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钟刚敲八点,两家头早已作了准备,等挂钟上的长针正指着“×”上,他就低着头在她房门口站了一站,便漫踱着走出门,她也随即赶出来,不自然的和他并排的走着,不交谈,不互看,彼此始终相距几尺远。在她,这玩意是很满意的。这样才谁都知道这一对是“夫”“妇”,贱货不敢正视他,他也不致绝无顾忌的去沾花惹草。但在他,却觉着这做作太近于耍木头戏,这般跼蹐羞怯的走着颇类男女的淫奔,也像僵尸走肉般的无情趣。
怀着这种不同的心情在走,因之彼此的距离是越走越远。他以为她是故意走得慢,她则以为他是生怕两人并排走会使贱货知道他是已经讨过老婆的,于是渐渐的彼此的脸上又染着新的颜色。
三四天也就这样安然过去了,但与其说“安然”不如说“又在准备着”吧。
有一个早晨,时钟敲了八点,她在娘姨口中探出他是睡着没起来,过了四十分也还没起来,其实他是故意那末的,稀饭原来不必吃,只洗个冷水脸,披上一件衣就可拔脚走的,好使她来不及跟随自己,因此她也以为慢着一点也不打紧。可是五十分钟即刻就到了。他走下来在她房门口站站便自顾走了。她便匆忙的把事情搁在一边也追出来,愤愤的说:
“你就不能等一等吗?”
“不能,当初讲好到了钟点就谁都不等谁的。”
“好,记得的。”她用手指指着他说,随即又奔回来。
从这时起,她不再跟他走了,也让他早出晚归的去逍遥自在。
终于在一天下午放工后,她突然走到他房门口板着脸质问他:
“喂,你究竟打算怎样喽?”
“我不打算怎样,你不必又来吵。”
“谁同你吵——这日子我过不了,你索兴搬出去住,我情愿跟你离婚,我不要看见你这种人。”
“你去叫你弟弟来评理喽!——哼,又是我的不是。”
“我叫他来干什么?我不叫他来,你只给我搬出去。”
“搬出去就搬出去,有什么希奇!”
“你就搬,你就搬,孩子你高兴拿出几钿就几钿,凭你的良心,欠的房钱你是答应拿出一半的,你拿来。”
“现在拿不出,马上搬也搬不了。”
“那末,就限你几天也行。”
她说着,下楼去了。她是要借着这难题来制服他,他没有钱,也没有完备的行李和家俱。
他也知道是外强中干的,虽然爽气的答应搬,却始终不作准备,希望在犹疑寡断的假态度中逼出她要自己搬开的决心,到真正搬开时,她是无法反悔的。他爱用欲擒故纵的手段。
果然,几天后又催促着:
“喂,你究竟搬不搬?”
“自然搬,可是得说明在先,不要搬了之后又找到我那里来吵。”
“天晓得,——只怕你要赖在这里,谁还高兴找到你那鬼窝里来,放心。”
“那末,我决定搬,在几天以内。”
几天内,他在距她很远的地方赁了一个亭子间,也弄到八十元的支票,一面把房子粉刷好,一面也等着支票兑钱的时期,也等着她再催促几次,就还是痴痴聋聋的住下去。这可使她更加起劲啦,在星期日的早晨,她又催促着,而且很严厉的:
“像这样是不行的,——想假痴假呆住下去啊,哼哼,——没骨头的东西!”她握着拳头在她房门口泼辣。
“自然搬。”他还是安详的冷静的说。
“那末,几时?”
“随便。”
“随便啊!我可不能再限啦,你就马上搬。”
“好,马上搬就马上搬,用不着那副凶相,谁是故意赖在这里不成。”
“房钱赶快拿出来。”她伸出手来向他索着。
“自然拿出来——喏,四十块,你点点。”
她伸手接了钱,头低下去了,手是抖着在数钱,脸色是由血红变成了青紫。总之,这事情是完全上当了。就无语的颓丧的退出来。
虽然雨在落,时候还很早,然而他利用这辰光,这辰光没有闲人站在雨中来观瞻这盛事。她看见他把行李搬下楼,床、简单的桌椅、一口箱子,都搁在她房里,又看见他叫了三辆车,开开大门,一件一件将这些往车上搁,最后是提着那箱子,于是她忍无可忍了,一把拖着那皮箱,起码要在这箱上报复一下,阻挠一下,稍微出点气:
“你把箱子打开。”
“干什么?”
“要检查。——怕你偷东西,老实说。”
他禁抑着一把无名火,开开箱,一件件点给她看,那中间大半都是未婚前的他独有的古物,差不多连两人共有的东西都没有一件,她没有什么可说,只是不安的颓丧的站着,没灵魂的徘徊着,等他提着箱子往外走,才略有知觉的恶狠狠的用手遥刺着他说:
“你这一辈子也不要到我们这里来噢!”
随即她把大门碰的关了,走进房往床上一倒。
这算是新生活的开场。他在新寓所将一切陈设好,又将四十元添制了铺盖、脸盆、手巾以及烧饭的酒精炉子,预备好好的过日子,也预备用一晌工。
可是第三天晚上,她抱着孩子赶来了。那地址是她由粉刷房子的泥水匠那里打听出来的。她来的理由是家里失了窃,说是他嗾使流氓谋害她,她走进房起首是惊讶他的房收拾得那末精致,铺盖那末的讲究,最后误会那盛酒精炉的箱子是装饰品,非常悲哀的说:
“哎呀,买了些这种东西来,——哼,你好,你好,钱只知道自己花啊!我同你离婚,”她像是疯狂了,一壁说着一壁哭。
“既是要离,现在不就像离了吗?何必又跑来吵闹呢?”
“我要同你弄个明白。”
“当初讲好了不来吵的,还不到三天就来吵,反复无常的东西!——出去,我的房里不能由你闹,不出去,哼,我会对不住。”他愤怒的说着就预备动作。
她怕惹了许多人看热闹,即刻就柔和的说,“我不闹,我不闹,”接着就向床上一倒,哭起来:最后是非要他回去不可。他不肯回去,她就赖在那里过了夜。但始终没得着丝毫的好处。
以后,她好久不到他那里去,只在工厂打听他是每天照常工作不?每天是由工厂出来就回家去不?有时老是远远的跟着,知道他的确到家了才放心。有时来不及跟踪他,就偷着空到他那里和那些同住的女人说他是自己的夫,说他是嫌家里叽嘈才搬出来的,又问他是每晚回家不?有女人来过不?总之,他搬出来之后,她更加不放心。
实在,他也有些使她不放心的,他嫌那亭子间过于讲究了,应该有人来参观参观,一个人也寂寞,用得着一个女人来奉陪,那是比较自由的所在,一切是谁都干涉不了的。因此他除到工厂工作外,在十字街口徘徊着的时候多,在电影场里留连的时候多。及至洋钱花光还得不到结果时,就又规矩的过几天,埋怨无法满足的欲望,埋怨自己的脸子,年龄,以及一切,总之,从新恋爱起好像是不容易,恋爱像自己原先那样的一个也是前程渺茫的,更无论比她还好的。在亭子间里虽是比较生活舒适,然而舒适所给与他的是无聊,沉闷,干燥,懒惰,因为这缘故,甚至连饭都每天只烧一次,比如上午烧,就午餐和晚餐吃着剩的,晚上烧了,就第二天吃着剩的,也没用功,也不做点杂事,连房都不肯扫一扫,让尘垢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