掉到水里边。那些青色的小虫都是我的老朋友,我天天瞧它们绕着灯尽飞,瞧它们糊糊涂涂地掉到水里边。祖母房间里的东西全是我的老朋友,到现在我还记得它们的脸,它们的姿态的:床上的那只铜脚炉生了一脸的大麻子,做人顶诚恳,跟你讲话就像要把心掏出来你看似的;挂在窗前的那柄纱团扇有着轻桃的身子;那些红木的大椅子,大桌子,大箱大柜全生得方头大耳,挺福相的。
躺到七点钟模样,才爬起来,到楼上和妈一同吃饭,每天晚餐里总有火腿汤的。因为我顶爱喝火腿汤,吃了饭,就独自个儿躲在房间里,关上了房门,爬在桌子底下,把一些家私掏出来玩着。我有一只小铁箱,里边放了一颗水晶弹子,一张画片,一只很小的金元宝,一块金锁片,一只水钻的铜戒指,一把小手枪,一枚针——那枚针是我的奶妈的,她死的时候,我便把她扎鞋帮的针偷了来,桌子底下的墙上有一个洞,我的小铁箱就藏在这里边,外面还巧妙地按了层硬纸,不让人家瞧见里边的东西。
抓抓这个,拿拿那个,过了一回,玩倦了,就坐在桌子底下喊老妈子。老妈子走了进来,一面咕噜着:
“这么大的孩子,还要人家给脱衣服。”一面把我按在床上,狠狠的给脱了袜子,鞋子,放下了帐子,把床前的绿纱灯开了,就走了。
躺着瞧那绿纱里的一朵安静的幽光,朦胧地想着些夏夜的花园,笛声,流水,月亮,青色的小虫,又朦胧地做起梦来。
礼拜六,礼拜天,和一些放假的日子也待在家里,那些悠长的,安逸的下午,我总坐在园子里,和老园丁,和祖母一同地;听他们讲一些发了霉的故事,笑话,除了上学校,新年里上亲戚家里拜年,是不准走到这屋子外面去的。我的宇宙就是这座屋子,这座屋子就是我的宇宙,就为了父亲在我身上做着黄金色的梦:
“这孩子,我就是穷到没饭吃,也得饿着肚子让他读书的。”那么地说着,把我当了光宗耀祖的千里驹,一面在嘴犄角儿那儿浮上了得意的笑。父亲是永远笑着的,可是在他的笑脸上有着一对沉思的眼珠子。他是个刚愎,精明,会用心计,又有自信力的人。那么强的自信力!他所说的话从没一句错的,他做的事从没一件错的。时常做着些优美的梦,可是从不相信他的梦只是梦;在他前半世,他没受过挫折,永远生存在泰然的心境里,他是愉快的。
母亲是带着很浓厚的浪漫谛克的气分的,还有些神经质。她有着微妙敏锐的感觉,会听到人家听不到的声音,看到人家看不到的形影。她有着她自己的世界,没有第二个人能跑进去的世界,可是她的世界是由舒适的物质环境来维持着的,她也是个愉快的人。
祖母也是个愉快的人,我就在那些愉快的人,愉快的笑声里边长大起来。在十六岁以前,我从不知道人生的苦味。
就在十六岁那一年,有一天,父亲一晚上没回来。第二天,放学回去,屋子里静悄悄的没一点牌声,谈笑声,没一个客人,下人们全有着张发愁的脸。父亲独自个儿坐在客厅里边,狠狠地抽着烟,脸上的笑劲儿也没了,两圈黑眼皮,眼珠子深深地陷在眼眶里边。只一晚上,他就老了十年,瘦了一半。他不像是我的父亲;父亲是有着愉快的笑脸,沉思的眼珠子,蕴藏着刚毅坚强的自信力的嘴的。他只是一个颓丧,失望的陌生人。他的眼珠子里边没有光,没有愉快,没有忧虑,什么都没有,只有着白茫茫的空虚。走到祖母房里,祖母正闭着眼在那儿念经,瞧我进去,便拉着我的手,道:
“菩萨保佑我们吧!我们家三代以来没做过坏事呀!”
到母亲那儿去,母亲却躺在床上哭。叫我坐在她旁边,唠唠叨叨地,跟我诉说着:
“我们家毁了!完了,什么都完了!以后也没钱给你念书了!全怪你爹做人太好,太相信人家,现在可给人家卖了!”
我却什么也不愁,只愁以后不能读书;眼前只是漆黑的一片,也想不起以后的日子是什么颜色。
接着两晚上,父亲坐在客厅里,不睡觉也不吃饭,也不说话,尽抽烟,谁也不敢去跟他说一声话;妈躺在床上,肿着眼皮病倒了。一屋子的人全悄悄的不敢咳嗽,踮着脚走路,凑到人家耳朵旁边低声地说着话。第三天晚上,祖母哆嗦着两条细腿,叫我扶着摸到客厅里,喊着父亲的名字说:
“钱去了还会回来的,别把身体糟坏了。再说,英儿今年也十六岁了,就是倒了霉,再过几年,小的也出世了,我们家总不愁饿死。我们家三代没做过坏事啊!”
父亲叹了口气,两滴眼泪,蜗牛似的,缓慢地,沉重地从他眼珠子里挂下来,流过腮帮儿,笃笃地掉到地毡上面。我可以听到它的声音,两块千斤石跌在地上似的,整个屋子,我的整个的灵魂全振动了。过了一回,他才开口道:
“想不到的!我生平没伤过阴,我也做过许多慈善事业,老天对我为什么那么残酷呢!早几天,还是一屋子的客人,一倒霉,就一个也不来了。就是来慰问慰问我,也不会沾了晦气去的。”
又深深地叹息了一下。
“世界本来是那么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菩萨保佑我们吧!”
“真的有菩萨吗?嘻!”冷笑了一下。
“胡说!孩子不懂事。”祖母念了声佛,接下去道:“还是去躺一回吧。”
八十多岁的老母亲把五十多岁的儿子拉着去睡在床上,不准起来,就像母亲把我按在床上,叫闭着眼睡似的。
上了几天,我们搬家了。搬家的前一天晚上,我把桌子底下的那只小铁箱拿了出来,放了一张纸头在里边,上面写着:
“应少南之卧室,民国十六年五月八日”,去藏在我的秘密的墙洞里,找了块木片把洞口封住了;那时原怀了将来赚了钱把屋子买回来的心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