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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在梦中说话

我中学时代有个很要好的同学,我们彼此失去联系二十年后又开始通电话和见面。同学容颜渐老,却活泼依旧,不停地笑,不停地说这说那。有一次,她坐在我家的淡粉色松软沙发上,说着说着忽然停下来,想一想之后,委婉地告诉我:我变了,我看上去怎么会这么寡言并且平淡,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仔细反省之后,我承认我现在的性格的确落落寡合。将近二十年专业作家的生活,使我置身于都市中的深山,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人。很多的日子里,如果我不下楼取报纸,我的防盗门一天都不会打开;如果一天中没有人给我电话,我会从早到晚不发一声。我的陪伴者们是窗外高高低低的楼市,和书桌上一台漂亮的手提电脑。最大的乐趣是望呆、想像和编撰。毫无疑问,在想像的世界中,嘴巴的功能完全多余。人们说话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思想和意愿,我的表达对象是电脑和纸,渠道不跟大家相同,导致我如今落寞讷言的结果,应该是可想而知。

惯性使然,如今我是越来越严重地把自己封闭起来了。我远离喧闹;逃避开会;惧怕跟陌生人交往;见到记者本能地要躲;不是万不得已,不踏进电视台演播室的大门;能在电话中解决的事情,决不出门一步;别人给我电话,超过十句,我开始厌烦,超过二十句,我就要心跳出汗……熟悉我的人已经习惯并且原谅了我的怪僻,认为我本质上还是个善良热情的好同志。初次交往的人却难免对我心生不满,认为我冷傲,不随和,不好接近。有意无意之中,因为我的寡言,恐怕我得罪了不少朋友尤其是记者们。这里我要声明的是,多年之前我不是这样子的,那时候我总是笑容灿烂,活泼甚至幼稚,生活中一颗小小的糖块都能够让我从嘴里甜到心里。说来说去,写作不是个善活儿,它非但霸占了我的生命,甚至改变了我的个性。

仍然回到“说话”的问题上来。我在我们单位是著名的开会不肯发言的人。我参加省政协会议整整十年,会上的发言加起来不到十句,想想也觉得惭愧。(不包括写“提案”——笔头上的事情我不畏惧)大多数的会议对我来说形同虚设,因为我人虽然规规矩矩坐着,脑子里已经神游八极,想到了不知什么地方,对面的领导和身边的同志在我眼前影影绰绰,云里雾里一般,感觉像遥远的电影镜头。所以,通知我参加会议,常常是对会议室空间资源的浪费。

也有一些会议,说的是我感兴趣的话题,此时,倏忽之间我的脑子里会有无数念头闪过,我会在于无声处涌出一连串的话语,构思出一通很完整的发言,自己说给自己听。说到激动的时候我会兴奋,有趣的时候我也会在心里对自己轻笑。但是,如果这时候领导恰巧点了名字要我发言,我的满腔话语会像皮球漏气一样,跑得无影无踪,吭哧吭哧也憋不出几句像样的句子,让大家都很失望。

还有很多时候,出于写作者的思维惯势,我喜欢从事情的另一面去想问题。比如说,大家在会上一致赞扬那个雪夜跪求老人不要轻生的民警时,我心里却闪过一个荒唐的念头:那个从屋顶回到地面的老人,她实际上已经用行动出尽了家人的洋相,重新和家人面对面生活的时候,彼此之间会是何等尴尬?眼神和心灵之间又是何等的遥远而微妙?还有那个被指责抄袭的北大年轻教授,众口一词地对他谴责一通固然是顺理成章的事,可我想到的却是:这样一位知名的、有前途的学者,当他用哆嗦的手指打开别人的书页时,他的生命实际上正在穿越一段黑暗的隧道,他的灵魂也在经受别人不可能想像的煎熬,悲哀一定大过欢乐,无奈一定胜过得意,这该是怎样灰暗的人生境况!当然这样的想法不能说,会议的主持人不会喜欢,所以我闭住嘴不作发言。

我的寡言不仅仅针对开会和交游,家居生活中同样如此。女儿回家的日子,大部分时间我们各自关着房门,我看书写作,她上网、听音乐、作画。如果碰上先生也回家休假,他就比较地寂寞难奈,因为他是我们家里话语最多的人。实在憋闷得慌,他会出门找他的朋友,一聊三四个小时,过足话瘾再打道回府。其实我倒认为女儿和先生应该感谢我,身边有一个不爱唠叨的母亲和妻子是多么难得。如果要说对不起,那我要对我的母亲和婆母说,老太太们都爱聊家长里短,碰上我这样闷头闷脑的女儿和媳妇,也只能是她们的不幸。

但是,别忘了人类生活中还有另外一个世界存在,那就是魔幻和梦境的世界。我常常在梦中写作和发言。梦中的小说精致而完整,情节匪夷所思,语言精彩绝伦,醒来之后心里会兴奋得怦怦直跳,惊叹自己会有这样了不起的结构才能。只是每每等我穿衣起床,洗漱之后再拿起笔来,整篇小说已经不翼而飞,或者只留下一张复印时间太久的纸张,字迹模糊得死活看不清楚。这时我就无端瞎想:要是我的脑子里装有一台微型刻录机,即时录下梦中的小说,挣稿费会是多么容易!与此类似,我在梦中的发言总是滔滔不绝,汪洋恣意,每次讲话都是一场绝妙演讲,精彩得令我自己叹服。

只有在梦中,我才改变了我的个性,把我的平淡人生演绎到极致。

我大概永远只能在梦中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