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以来医学人文精神的失落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第一是技术化。随着医学技术的迅速发展,人们在享受医学技术服务的同时,却产生了医学的非人性化趋势。医学技术的冷峻和客观渐渐替代了原本与医学融为一体的亲情和仁爱。医学向医学技术主义迈出了危险的一步,导致医学人文传统断裂。医生“只关心疾病不关心人”,脱离病人去治“病”。不断涌现的诊断、治疗技术将医生的注意力从关注病人吸引到更加准确地寻找致病原因、分析偏离正常值的数据、发现人体微观结构和功能的变化上。医学科学关注的是疾病的生物学方面,医生的兴趣集中在能客观测量到的病变上,把病人仅仅当成是疾病的载体和医疗技术施与的对象。为了更准确、有效地诊治疾病,建立了按疾病的不同位置或类型分类的临床专科和亚专科,病人被视同机器,因机体的某一部位损伤或功能失常而需要“修理”和更换“零件”。病人被分解为病因、病原、症状、体征等单元,病人的痛苦被转化为检验单上的数值和各类影像图片。病人的个性化被疾病分类的统一化所溶解。疾病被看作是细胞或分子结构和功能的异常,死亡被看作是分子的瓦解。于是,作为一个整体的病人就这样在医学诊疗过程中被逐渐分解了。
技术对医生的行为和医患关系也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不断更新的诊疗技术使医生将更多的时间花费在实验室中,而不是在病人床边与病人沟通。医生在诊断疾病上,更重视客观指征。为了提高诊治效率,医生与病人接触的时间也被尽量压缩,以至完全忽略了看不见、摸不着的病人的患病体验,忽视了对病人及家属人格的尊重、人性的关注、人的尊严的维护,忽视了除生物病因以外的社会环境、个人行为、生活方式、观念认知等多重致病因素。其结果非但没有使临床误诊率降低反而出现上升的趋势。此外,现代化医院的环境也似乎很难有助于重视精神的价值。
医学专业化的发展导致了医疗保健程序的分解,所有机械性的操作都是必不可少的,造成医疗程序的非人格化。
第二是商业化。值得注意的是,张扬技术至上主义背后的潜在动力是追求更大的经济利益。高技术将带来高利润,受利益驱动,医疗机构、医生、制药商甚至结成利益共同体,诱导医疗消费,制造保健市场,导致医学边界的无限扩张。医学价值取向上的“求利”驱动与伦理发展价值取向的“求善”要求存在深层次的矛盾,这一矛盾在当前的医学实践中产生了不可回避的尖锐冲突,一些医疗机构和医生的道义、良心、责任被搁置起来,商业逐利的贪婪使医学远远偏离了医学的目的。某些既不高明也不高效而费用高额的“高技术”,正在将医学推向远离“仁术”的境地,医学形而上的价值追问为形而下的世俗追求替代的势头难以遏止。
三、现代医学科学精神与医学人文精神重新走向融合
2O世纪7O年代以后,医学中的种种问题开始引起人们的关注。例如高技术应用带来的稀有卫生资源分配的公正问题,现代生殖技术带来的负面效应,遗传工程和生物技术发展产生的不良后果,医疗保健出现的非人格化倾向,不堪重负的医疗费用和卫生资源分配不公等,使人们对于通过发展医学技术来提高和改善健康水平和生命质量的承诺感到失望,对于现代医疗保健制度的效益和公正性提出怀疑。一些有识之士急切地呼唤医学需要新的转向,需要重新定义医学的目的。同时,生命伦理学的诞生和发展以及生物心理社会医学模式的提出,也显示出医学已开始由生物学方面探寻疾病的原因和治疗,向多维度地审视健康和疾病问题转向。
医学界涌动着回归人、回归社会、回归人文的思潮。
由于医学是与人的生命直接相关的科学,其任务主要是增进健康、减少疾病,直接关系到人类的幸福,由此决定了医学必然走向科学技术与人文关怀的融合。
虽然总的来说医学技术的发展方向与人类的根本目的是一致的,为满足人们不断增长的保健需求提供了保障。但是另一方面,医学技术的迅速发展还将不断对人类的精神生活、传统道德规范提出挑战。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依然会存在科学技术与人文精神之间的不断冲突。人类社会必须突破传统观念,重建价值观、道德观。为了减少和避免高新技术带来的不利影响,需要以人文精神确保技术应用的正当性。科学医学指导什么是正确有效的治疗,人文医学指导什么是好的治疗。
医学发展到21世纪,已不再只是一门复杂的科学技术体系,它也成为了一个庞大的社会服务体系。医学科学精神与医学人文精神的融合,不仅意味着对病人个体的关照,而且还蕴含着对群体的关照,确立人人享有卫生保健的公平原则,使医学技术沿着造福全人类的道路前进。概而言之,现代医学的人文境界表现在许多具体方面,如从追求特异性病因和特异性疗法的生物医学模式走向生物心理社会医学模式,对疾病与健康采取综合治理;从以疾病、病人为目标转向把包括患病人群在内的广大群体作为自己的服务对象,实现“人人享有卫生保健”;在走向高新技术的同时,也发展常规技术与适宜技术;从以医院为阵地进一步扩展到社区、人群;从沿着技术主义的方向发展变为沿着技术与人文相结合的方向发展,在现代医学体系中增加人文社会科学的地位;从疾病与人的分离、病人主观自我与躯体自我的分离、技术实体与病人客体的分离、物化的医患关系,回归人、回归社会;医学的社会功能从治疗疾病发展为增进群众健康,促进社会文明进步……总之一句话,即促进医学更好地服务于人类的健康。
另外,与医学的人文精神相适应的一个重要工作是,在理论建设和人的素质培养方面着重加强医学人文社会科学的研究和教育。一方面,许多大学的医学院和临床医院都设置了相应的课程和实践训练,以促进医学科学与人文精神的结合。
另一方面,关于医学实践中提出的带有方向性的问题以及社会文化层面的矛盾和问题的理论研究,又促进了医学人文社会学科群的发展。例如其中医患关系问题带动了医学伦理学、医学社会学、卫生法学等分支学科的研究,研究的重点是关于病人的权利与义务。医学伦理学的研究侧重从个体转向群体,公益论、价值论将有所发展,更加注重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多种关系的协调、进一步要求形成生态论的道德观和发展生态伦理学。医学伦理学还将密切关注医学道德中出现的新问题,器官移植、人工器官、人工生殖、克隆技术、基因工程等高新技术应用领域中的一些前所未有的社会伦理问题,医疗费用上涨和卫生资源分配的不合理等问题,进一步产生医学技术法学、医学技术社会学、医学技术经济学,医学技术与卫生政策等一系列新的学科或研究领域。
总之,21世纪医学发展的主旋律是倡导医学的人文关怀,它不仅是对医生的要求,也是对整个卫生保健服务的期望。
第三节 医学的终极目标
一、医学的终极目标是对人的终极关怀
在人类发展或医学发展的不同时代、不同阶段,医学目的是不相同的。按照当前的理解,医学目的是多元化的,包括“防病治病,维护健康,提高生命质量,保证生存年限,适应社会发展”多层次内涵。从医学的本质内涵和作用来看,这是医学目的的高度概括、永恒的核心。医学各领域所要实现的具体目标、所要面对和解决的大量现实的医学难题无一不是围绕这一核心而展开的。
除上述当前人们对医学目的的认识外,医学是否还有终极目标呢?从理论上讲,医学是可以而且应该确定一个终极目标的,尽管这个终极目标的彻底实现可能仅仅是一种理想的状态,而且其更多是属于理念分析的结果。但是,这丝毫不影响确立医学终极目标对医学具有正确导向的重要价值。医学的终极目标可以说主要体现为对人的终极关怀。
德裔美国生存主义思想家保罗·蒂里希提出的“终极关怀”思想,受到人文科学界极大的关注。终极关怀是指人对自身生存价值的思考,是整体的、无限的、普遍的人文关怀。终极关怀与一般关怀不同,一般关怀是个别的、有限的、具体的。
终极关怀永远处在无限的追求过程中,永远不可能终止和消失。终极关怀既是一个人向往和追求的理想目标,又是一个人努力实践这种理想的行动。
蒂里希认为与终极关怀相对立的概念是“偶像崇拜”。例如以自我为中心的个人“偶像崇拜”,以权威为中心的社会“偶像崇拜”,以货币为中心的金钱“偶像崇拜”……“偶像崇拜”就是人们将有限的具体事物当作最高的价值存在加以无限追求的现象。“偶像崇拜”的现象往往表现于人们崇尚眼前的和功利的东西,把金钱、地位、名誉看得高于一切。在人的生活中,如果没有对于生活意义的深刻思考和领悟,就不可能摆脱“偶像崇拜”。
人生在世,需要各种关怀。概括地讲,人生关怀具有三个层次:物质关怀、精神关怀、终极关怀。物质关怀是人类生存与发展的第一需要。人超越于动物之处在于,人还需要精神关怀。精神关怀是从人的社会本质出发,满足人的精神生活所需要的各种关怀,其中包括创造和享用精神文化财富。终极关怀主要追索的是人生最深刻的意义和价值,寻求的是这种意义和价值的实现。终极关怀这个概念既可以有宗教意义上的蕴意,又可以有哲学意义上的理解。宗教所讲的终极关怀基本上是把人生的终极意义和价值寄托在彼岸世界,寄托于某个具有统摄作用的最高目标如上帝、佛祖、真主等,是同对这些对象的信仰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具有超验性。而哲学所讲的终极关怀与宗教不同,它是逻辑地、理性地探索的结果。不过,不同的哲学所理解的终极关怀也有差异。在马克思以前的旧哲学中,它基本上是被寄托于某种超验的“本体”像柏拉图的理念世界、自在世界、绝对观念上。唯物主义哲学则认为人生的最高意义和价值并不在超世脱俗的彼岸,而就在现实的、世俗的此岸。这种意义、价值的表现形式似乎是脱俗的、抽象的,但其根源深深扎根于现实生活之中。唯物主义哲学中的终极关怀总是与人的理想和现实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人不仅要适应和改造现实,同时又总是把某种理想赋予现实,从现实出发而又否定了现实,超越了现实,便是理想的实现。如此循环往复,以至无穷。这便产生了一种人生意义上的“终极关怀”。
二、医学的终极关怀是医学人文精神的精髓
医学对病人的关怀也包括对病人躯体健康的关怀、心理健康的关怀和医学的终极关怀三个不同的层面,呈现着从基点走向终极运行的轨迹。医学对病人躯体健康的关怀是对病人生命整体关怀的物质基础。如果仅仅停留在这个层面上,就容易将病人的躯体与病人生命的整体相割裂,只看到病原体、症状、病灶等疾病的局部要素,见病不见人。对病人心理健康的关怀是医学关怀的第二个层面。医学仅仅解决病人躯体的病痛是不够的。病人的心理状况对其生理疾患的影响是不容忽视的。对病人生命的终极关怀是医学关怀的最高层面。终极关怀是彻底的关怀,就是医学的人文关怀。医学终极关怀是对生命价值的高度体认,医学服务于生命,而不是主宰着生命。医学终极关怀将生命健康视为最终目的,而医学本身则仅仅是达到这一目的的手段。医学终极关怀的目标是提高生命从出生到死亡全过程的质量。医学终极关怀是医学人文精神的精髓,是医学人性化境界的实现。
医学终极关怀的人性化境界是“医乃仁术”古训的完满实现,是希波克拉底“医学是艺术”格言的理想注释。医学从世俗中走来,通过为人的生命服务,逐渐铸造非凡独特的人文品格;医学与人的生命结缘,注定了医学必须和人一起走向人性化的境界:“世俗的生活可以躲避崇高,抛弃理想,远离人文,医学不可以;人类对生命的热望不允许医学随波逐流、走下圣洁的殿堂;有的职业可以以利润为第一要义,以金钱为第一动力,医学不可以;人类生命的价值不允许医学抛弃责任、混迹于喧嚣的市场”。
走向终极关怀的人性化境界,是医学发展必然的历史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