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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灰色背景中的绚烂——写在纪伯伦纪念馆前

这满坡满墙的红叶啊!从山坡逶迤而下的、一片叠一片倾斜着的、像火焰一样燃烧又像落日一样辉煌的红叶,在走进石砌拱门的瞬间扑进我们的眼帘,轰隆的一声响,撞击出周身轻微的疼痛。

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绚丽灿烂的红叶,没有一丝污秽和伤痕的红叶。纪伯伦纪念馆,在完美的红叶中默然静立的建筑。

古铜色的木门低而窄,走进去的时候须得缩肩躬腰。不知道这些古旧的门窗是不是统统由雪松木制成。纪伯伦生前曾经嘱咐他的家人:“要把我埋在黎巴嫩的雪松身边。”1931年他在美国纽约去世,家人果真万里迢迢运回他的遗体,在故乡卜舍里的山间买下这座废弃的修道院,安置他伟大而孤寂的灵魂。几世纪前用来做弥撒的山洞,被人们凿进去一个更深的套穴,放进诗人朴素的棺木。套穴和山洞之间,原先用玻璃相隔,供人们有距离地瞻仰,再后来整座纪念馆修成,觉得玻璃的质地跟纪伯伦的精神不相吻合,遂拆下玻璃,在一平方米见方的不规则型洞口安放了一大块自然主义风格的雪松树根。如果躬身向前,从树根的枝杈间插进胳膊,套穴里纪伯伦的棺木几乎伸手可及。洞口钉上去的雪松木板上镌刻着诗人为自己写下的墓志铭:“我要在我的墓碑上写上这样的话:我站在你的身边,像你一样地活着。把眼睛闭上,目视你的内心,然后转过脸,我的身体与你同在。”

我试着闭上眼睛,希望在纪伯伦的棺木边感觉出他的幻象。不知道是山洞里的空气少有流通,还是我的鼻子过于敏感,我嗅到了潮湿而浓重的死亡的气味。生和死毕竟是两个不能沟通的空间,时间和空间把我和诗人永远地隔开了,我可以从诗人的书中进入他的灵魂,但是我无法清晰地看见他的容貌和身体,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瞬。

纪伯伦在他的散文诗集《泪与笑》的引子里写道:“海水挥发,蒸腾,聚积成云,飘在天空。那云朵在山山水水之上飘摇,遇到清风,则哭泣着向田野纷纷而落,它汇进江河之中,又回到大海——它故乡的怀抱。云的一生就是分别与重逢,就是泪与笑。人也是如此:他脱离了那崇高的精神世界,而在物质的世界中蹒跚;他像云朵一样,经过了悲愁的高山,走过了欢乐的平原,遇到死亡的寒风,于是回到他的出发点,回到爱与美的大海中,回到主的身边。”纪伯伦的一生就是云一样飘泊的历史,他十二岁离开祖国,随母亲去美国暂居,两年后回来,进贝鲁特的学校接受阿拉伯文的教育,二十五岁发表小说《叛逆的灵魂》,激怒了当局,作品遭查禁和焚毁不算,本人还被驱逐,不得已再次落脚美国。之后他进法国巴黎艺术学院,师从罗丹学绘画和雕塑,1912年定居纽约,直到逝世。特殊的经历使纪伯伦的作品唯美而又伤感,东西方两种文化的撞击和交融又使他的心灵永远处在安静和动荡和边缘,他笔下的生命、爱情、梦境、废墟、黑夜和死亡,无一不闪烁着东方的神秘之光,是阿拉伯文学中的珍奇。陪同我们的黎巴嫩现任作协主席在纪念馆的题辞薄上恭恭敬敬写了这样一句话:“你是我们的先知,你所过的每一分钟都等同于我的一生。”

纪伯伦是作家又是画家,一生创作了六百多幅油画,纪念馆里存有其中的一百七十多幅。性爱似乎是他的画作中最常出现的主题,男女交欢的人体画比比皆是,各种姿态,各种体位,背景一律灰暗得近乎黑色,浓黑的色块中浮现出灰白发光的人体,皮肤是珍珠一样柔和的亮色,男性躯体如女性般纤美,女性的唇和乳头鲜红如血,在黑色和珍珠灰的映衬下触目惊心。猛听纪念馆的馆长在旁边介绍说纪伯伦的一生未婚,悚然间我有一种惊惧,似乎油画上的男女人体慢慢地活动起来,走下墙壁,从我的面前列队而过。面容中残留着美到极致的悲苦和压抑。其实我知道这是我对纪伯伦的世俗的理解,当年在他精心创作这些画作的时候,他未必对自己有太多的悲悯,性爱给人生带来的难道不是欢乐和愉悦吗?或许纪伯伦是在灯光幽暗的画室里带着笑意勾勒这些美仑美奂的人体线条的呢?纪伯伦曾经在一幅画里忠实记录了他母亲临终的一刻,年老的妇人安详地躺在床上,脸上浮动出柔美如梦的光晕。纪伯伦给同时代的一个女作家写信解释他的这幅作品,他说,人的灵魂离开躯壳的一瞬,会在脸上留下最后的光辉。这是纪伯伦对生命的赞美和留恋,无怪乎他会在画布上对男女之爱留下那么多的想像。

下午四点钟钻出纪伯伦纪念馆的小门,脚下的山谷里阳光灿烂,面对落日不由得有一种晕眩,像是体内氧气在过去的两个小时里被消耗过多了一样。回头再看石墙上的红叶,恍惚中一丛一丛都是火苗儿的跳动,满世界都是耀眼的橙红。墙根的灌木还绿着,一只笔杆长的蜥蜴无声地钻出来,瞪了我一会儿,倏忽不见了,我不知道它会不会穿过门窗爬到石洞里纪伯伦的棺木上。在整个世界中,给够自由与纪伯伦的骨殖亲近的,大概就只有这只蜥蜴了吧?

馆长助理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温婉女士,她端出一托盘赭红色的陶杯和一把小小的铜壶,给大家斟上滚荡的土耳其咖啡。年老的馆长亲自端着小罐在她身后给大家加糖。二十天前初到中东,我喝这种咖啡很不习惯,太浓太苦,而且满嘴都会留下沙沙作响的咖啡渣。喝过几次之后,慢慢地开始喜欢。此时喝完一杯不能过瘾,同行的陈喜儒先生善解人意递上他的一杯,我贪婪地再次喝光。两杯咖啡下肚,提神醒脑,通身舒畅,是喝透了的惬意,觉得这世界有许多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