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天的那么想着,妻的脸,×师长的脸老在窗纱上,在天花板上存在着。可是那么地尽想着是痛苦的!一口烟把那些喷了多好!
第一次抽到烟的时候儿乐得百吗儿似的,用尼古丁麻醉着自家儿,什么也别想它,飘飘地,飘飘地……从黎姑娘的手里抢过那只黄色的盒子,打开来,里面装满了橡皮头的英国烟,拿了一枝叼在嘴犄角儿上,和蔚蓝的烟一同地。
“是师长送我的吧?”
“不,现在前敌打得很厉害,×师长连听电话的功夫也没了,这盒烟是我送你的。不懂好不好,只是价钱还贵,大概不会十分坏吧。”得意地站在那儿。
听了那么的话,自家儿连话也说不出啦。望着她,并不带一点儿感激的心情!这心情是和日子一同混过去了。
她不作声,望着那一圈圈的蓝烟,在想着什么,又不像在想着什么。意识上是一片空白,在那空白上却有一缕淡淡的云影。她希望一些粗鲁的动作和琐碎的话。可是一有了声音自家儿便会吃惊的。
她脸上的笑劲儿,困窘的视线,他是明白的,很明白的。应该说些话的。说什么呀!说感谢她的话吗?不会是要我感谢她才送我一盒烟吧。美国军官和德国女间谍,只得想起那本小说了。从烟里边望过去,她今天好像故意多擦了些胭脂。那张嘴像没开透的樱花!那么的事真是糟糕的,她是中国人,我是帝国军人啊!
尼古丁麻醉不了神经的时候儿是有的!
成天地压到心上的重量又压上来了,总有一天要回去的。不是枪毙就是再上前线去打,打支那人,打×师长!黎姑娘是永远不能再瞧见了。住在病院里的日子也会过去的。我再想起现在来时怕不是坐在牢狱里便在地狱里吧?报答×师长的日子不会有的,爱着黎姑娘的日子也不会有的。可是我是他们救活的人啊!就是在东京也不会这么可感地看护着我的吧?军部怕早就把我忘了,谁都把我忘了。×师长却隔了四年还没忘了我。友谊有时是比恋还坚强的,比夫妻的情绪还悠久的。妻怕也嫁了人吧?可是妻也很可怜的。啊,战争,我为什么要做军人哪!现在反悔也迟了……便痛苦地抽着烟。
创口慢慢儿的结了疤,乡思也和疤一同地掉了。妻的影子慢慢儿地淡了下去,简直不大想起啦。连自家儿是帝国军人的事也差不多忘了,能够老是这么的过下去,倒也愿意的。成天的和黎小姐厮混着,一离开了她就觉得窗子的太阳光也黯淡起来,屋子大了起来!简直太大了,身子不知道搁在哪儿才合式似的,见了她又妒忌着。健康的人是可以羡慕的。要是也能在地上走两步啊!春天就在窗外,老坐在床上真是傻子。
“多久才可以下床哪?”
“再养一个礼拜就行了。”
“真想坐到太阳光里边看看广大的天空哪!”
她走过去打开了窗子,第一阵风带着新的生命吹进他的身子。晴朗的天气,金黄的太阳光,笑声全抢着挤了进来,汽车喇叭也顿时响了起来,在屋子里的,在自家儿心里边的一切沉重的东西全给吹跑啦。
人像轻灵的鸽子在空中飞似的。
世界是活的,他也是活的。究竟是活着的好!说不出的欢喜。在田野里散着步,和×师长一同地。他们可以卸了褂子摔跤。他要大声地笑,哈哈地。他要摘一朵小青花送给——送给胡老哥不成?插在他胡髭上面吗?笑死人的。应该插在姑娘的鬓脚边,衣襟上。是的,他们还要带一个姑娘,像——妻那么的?黎姑娘那么的?
便瞧着黎姑娘,她站在窗前,半只脑袋在太阳光里边,黑的头发,白的脑门,康健的腮帮儿,红的嘴唇,彩色影片那么的鲜明而活泼。带她吧!可是黎姑娘也像鸽子那么的在空中飞起来了。一回儿窗纱也变了鸽子,太阳光也生了金黄的翅膀,轻灵地飞起来啦。自家儿是飞得太厉害咧。
头昏了,闭上了:
“可惜大烦了点儿。”
“可不是吗?究竟还没复原呢。”说着便去关了窗子。
“要是在乡下多好!”
“乡下全是兵呢,上海附近全给炮弹炸了!”
是的,全炸了,他就是毁了上海的人。他瞧见一大队望不尽的部队开拔到前线去,全像他那么的年轻,全是有妻子和孩子的,也许还有老年的母亲。这许多人在炮弹下毁灭了。他们哆嗦着,扯掉了军服,扔了步枪,想往后退,可是在督战部队的机关枪前倒了下去,没一个愿意死的。他看见过有三个十七八岁的兵士吓得哭,疯嚷嚷的,他们跪在他前面,可是他把他们拉出去枪毙了。为什么?为了天皇陛下,为了帝国。可是他们是什么也不懂的孩子,而枪毙了他们的就是他!
他又瞧见积着血的窟窿,各色各样的尸体,没了脑袋的,没了胳膊,腿的,漏了肠子的,挂在树上的,压扁在坦克车的轮齿下的,烧焦在木屋里的……这里边有日本人,也有支那人,可是他们犯了什么罪?他们谁也不想杀谁,可是大家都给杀了。这是躲在他们后面的人,那些坏蛋,那些骗子叫他们去打仗的。他们全死了,可是他们犯了什么罪?什么罪?
“黎姑娘,我是该死的人。我亲手砍过许多支那人的,我也亲手把自家儿的部下枪毙过的。这许多人,许多人,……”
打他几下吧!马上骂他一顿吧!骂他犯了罪的!
可是黎姑娘只说:
“谁的不是呢?你的不是吗?不。压根儿我们为什么打?可是别提吧,过去了还提它干吗?你还不能太兴奋。”可怜他的脸色。
他想跪在她脚下哭,求她饶恕。她却把话岔了开去:
“日子过得真快啊!”
“可不是,真快啊!”
第二天她跑进来便嘻嘻地说:
“空闲君,我们明天要搬了。”
“为什么呢?”
“你昨儿不是说太烦了吗?我跟×师长说了,他叫把你搬到无锡去。”
“你留在这儿吗?”
“不,我是专看护你的。”
“天哪!”
“怎么啦?”
“我高兴。”
就唠叨地讲着搬到无锡去后的事情。
晚上他独自个想着,在步兵学校对也曾晚上和×师长睡在床上谈的,谈着支那的女儿,说自家儿很想娶一个中国妻子……坐在月色里,是一座古旧的屋子,满是苍苔的院子里边,老柏树上挂着纸扎的大灯笼和黎姑娘说着闲话儿。黎姑娘是应该坐在月光下的。巴望伤快好起来吧。不好又怎么着?好起来又要回去了。回去了又得上前线去,怎么对得住×师长和黎姑娘呢?怎么着才好?怎么着才好啊!
过了三天,黎姑娘和一个时常来替他诊脉的医官果真和他一同搬到无锡去啦。是在郊外?一个别墅里,已经有好多人住在那儿了。园子里有几个医好了的,脑袋上扎着绷纱,坐在那儿看报。顶失望的那屋子是洋房,可是那园子却很纤巧,那边儿种了许多海棠花,在甬道上走着时:
“黎姑娘,别扶我,让我自家儿走一下看。”
她放了手,并没跌下去,只是身子太重了些,两条腿没劲,像践在棉花上似的。高兴着,笑着。
“能走路了!”
她像逗刚学走路的孩子似的,反着身在他前面向后退:
“来呀!到我这儿来!”
把他直逗到楼上。他坐躺在床上喘气,从前攻击蕴藻浜苦战了三天两夜也没那么累哪。
“不中用啊!”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却:“能走路了!”高兴着。
“累了吗?我不该逗你走这许多路的。”
瞧见她懊悔的脸色便挣扎了坐起来:“没累,我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呢!你能走路!”
“我真不希望好得这么快,已三个礼拜呢。”
“为什么……”
“好了不是要回去了吗?”
她笑道:“你不能回去的。”
“怎么呢?”
可是猛的明白啦,俘虏!是俘虏!想跳起来骂她一顿。有点侮辱了他啦,可是她却做错了事似的说:
“打完了就可以回去的。”
“可不是吗?”
搭讪着便想开了,总有一天要回去的,回到海的那边儿去,家里去。瞧见了他,妻会怎么呢?妻会乐得直淌泪,他要对她说:“我没死,你瞧我还是我:能跑路,能说话。”儿子会扯着他抬起脑袋来,睁着大眼珠:“爹,你杀了多少支那人?”支那人!支那人……黎姑娘是支那人呀!啊!×师长也是支那人!瞧黎姑娘一眼,却见她正在那儿解行李。为什么要好得那么快哪?好了便要回去的。先到师部,我挺着胸脯走进去,他们瞧见我没死会奇怪的!奇怪吗?可是我是被俘获过的帝国军人呢。我又没自杀。我是应该自杀的,他们会这么说。他们会骂我是帝国军人的耻辱,会骂我是懦夫,他们会把我枪毙的。也许把我押回国去坐牢吧。也许……可是我曾经苦战过;我的部下全打完了。也许他们说我勇敢,东京的码头上拥挤着欢迎勇士的人。“帝国的光荣。”《日日新闻》用这么的大标题记载着我的战绩。皇帝也许赐我徽章的。许多人会讲着我怎么征服了一个美丽支那姑娘的心……可是黎姑娘我不能再见她了。
情愿不回去,没有黎姑娘的日子怎么过哪?
“空闲君,躺一回吧,累得淌了许多冷汗呢。”
黎小姐站在床前。
钻进了被窝,为什么好得那么快哪……为什么好得那么快哪……睡熟了。
近了,大了,一张脸慢慢儿地低下来凑到他脸上停住啦,那张脸尽瞧着他,一动不动的,忧郁着。更大了!又低了下来,嘴唇贴到他的脑门上,暖的,更暖的两颗泪珠,顺着那长眼遮毛流到他脸上。那不是妻的脸?想伸出胳膊去抱住她,刚一动,却见那张脸猛的远了开去,慢慢儿地变了;成了谁的脸?对啦,是黎小姐的脸。
黎小姐站在床前。
像睡了很久咧,怎么黎小姐还站在那儿?只睡了一回儿不成?可是窗上的太阳光直照在那边儿墙上,不像是傍晚儿。是的,是的,是第二天的早上了。
黎小姐忧郁着,濡湿的眼珠子。
梦呢!还是真的?刚才吻我的就是她吗?嘴上的胭脂像淡了一点,而且刚才脸上正氤氲着淡淡的香味。妻是没有那种香味的。真的是她吗?怎么又梦似的一点实感也没有呢?
“怎么啦,黎姑娘?很不自在似的?”
“战争完了!”
可是引起的并不是高兴的情绪,得回去咧!黎姑娘是一天天的远了,远了!有这么一天得远到瞧不见的。
“怎么会完了?”
“我们退了,退到太仓。”
“啊!黎小姐,我也替你们很难受的。”
“倒不是为这事难受。”
“那么,为什么呢?”
“战争一完,你不是要回去了吗?”
是的,要回去了,说不出话。半天;“可是,黎姑娘,我不会忘记你。还有×师长,我总有一天要报答他的。”
报答吗?再上前线去报答他吗?还是也把他俘了来,搁在东京病院里报答他吗?回去了还是要上前线去的。可是,战争!讨厌的!要不然就是枪毙。没法报答他呢。就是黎姑娘也没法再见她一面了。辜负了啊!
“为什么你是日本人啊!”
笑了笑,想找些话说,一句也找不到。
黎姑娘猛的回身跑了出去,在门口就掏出手帕来。屋子里剩了他一个人。可是像有谁在向他说着:
“为什么你是日本人啊!”轻轻地,就在他耳旁,在他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