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天台陈庭学序
宋濂
【导读】
宋濂(1310-1381),字景濂,号潜溪,浦江(今属浙江)人。元末明初著名文学家。著有《宋学士全集》。本文是一篇赠序,借送别论诗文创作。文中有对巴蜀水的描写,但重在通过写陈庭学饱览山水而且因之“其诗益工”来突出山水对人的情操的陶冶,从而指出应该去寻求山水之外更高的东西,即孔学儒道,勉励陈庭学辞归以后,像颜回、原宪那样“坐守陋室”,修身养性。
西南山水,惟川蜀最奇[1]。然去中州万里:陆有剑阁、栈道之险[2],水有瞿唐、滟滪之虞[3]。跨马行,则竹间山高者,累旬日不见其巅际;临上而俯视,绝壑万仞,杳莫测其所穷,肝胆为之悼栗。水行,则江石悍利,波恶涡诡,舟一失势尺寸,辄糜碎土沉,下饱鱼鳖。其难至如此。故非仕有力者,不可以游;非材有文者,纵游无所得:非壮强者,多老死于其地:嗜奇之士恨焉。
天台陈君庭学,能为诗[4]。由中书左司掾,屡从大将北征有劳,擢四川都指挥司照磨[5],由水道至成都。成都,川蜀之要地,扬子云、司马相如、诸葛武侯之所居[6]。英雄俊杰战攻驻守之迹。诗人文士游眺饮射、赋咏歌呼之所,庭学无不历览。既览必发为诗,以纪其景物时世之变,于是其诗益工。越三年,以例自免归。会予于京师[7],其气俞充,其语愈壮,其志意愈高,盖得于山水之助者侈矣。
予甚自愧。方子少时,尝有志于出游天下,顾以学未成而不暇;及年壮可出,而四方兵起,无所投足;逮今圣主兴而宇内定,极海之际,合为一家,而予齿益加耄矣:欲如庭学之游,尚可得乎?然吾闻古之贤士,若颜回、原宪[8],皆坐守陋室,蓬蒿没户,而志意常充然,有若囊括于天地者,此其故何也?得无有出于山水之外者乎?庭学其试归而求焉,苟有所得,则以告予,予将不一愧而已也。
【注释】
[1]川蜀:四川古时称为蜀国,三国时为蜀汉地,故称“川蜀”。[2]剑阁:在今四川北部、嘉陵江流域,现称剑阁县,县北有剑门关。栈道:过去陇蜀山道架木傍山以通行,谓之栈道。[3]瞿唐:长江三峡之一,水流湍急。[4]天台:今溉江属县。中书左司掾:中书省左司的职事人员,掾为长官属员的称呼。[5]照磨:官府的中层官吏,掌管磨勘事宜。[6]扬子云:西汉末学者,名雄。司马相如:字长卿,西汉武帝时文学家。诸葛武侯:即诸葛亮的爵称。[7]京师:今南京市,明洪武元年建都。[8]颜回、原宪:孔子的徒弟,他两人都家境贫寒而好学,成为儒家的“大贤”。
【译文】
西南的山水,惟独四川最为奇特。但是它距离中原有万里之远:走旱路有剑阁、栈道的危险,行水路有瞿唐峡、滟灏堆的忧虑。骑马行走呢,则那竹林高山,接连走上数十天都看不见它的峰顶;从上边低头一看,陡峭的山谷有万丈深,幽深而看不到底部,让人胆战心惊。水上航行呢,则那江石凶悍锋利,波涛凶恶漩涡诡秘,船舶一离开航线不过尺寸之间,就碰得粉身碎骨而沉溺于泥沙,人在水下喂了鱼鳖;它的路途是如此的困难,所以不是当官有力量的,是不能去那里游览的;不是具有文学教养的,纵然游览了也没有什么收获;不是年壮力强的,大都要因老因病而死在那里——以致酷爱奇山异水的人士常常因此而感到遗憾。
天台陈庭学君,能写诗歌。他以中书左司掾的身份,屡次随从大将北伐建有功劳,提升为四川都指挥司的照磨,经由水路到成都赴任。成都是四川的要地,又是扬子云、司马相如、诸葛武侯的故居所在。凡是英雄俊杰所战斗和驻守的遗址,诗人文士所游览眺望、宴会行令、赋诗唱歌欢呼的地方,庭学没有不去观览过的。游览之后又抒发感情写成诗歌,来表现其景物和时世的变迁,于是他的诗歌写得越来越好了。过了三年,他按惯例辞职还家。于京师会见我时,他的气概更加充沛,他的话语更加豪壮,他的志向意气越发高大了。这应是得到山水很多的帮助吧。
我自己很惭愧。当我年轻时,曾经立志游遍天下,考虑到学业未成因而没有空闲;待到成年以后,却正值四方战争兴起,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等到如今圣明天子出现而天下安定,一直到四海的边沿都统一为一家了,可是我的年纪已是越来越衰老了。若想如庭学一样的游历,还能办到吗?但是我曾听说古代的贤士,如颜回、原宪等,都是长期坐守在简陋的房屋里,蓬蒿杂草长得遮住了门户,然而他们的志向意趣却经常是很充实的,好似能包容了整个天地万物一般。这是为什么呢?莫非是他们的学业有超出山水之外的东西吗?请庭学回家后试验探求一番其中的道理,如果有所收获,就请把心得告诉我,将会使我不仅是惭愧一下就算了吧。
阅江楼记
宋濂
【导读】
本文是作者奉朱元璋的旨意而写的一篇景物记。文章叙述了当今皇上的功德,但以偏居一隅的六朝终于灭亡为契机,提醒皇上要居安思危,安抚百姓,关心民众,勤干政务,不要重蹈六朝灭亡的覆辙。文章将“颂君”和进谏巧妙结合,使文章意境得到升华。
本文写景、叙事和议论三者巧妙结合,穿插自然,语言简洁精当。
金陵为帝王之州,自六朝迄于南唐,类皆偏据一方,无以应山川之王气[1]。逮我皇帝定鼎于兹[2],始足以当之。由是声教所暨,罔间朔南,存神穆清[3],与天同体,虽一豫一游,亦可为天下后世法。京城之西北,有狮子山,自卢龙蜿蜒而来[4],长江如虹贯,蟠绕其下。上以其地雄胜,诏建楼于巅,与民同游观之乐,遂锡嘉名为“阅江”云。
登览之顷,万象森列,千载之秘,一旦轩露:岂非天造地设,以俟夫一统之君,而开千万世之伟观者欤!
当风日清美,法驾幸临,升其崇椒,凭阑遥瞩,必悠然而动遐思。见江汉之朝宗,诸侯之述职;城池之高深,关阨之严固。必曰:“此朕栉风沐雨,战胜攻取之所致也。”中夏之广,益思有以保之。见波涛之浩荡,风帆之上下;番舶接迹而来庭,蛮琛联肩而入贡[5]。必曰:“此朕德绥威服,覃及内外之所及也。”四陲之远,益思有以柔之。见两岸之间,四郊之上,耕人有炙肤皲足之烦,农女有捋桑行馌之勤[6]。必曰:“此朕拔诸水火,而登于衽席者也。”万方之民,益思有以安之。触类而思,不一而足。臣知斯楼之建,皇上所以发舒精神,因物兴感,无不寓其致治之思,奚止阅夫长江而已哉!彼临春、结绮,非不华矣;齐云、落星,非不高矣[7];不过乐管弦之淫响,藏燕、赵之艳姬,不旋踵间而感慨系之。臣不知其为何说也!
虽然,长江发源岷山[8],委蛇七千余里而入海,白涌碧翻,六朝之时往往倚之为天堑。今则南北一家,视为安流,无所事乎战争矣。然则果谁之力欤?逢掖之士有登斯楼而阁斯江者[9],当思圣德如天,荡荡难名;与神禹疏凿之功,同一罔极。忠君报上之心,其有不油然而兴耶?
臣不敏,奉旨撰记,欲上推宵旰图治之功者,勒诸贞珉。他若留连光景之辞,皆略而不陈,惧亵也。
【注释】
[1]金陵:今南京市。六朝:指吴、东晋、宋、齐、梁、陈,六个偏安于南方的乇朝,都曾在金陵建都、南唐:五代时至宋初由李氏建立的割据政权。也建都于金陵,为宋所灭。王气:帝王的气运,是迷信的说法。[2]定鼎:即建都。[3]穆清:指天地清和人气,古代专用称皇帝。[4]卢龙:地名。河北省旧有卢龙塞。此盖言其山脉的遥远,并没有地理学的根据。[5]蛮琛:泛指四方贞品。[6]馌:给耕者送饭。[7]临春、结绮:南朝陈后主建筑的楼阁名。齐云:楼名,在苏州唐代兴建,朱元璋攻占长江时。吴王张士诚的姬妾在此楼焚死。落星:楼名,三国时吴国建于南京东北落屋山上。[8]岷山:在四川北部,古人误认为长江发源地。[9]逢掖:占代儒士所穿的宽袖服装,这里代指渎书人。
【译文】
金陵是帝王建都的区域。但自六朝至于南唐,大都是偏据于一方,不能与这里山河所蕴积的帝王之气相适应;直到我朝皇帝,在此地确立国都,这才完全与它相称。从此圣朝威名教化所达到的各地,不再将朔北和江南分割;皇上修炼芥性,而与上天的清和之气共体。即使是每一次休息每一次游赏,也可以为天下后世的楷模。京师的西北方,有座狮子山,其山脉远从卢龙那里蜿蜒曲折伸展过来;而长江宛如长虹横贯,蟠曲围绕在它的山脚。皇上因为这地方雄伟壮丽,颁下诏令建筑高楼在山顶,好和百姓同享游览的快乐。于是给楼赏赐了一个美好的名字,称之为“阅江”。
登楼远望之时,万神景象,森然排列;千年埋藏的隐秘,顿时显露出来了。这难道不是天所造地所设,以等待着统一天下的君主,来展现这传之千秋万代的伟大景观吗?
每值风清日丽。荣幸地迎接仪仗车驾的亲临。当皇上登上崇高的峰顶。凭依着阑干遥望时,想必是悠然地触动起深远的思虑的。看到长江、汉水滔滔东流奔向******,四方官长都来到京师禀奏各地政情;以及城堡的高大和池堑的深险,关口的险隘和要塞的坚固。一定会说:“这都是朕冒着风吹雨淋,靠着战斗而获胜。经过征战而争取来的呢。”中国的广大,更加要考虑如何保卫它了。看到大江波涛浩浩荡荡。风帆在沿江上下来往;番国的船舶接连不断地采朝见,南蛮地区的珍宝竞相来京进贡一定会说:“这是朕的仁德庙望感化。威力慑服影响,延伸于国内外所达到的呢。”四方边疆之外。就越发思考怀柔他们的方略了。看见长江两岸之间,四郊之上,耕田的百姓有皮肉烤晒两脚皲裂的辛苦,农家妇女有采桑养蚕送饭的勤劳,一定会说:“这是朕把他们拯救于水深火热之中,而使百姓安稳地睡在席褥之上的呢。”想到各地的人民,就更加想着如何使他们过安宁的日子了。在这儿会触类旁通,浮想联翩,数不胜数。臣于是体会到这座高楼的建造,是皇上的调剂精神,遇物兴感,无不蕴藏着求得天下大治的思想,哪里是观赏一番长江的风景就算完了呢!前朝的名为“临春”、“结绮”的高阁,不是不华丽啊;齐云楼落星楼,不是不高大啊!不过是在那里供管弦乐器演奏些靡靡之音,收容燕、赵等地的荚女。从历史上看,只见转动脚步的刹那,就要为其烟消云散而感慨叹息了。臣不知道当时怎样为这种事情作何解释呢!
虽然如此,但是长江发源于岷山,曲折盘旋经七千余里而入海,白浪汹涌,碧波翻滚;六朝时期,往往依靠它为天然的壕堑。如今已是南北一家,把长江看做一条平静的河流,再不利用它搞战争的了。然而这到底是靠着谁的力量呢?宽袍大袖的儒生,凡是登楼观看这条大江的,应当思念圣明皇帝的恩德如天,浩荡无涯而难于形容的;就和那神圣的大禹疏导洪水的功绩一样,这恩情同样是无穷无尽的。于是忠于君主报答皇上的心愿,哪有不油然而生的呢?
臣是个不聪敏的人,奉圣旨撰写此记,很想推求皇上的日日夜夜励精图治的功德,得以飧镌刻在坚固的珉石上面;其他如流连光景的辞句,都省略不说,我是恐怕亵渎了皇上的圣明啊。
司马季主论卜
刘基
【导读】
刘基(1311-1375年),字伯温,号郁离子,处州青田(今浙江属县人。是元末进士。是朱元璋的重要谋士,官至御史中丞,封诚意伯,他是明初的诗文名家,后人编有《诚意伯文集》,本文选自《郁离子》,《郁离子》以寓言的形式,揭露社会时弊,在古文中颇有特色。
本文采用对话的形式,假借东陵侯与司马季主的问答,表达了作者对人事、天道、鬼神的看法,着重阐述了物极必反,即事物无不向自己的对立面转化的辩证观点,指出有盛,必有衰的道理,劝戒世人不要盲目追求功名富贵,在思想上有较大的进步性。文章先抑后扬,议论、抒情相结合。
东陵侯既废,过司马季主而卜焉[1]。季主曰:“君侯何卜也?”东陵侯曰:“久卧者思起,久蛰者思启,久懑者思嚏。吾闻之:蓄极则泄,闷极则达,热极则风,壅极则通。一冬一春,靡屈不伸;一起一伏,无往不复。仆窃有疑,愿受教焉。”季主曰:“若是,则君侯已喻之矣,又何卜为?”东陵侯曰:“仆未究其奥也,愿先生卒教之。”
季主乃言曰:“呜呼!天道何亲?惟德之亲。鬼神何灵?因人而灵。夫蓍[2],枯草也;龟,枯骨也,物也。人灵于物者也,何不自听,而听于物乎?且君侯何不思昔者也?有昔者必有今曰:是故碎瓦颓垣,昔日之歌楼舞馆也;荒榛断梗,昔日之琼蕤玉树也[3];露蚕风蝉,昔日之风笙龙笛也;鬼磷萤火,昔日之金缸华烛也;秋荼春荠,昔日之象白驼峰也;丹枫白荻[4],昔日之蜀锦齐纨也。昔日之所无,今日有之不为过;昔日之所有,今日无之不为不足。是故一昼一夜,华开者谢;一秋一春,物故者新。激湍之下,必有深潭;高丘之下,必有浚谷。君侯亦知之矣,何以卜为?”
【注释】
[1]东陵侯:邵平在秦时封东陵侯,秦灭后为乎民,卖瓜为生。司马季主:汉朝的善于占卜的人。[2]蓍:一种草,用它作为卜筮的筹码。[3]龟:上古占卜时把龟腹甲钻凿后用火烤,观其裂痕而推测。琼蕤:美玉制成的草木景物。[4]荻:多年生禾本植物。
【译文】
东陵侯被废黜爵位后,到司马季主那里去占卜,季主说:“君侯,您要卜问什么呢?”东陵侯说:“长时间躺卧着的想起立,长时间蛰藏的想开启门户,鼻子塞久了的想喷嚏。我曾听说:蓄水到了顶端就要溢出来。捂憋极了就要把气透出来,天热极了就要刮风,壅塞过分就要开通。有冬有春,没有曲而不伸的;有起有伏,没有只去不来的。鄙人颇有怀疑,希望受到您的指教。”
季主说:“像您刚才所说,您已经是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又何必占卜呢?”
东陵侯说:“鄙人还没有探求它的奥妙哩,希望先生透彻地来指教我。”
季主就说道:“啊!天道是和谁亲近呢?它只亲近那有德行的人。鬼神有什么灵验呢?它是只对有缘的人才灵验的。这蓍草,不过是枯草罢了;龟甲,不过是枯骨罢了,两者都是物啊。人是比物要灵敏得多的,为什么不相信自己,反而听信这物呢?而且君侯为什么不想想那从前的情况呢?有过去的情况就必会有现在的境遇:所以这碎瓦破墙,就是从前表演着歌舞的歌楼舞馆啊;这荒草断梗,就是从前的奇花异树啊;这露水里的蟋蟀的叫声和风吹中的蝉叫,是从前的风笙和龙笛啊;这磷光和萤火,就是从前的金灯盏和彩烛台啊。秋天的苦菜和春天的荠莱,就是从前的大象的脂肪和骆驼的峰肉呢;红色的枫叶和白色的荻花,就是从前的西蜀织绵和东齐细绸呢。从前所没有的,今天有了不算过分;从前所有的,今天没有了不算是不足。因此,从昼到夜不过一天,开放的花朵就会凋谢;从秋到春不过一年,死去了的就会重新获得生机。激流的水下,必定有深潭;高山下面,必定有深谷。君侯也知道这些道理了,又何必占卜呢?”
卖柑者言
刘基
【导读】
这是一篇著名的讽刺性小品文。开头的记事是全文的引子,作者先极写柑之外形有金玉之美,接着用一个鲜明的对比,抓住外形的好看与实质的败劣,突出一个“欺”字,引出下文卖柑者的一番议论,深刻揭露了一些官僚欺世盗名、腐朽昏庸、不顾人民死活的本质,表现了作者愤世嫉俗之情。作者利用对比和对话,使讽刺更为辛辣和鲜明。文章构思巧妙,寓意深刻,言辞犀利。
杭有卖果者[1],善藏柑[2],涉寒暑不溃[3]。出之烨然[4],玉质而金色[5]。剖其中,干若败絮。予怪而问之曰:“若所市于人者,将以实笾豆[6],奉祭祀,供宾客乎?将衒外以惑愚瞽乎[7]?甚矣哉为欺也!”
卖者笑曰:“吾业是有年矣,吾业赖是以食吾躯。吾售之,人取之,未闻有言,而独不足子所乎?世之为欺者不寡矣,而独我也乎?吾子未之思也。今夫佩虎符、坐皋比者[8],洸洸乎干城之具也[9],果能授孙、吴之略邪[10]?峨大冠、挖长绅者[11],昂昂乎庙堂之器也[12],果能建伊、皋之业耶[13]?盗起而不知御,民困而不知救,吏奸而不知禁,法斁而不知理[14],坐糜廪粟而不知耻[15]。观其坐高堂,骑大马,醉醇醴而饫肥鲜者[16],孰不巍巍乎可畏,赫赫乎可象也?又何往而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哉?今子是之不察,而以察吾柑!”
予默默无以应。退而思其言,类东方生滑稽之流。[17]岂其忿世嫉邪者耶?而托于柑以讽耶?
【注释】
[1]杭:今浙江省杭州市。[2]柑:果名。形状似橘而体积较大,橙黄色。[3]涉:经历。[4]烨(yè)然:灿烂鲜艳的样子。[5]玉质而金色:柑子质地像玉石一样润泽,颜色像黄金一样晶亮。[6]笾(biān)豆:古代礼器。[7]街(xuàn):同“炫”。炫耀。瞽(gǔ):瞎子。[8]虎符:虎形兵符。皋比(pǐ):虎皮,此指虎皮椅。[9]洸(guāng)洸:威武的样子。干城:本义是捍卫城池,后用以代指保国御侮的将领。具:才能,这里指人才。[10]孙、吴:指孙武和吴起。孙武,春秋时齐人,为吴将,西破强楚。北威齐晋,著《孙子兵法》。吴起,战国时名将,为楚相,行新法,著《吴子》。[11]挖:同“拖”。绅:古代士大夫束在腰间的带子。[12]庙堂之器:治国安邦的人才。庙堂,宗庙之堂:[13]伊、皋:伊尹和皋陶。伊尹,商汤的大臣。曾辅佐成汤攻灭夏桀。皋陶,相传禹舜时执堂刑法的大臣。两人都被后世当做贤臣的代表。[14]斁(dù):败坏。[15]糜:耗费。[16]醇醴(lǐ):味厚的酒。饫(yù):饱食。[17]东方生:东方朔,字曼信,汉武帝时人。
【译文】
杭州城有个卖水果的,很会保存柑子,经过严冬酷暑都不烂不坏。拿出来还是水亮光鲜,质地像玉石一样滋润,颜色像黄金一样灿烂。可是把它剖开来,里面干枯得像破烂的棉絮。我感到奇怪,就责问他:“你卖给别人的柑子。是将要装在盆盘里,去供奉祭祀、接待宾客呢,还是炫示它的外表去蒙混傻子瞎子呢?你骗人的手段也太过分啦!”
卖柑的人笑道:“我干这个行当有好多年于,我靠它来养活自己。我卖柑子,人家买它,从来没有听说有意见的,却偏偏不合你的心意吗?人世间搞欺骗的不算少呀,难道只有我一人吗?”只不过先生你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现在那些佩戴着兵符、坐虎皮椅子的人,耀武扬威地真像是保卫国家的人才,他们果真能拿出孙武和吴起的韬略吗?那些头戴高高的官帽、腰上垂着长长的衣带的人,气宇轩昂真像是朝廷的重臣,他们果真能建立起伊尹和皋陶的功业吗?盗贼兴起,不知道防御;百姓穷困,不知道救济;官吏贪赃枉法,不知道禁止;法度败坏,不知道整理,坐在那里白白地消耗国家的俸禄却不知道羞耻。看他们坐在高堂广厅,骑着高头大马,醉饮笑酒,饱吃鱼肉的样子,哪一个不是威风凛凛令人望而生畏,气势显赫让人羡慕效法呢?可是,又有哪一个不是金玉般的外壳、破棉絮的内里呢?现在,你不考察这些,却来考察我的柑子!
我沉默了,没有话回答他。回来再想想他这番话,觉得他像是东方朔一类滑稽机警的人物。难道他是愤世嫉俗的人吗?是用柑子作为寄托未讽刺世事吗?
深虑论
方孝孺
【导读】
寺孝孺(1357—1402),字希直。又字希古,别号逊志,人称正学先生。台州宁海(今浙江属县)人。建文皇帝即位,官至翰林侍讲学士。燕王朱棣发动“靖难之役”赶走惠帝,命他起草诏书,不从,被害,除杀他九族外,还杀他的学生。《深虑论》共十篇,本文为第一篇,是很漂亮的议论文,讲的是封建统治能不能长治久安的一个大问题。作者历数各朝的兴亡,提出“祸常发于所忽之中,而乱常起于不足疑之事”。指出靠“私谋诡计”是不能长治久安的。但作者又把这一切问题归之于天道,反映出作者思想的局限性。
虑天下者,常图其所难,而忽其所易;备其所可畏,而遗其所不疑。然而祸常发于所忽之中,而乱常起于不足疑之事。岂其虑之未周与?盖虑之所能及者,人事之宜然,而出于智力之所不及者,天道也[1]。
当秦之世,而灭诸侯,一天下,而其心以为周之亡在乎诸侯之强耳,变封建而为郡县[2]。方以为兵革可不复用,天子之位可以世守,而不知汉帝起陇亩之中,而卒亡秦之社稷[3]。汉惩秦之孤立[4],于是大建庶孽而为诸侯[5],以为同姓之亲可以相继而无变,而七国萌篡弑之谋[6]。武、宣以后[7],稍剖析之而分其势,以为无事矣,而王莽卒移汉祚[8]。光武之惩哀、平[9],魏之惩汉[10],晋之惩魏[11],各惩其所由亡而为之备,而其亡也,皆出于所备之外。唐太宗闻武氏之杀其子孙,求人于疑似之际而除之,而武氏日侍其左右而不悟。宋太祖见五代方镇之足以制其君,尽释其兵权,使力弱而易制,而不知子孙卒困于敌国。此其人皆有出人之智、盖世之才,其于治乱存亡之几[12],思之详而备之审矣[13]。虑切于此而祸兴于彼,终至乱亡者何哉?盖智者可以谋人,而不可以谋天。良医之子多死于病,良巫之子多死于鬼[14],岂工于活人而拙于谋子也哉?乃工于谋人而拙于谋天也。
古之圣人,知天下后世之变,非智虑之所能周,非法术之所能制,不敢肆其私谋诡计,而唯积至诚、用大德以结乎天心,使天眷其德,若慈母之保赤子而不忍释。故其子孙虽有至愚不肖者足以亡国,而天卒不忍遽亡之,此虑之远者也。夫苟不能自结于天,而欲以区区之智笼络当世之务[15],而必后世之无危亡,此理之所必无者也。而岂天道哉!
【注释】
[1]“盖虑之”四句:认为人的智力只及人事,无法谋天,即“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之意。[2]封建:周朝分封疆士的制度。郡县:指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废除分封制,把全国分为三十六郡,下设县,郡县长官由中央任免,实行中央集权制度。[3]汉帝:汉高祖刘邦。[4]惩:警戒,以过去的失败作为教训。[5]大建庶孽:指刘邦即位后分封燕、代、齐等十个同姓王。[6]七国:指汉景帝时,以吴王刘濞为首的吴、楚、赵、胶东、胶西、济南、临淄七个同姓诸侯王,以诛晁错为名,进行叛乱,后被汉景帝平叛。弑(shì):古时称臣杀君、子杀父母为“弑”。[7]武、宣:指汉武帝刘彻和汉宣帝刘询。[8]王莽:西汉末年外戚,逐渐掌权称帝,改国号为新,后世又称其为“新莽”。祚(zuò):皇位,国统。[9]光武:光武帝刘秀,公元25年至57年在位,东汉开国皇帝。哀、平:西汉末二帝。哀帝刘欣,公元前6年至前1年在位。平帝刘衍(kàn),公元元年至5年在位。[10]魏:指三国魏。公元220年曹丕代汉称帝,国号魏,史称曹魏。[11]晋:指西晋。公元265年司马炎代魏称帝,国号晋,史称西晋。[12]几:迹象、预兆。[13]审:周密。[14]巫:古代以为人求神祈福为职业的人。[15]笼络:指当权者用权术谋略驾驭、拉拢人。
【译文】
思考治理天下存亡的人,常常谋求解决那些他认为难以处理的事情,而忽略了那些容易处理的事情;防备那些他所畏惧的事情,而遗漏了那些不被怀疑的事情。可是,祸患常常在被忽略的事情之中发生,祸乱常常发生于不被怀疑的事情上。这难道是他们考虑还不周到吗?这是由于考虑所能作用到的,是人事上应有的情形,而超出智力所能测度的地方,那是天意。
秦国强盛的时候,消灭了诸侯,统一了天下。以为周朝的灭亡在于诸侯势力的强大,于是改变分封诸侯的做法而代之以郡县制。正当以为军备武力可以不再使用,天子的宝座可以世代相传时,却不料汉高祖刘邦崛起于田野之中,最终推翻了秦朝。西汉高祖鉴于秦朝王族势孤力单,于是大封诸子及兄弟及远房亲属为诸侯王,以为同姓血缘亲族可以世代相传不会有变故了,却没有想到吴楚等七个诸侯国产生了篡位弑君的图谋。西汉武帝、宣帝以后,逐渐支解了诸侯国,削弱分散了他们的势力,以为这样天下太平无事了,可是王莽终于夺走了汉朝政权?汉光武帝借鉴汉哀帝、汉平帝,曹魏借鉴汉朝。晋朝又借鉴曹魏。他们各自借鉴了前朝灭亡的缘由,而预先作了防备,然而,他们的灭亡,都出乎了所防备的范围以外。唐太宗听说有个姓武的人,将来要杀害他的子孙,就把那些稍有嫌疑的人都搜索出来,尽数除掉,然而武则天日日在他身边侍候,却没有被觉察。宋太祖看到五代时各方藩镇势力膨胀足以挟制君主,就全部解除了武将们的兵权,使他们势力削弱,容易控制,然而,没有想到他的子孙。终于受困于敌国。这些帝王都有超出常人的智慧。冠盖一代的才能,他们对于治乱存亡的微小的契机,想得很详尽。防备得十分周密。但是,他们在这方面考虑详尽周密?却在那方面发生祸患,终于发生变乱直至灭亡,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人的智慧只可以算计人事,却不能用它来谋求天意啊。良医的儿女,大多死于疾病:良巫的儿女,大多死于鬼祟。难道他们善于救活他人却拙于救活自己的儿女吗?这是因为他们只善于谋求人事而拙于谋求天意啊。
古代的圣明君主,他们懂得天下后世的变化,不是人的智慧谋略所能考虑周全的,不是法令权术所能控制的,因此不敢肆无忌惮地使用阴谋诡术,而是积聚最大的诚心,使用广大的仁德感动天意,使上天眷顾他们的德行,就像慈母保护乳儿一样,不忍心撒手不管。因此,他们的子孙中,虽然有极其愚笨不成器而足以亡国的,而上天终于不忍心立刻让他们的国家灭亡,这就是他们深谋远虑的地方,如果自己不能感动“天心”,而想凭借小小的智谋,来控制当时的人事,还想一定使自己的后代不发生危亡,这在情理上都说不通,又哪里能符合天意呢?
豫让论
方孝孺
【导读】
豫让一直被人们推许为忠臣的楷模,因为他能为主尽忠而死。而本文却对他进行了冷静深入的剖析,并阐发了这样一个道理:真正的忠臣义士应该帮助君主“销患于未形,保治于未然”,敢于犯颜直谏,使君主悔悟;而那种在祸患发生之后,凭匹夫之勇,报知遇之恩,虽然“捐躯殒命”,也算不上“忠臣义士”,不值得称道。文章采用对比的手法,有较强的说服力。
士君子立身事主,既名知己[1],则当竭尽智谋,忠告善道[2],销患于未形,保治于未然,俾身全而主安[3]。生为名臣,死为上鬼,垂光百世,照耀简策[4],斯为美也。苟遇知己,不能扶危于未乱之先,而乃捐躯殒命于既败之后,钓名沽誉,眩世炫俗,由君子观之,皆所不取也。
盖尝因而论之。豫让臣事智伯[5],及赵襄子杀智伯[6],让为之报仇,声名烈烈,虽愚夫愚妇,莫不知其为忠臣义士也。呜呼!让之死固忠矣,惜乎处死之道有未忠者存焉。何也?观其漆身吞炭[7],谓其友曰:“凡吾所为者极难,将以愧天下后世之为人臣而怀二心者也。”谓非忠可乎?及观斩衣三跃[8],襄子责以不死于中行氏而独死于智伯[9],让应曰:“中行氏以众人待我,我故以众人报之;智伯以国士待我[10],我故以国士报之。”即此而论,让有余憾矣。
段规之事韩康[11],任章之事魏献[12],未闻以国士待之也,而规也、章也,力劝其主从智伯之请,与之地以骄其志,而速其亡也。郄疵之事智伯,亦未尝以国士待之也,而疵能察韩、魏之情以谏智伯,虽不用其言以至灭亡,而疵之智谋忠告,已无愧于心也。让既自渭智伯待以国士矣,国士,济国之士也。当伯请地无厌之日,纵欲荒暴之时,为让者,正宜陈力就列[13],谆谆然而告之曰:“诸侯大夫,各安分地,无相侵夺,古之制也。今无故而取地于人,人不与,而吾之忿心必生;与之,则吾之骄心以起。忿必争,争必败;骄必傲,傲必亡。”谆切恳至,谏不从,再谏之;再谏不从,三谏之;三谏不从,移其伏剑之死,死于是日。伯虽顽冥不灵,感其至诚,庶几复悟,和韩、魏,释赵围,保全智宗,守其祭祀。若然,则让虽死犹生也,岂不胜于斩衣而死乎?让于此时,曾无一语开悟主心,视伯之危亡犹越人视秦人之肥瘠也,袖手旁观,坐待成败,国士之报,曾若是乎?智伯既死,而乃不胜血气之悻悻,甘自附于刺客之流,何足道哉?何足道哉?
虽然,以国士而论,豫让固不足以当矣;彼朝为仇敌,暮为君臣,然而自得者[14],又让之罪人也。噫!
【注释】
[1]名:被称为。[2]忠告善道:诚恳地告诫,善意地劝说。[3]俾:使。[4]简策:指史籍。简,竹简,连编诸简,谓之策。[5]智伯:晋大夫,名瑶。曾联合韩、赵、魏三家吞并了范氏、中行氏两家土地,后又向韩、赵、魏索地,被韩、赵、魏三家吞灭,并三分其地。[6]赵襄子:即赵孟,晋国贵族赵简之子。[7]漆身吞炭:豫让欲谋刺赵襄子,为智伯报仇,乃漆身变容,吞炭变音。[8]斩衣三跃:赵襄子出行,豫让伏于桥下,谋刺未成被襄子兵所获。[9]中行(háng)氏:春秋时晋大夫苟林父之后。[10]国士:一国之杰出人物。[11]段规:韩康子的谋臣。韩康子,名虔,春秋末晋大夫。[12]任章:魏献子的谋臣。魏献子,名驹,春秋末晋国大夫。[13]陈力就列:施展才力,而胜任自己的职位。[14]腼然:厚颜无耻的样子。
【译文】
君子修养立身,侍奉君主,既然已被称做是君主的知己,就应当竭尽自己的聪明才智,向君主提出忠诚的劝告,并善意地开导他,把祸患消除在尚未形成之时,保障安定于不出灾难之前,从而使自身得以保全,使君子平安无事。活着时是有著名的臣子,死后高尚的英灵,英名垂范百世,事迹照耀青史,这才是值得称道赞美的。假使遇上了知己的君主,不能在没有发生变乱前辅助他消除危机,却在已经失败之后为主君去死,沽名钓誉,迷惑世间并炫耀于世俗之人。这种行为,从君子看来,都是不足取的。
我曾经按照这个标准来评说豫让。豫让以家臣的身份侍奉智伯,等到赵襄子杀了智伯以后,豫让要为智伯复仇,忠义的名声显赫,即使是愚昧无知的百姓,也没有不知道他是忠臣义士的啊。唉!豫让的死自然称得上是忠诚了,只可惜他死的方式也有不足称为忠诚的地方。为什么这样说呢?我们看他用漆涂身改变容貌,吞食炭块以改变声音,对友人说:“我做的这些都是常人难以做到的,我这么做是为了让天下后世作人臣而怀二心的人感到羞愧啊。”可以说他不够忠诚吗?及至他劈斩赵襄子的衣服三次跳跃,赵襄子指责他不去为中行氏去死,偏偏为智伯送死时,豫让回答说:“中行氏以普通人的礼节对待我,所以我用普通人的礼节回报他;智伯用国士的礼节对待我,所以我用国士的礼节回报他。”就从这点来说,豫让有让人遗憾的地方。
段规侍奉韩康子,任章侍奉魏献子,从没听说韩康子、魏献子以国士的礼节对待他们,然而,不论是段规还是任章都尽力劝说他们的君主接受智伯的要求,把土地割让给他,使智伯更加骄纵,从而加速他的灭亡。郄疵侍奉智伯,智伯也没有用国士的礼节对待他,但是郄疵觉察了韩康子、魏献子的情况,并去规谏智伯。智伯虽然没有采纳他的意见,导致灭亡,但是郄疵的智谋和忠告,已经可以问心无愧了。豫让既然自称智伯以国士的礼遇待他,而所谓国士,是可以济国安邦的杰出人士啊。当智伯索求他人的土地不知满足的时候,当智伯放纵私欲,侵吞他人土地,荒淫残暴的时候,作为豫让来说,正应当使出自己的全部力量,尽人臣之责,诚恳地劝告智伯说:“诸侯和大夫间,应该各自安守自己的封地,不要互相侵略掠夺,这是从古以来的制度。现在无缘无故地索取别人的土地,假若人家不给,就必然心生气愤;假若人家给了,那么就会心生骄气。气愤必然会引起争夺,争夺的结果一定是失败;骄横就一定会傲慢,傲慢就必然会导致灭亡。”如此恳切地劝说忠告,一次劝谏不听从就再劝谏,再次劝谏还是不听,就第三次劝谏,第三次劝谏仍然不听从,就把自己在赵襄子面前斩衣自尽的日子,移到这一天。智伯即使愚昧糊涂到了极点,被他这种至诚之心感动,很可能会重新醒悟过来,跟韩、魏和解,解除对赵地的包围,从而保全智氏的宗族,保持智氏宗庙的祭祀。如果能这么做,那么,即使豫让人死了,也会像活着一样让人怀念,难道这不胜过刺杀他人衣服再自尽的行为吗?可是,豫让当时竟没有一句话去开导主君的心智,看着智伯的危险以至灭亡,如越人看待秦人的肥瘦一样漠不关心,袖手旁观,坐等双方的成功与失败。国士对君主的报答之情,难道应该是这样的吗?等到智伯死后,他才气愤得控制不住自己,甘愿成为刺客一类的人,这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呢?这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呢?
虽然这样,以国士的标准衡量,豫让固然是承担不起的;但是,那些在早上还是仇敌,到了晚上就成了君臣,还厚着脸皮自鸣得意的人,又是豫让的罪人了。唉!
亲政篇
王鏊
【导读】
王鏊(1450—1524),字济之,吴县(今江苏省)人,进士及第,官至户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为人刚直,敢于直言,因不满宦官刘瑾专权,而辞官。著有《姑苏志》、《震泽集》等。明朝从英宗后,朝纲沦丧,宦官专权,皇帝很少接见大臣。
本文是王鏊在接受了明世宗的慰问后所写的奏疏,以示答谢。明朝中叶,皇帝很少过问政事,国家大事都由宦官决定,导致朝野内外一片混乱。作者在文中提出皇帝亲政问题。文中征引历史掌故,指出上下间隔不通的危害,切中时弊。然而作者良好的愿望并未实现,明朝日益腐败,直至灭亡。文章引经据史,婉而多讽,寓意深刻。
《易》之《泰》曰[1]:“上下交而其志同。”其《否》曰[2]:“上下不交而天下无邦。”盖上之情达于下,下之情达于上,上下一体,所以为“泰”;下之情壅阏而不得上闻,上下间隔,虽有国而无国矣,所以为“否”也。交则泰,不交则否,自古皆然,而不交之弊,未有如近世之甚者。君臣相见,止于视朝数刻[3];上下之间,章奏批答相关接[4],刑名法度相维持而已[5]。非独沿袭故事[6],亦其地势使然。何也?国家常朝于奉天门[7],未尝一日废,可谓勤矣。然堂陛悬绝,威仪赫奕,御史纠仪[8],鸿胪举不如法[9],通政司引奏[10],上特视之,谢恩见辞,惴惴而退,上何尝治一事,下何尝进一言哉?此无他,地势悬绝,所谓堂上远于万里,虽欲言无由言也。
愚以为欲上下之交,莫若复古内朝之法。盖周之时有三朝:库门之外为正朝,询谋大臣在焉;路门之外为治朝,日视朝在焉;路门之内曰内朝,亦曰燕朝。《玉藻》云:“君日出而视朝,退适路寝听政[11]。”盖视朝而见群臣,所以正上下之分;听政而适路寝,所以通远近之情。汉制:大司马、左右前后将军、侍中、散骑诸吏为中朝[12],丞相以下至六百石为外朝[13]。唐皇城之北南三门曰承天,元正、冬至受万国之朝贡[14],则御焉,盖古之外朝也。其北曰太极门,其西曰太极殿,朔、望则坐而视朝[15],盖古之正朝也。又北曰两仪殿,常日听朝而视事,盖古之内朝也。宋时常朝则文德殿,五日一起居则垂拱殿,正旦、冬至、圣节称贺则大庆殿[16],赐宴则紫宸殿或集英殿,试进士则崇政殿。侍从以下,五日一员上殿,谓之轮对,则必入陈时政利害。内殿引见,亦或赐坐,或免穿靴,盖亦有三朝之遗意焉。盖天有三垣[17],天子象之。正朝,象太极也[18];外朝,象天市也;内朝,象紫微也。自古然矣。
国朝圣节、正旦、冬至大朝会则奉天殿[19],即古之正朝也。常日则奉天门,即古之外朝也。而内朝独缺。然非缺也,华盖、谨身、武英等殿,岂非内朝之遗制乎?洪武中如宋濂、刘基[20],永乐以来如杨士奇、杨荣等[21],日侍左右,大臣蹇义、夏元吉等[22],常奏对便殿。于斯时也,岂有壅隔之患哉?今内朝未复,临御常朝之后[23],人臣无复进见,三殿高閟[24],鲜或窥焉。故上下之情,壅而不通;天下之弊,由是而积。孝宗晚年[25],深有慨于斯,屡召大臣于便殿,讲论天下事。方将有为,而民之无禄,不及睹至治之美,天下至今以为恨矣。
惟陛下远法圣祖,近法孝宗,尽铲近世壅隔之弊。常朝之外,即文华、武英二殿,仿古内朝之意,大臣三日或五日一次起居,侍从、台谏各一员上殿轮对[26];诸司有事咨决,上据所见决之,有难决者,与大臣面议之。不时引见群臣,凡谢恩辞见之类,皆得上殿陈奏。虚心而问之,和颜色而道之,如此,人人得以自尽[27],陛下虽深居九重[28],而天下之事灿然皆陈于前。外朝所以正上下之分,内朝所以通远近之情。如此,岂有近世壅隔之弊哉?唐、虞之时,明目达聪,嘉言罔伏[29],野无遗贤,亦不过是而已。
【注释】
[1]《泰》:易卦名。象征通泰。[2]《否(pǐ)》:卦名。象征闭塞不吉。[3]视朝:皇帝临朝以见群臣。刻:古代计时单位,一昼夜为一百刻。[4]章奏:即奏章,群臣上书于皇帝之文。批答:皇帝阅群臣奏章,以定其可否,谓之批答。[5]刑名:古代有刑名之学,讲究以名责实,这里指尊君卑臣、崇上抑下的礼法。[6]故事:传统做法,旧时的典章制度。[7]奉天门:明代殿前中门。[8]御史:官名,明设都察院,长官是都御史,掌管纠劾百官之职。[9]鸿胪(lú):官名,掌管殿廷礼仪之职。[10]通政司:官署名,负责收转内外奏章,这里指通政司的负责官员通政使。[11]路寝:古代君主处理政事及入寝的宫室。[12]大司马:官名,汉为三公之一,掌管全国军事。左右前后将军:即左将军、右将军、前将军、后将军四种武官,位在大司马之下。侍中、散骑:都是汉代皇帝的近臣。[13]六百石:汉代官秩。[14]冬至:节候名,在阳历十二月二十二、三日。[15]朔、望:农历每月的初一和十五。[16]圣节:指皇帝、皇后、皇太后等人诞辰的节日,也称“万寿节”。[17]三垣:我国古代把天体恒星区分为三垣二十八宿,三垣即太微、紫微、天市。[18]太极:即太微。[19]国朝:指本朝(明朝)。[20]洪武:明太祖(朱元璋)年号。[21]永乐:明成祖(朱棣)年号。杨士奇:名寓。曾在宣宗和英宗初年,与杨荣、杨溥合掌国政,世称“三杨”。杨荣:字勉仁,福建建安(今福建建瓯县)人。[22]蹇义:字宜之,巴县(今重庆市郊)人。成祖时,曾辅太子监国,历事五朝,死后谥“忠定”。夏元吉:即夏原吉,字惟哲,湖广湘阴(今属湖南)人。宣宗时拜相,死后溢“忠靖”。[23]临御:指皇帝亲临朝政。[24]閟(bì):幽深,此指关闭。[25]孝宗:弘治帝朱佑樘的庙号。[26]台谏:指台官和谏官。台官指御史台官员;谏官指谏议大夫,给事中等。[27]自尽:指全部说出自己的意见。[28]九重:指帝王所居之处。[29]罔:不。伏:埋没。
【译文】
《易经》中的《泰》卦上说:“君主和臣民间的意见互相交流,他们的心意就会相同。”《否》卦上说:“君主和臣民间的意见不能互相交流,国家就会灭亡。”这是说,君主的意旨能传达到臣民,臣民的意见能反映给君主,君主和臣民结成一个整体,因此叫做“泰”;臣民的意见被堵塞而不能反映给君主,君主和臣民有了隔阂,虽然君主名义上掌握着国家政权,而实际等于并没有掌握,因此叫做“否”。上下交流就是“泰”,不能交流就是“否”,从古以来都是这样。然而上下不能交流的弊端,还从来没有近几年来这样严重。君主和臣子的见面,仅仅限于在皇上一般朝会理事的几刻时间里;上下之间交往,不过是臣下上书奏本,君主批文答复的相互接触,依靠法令礼仪制度维持君臣关系而已。所以会这样,不仅仅是因为沿袭旧的规章制度,也是皇帝与臣子间地位悬殊造成的。为什么这么说呢?朝廷日常朝会在奉天门举行,从来没有一天停止过,可以说是勤勉的了。然而皇上所在殿堂与大臣所站立的台阶相隔很远,礼节又极其隆重,又有御史督察仪式的执行,有鸿胪检举群臣不合法度之事,有通政使引领大臣到皇上前奏事,而皇上只是接见一下,这臣子就得谢恩告辞,诚惶诚恐地退出殿堂,皇上何曾办过一件事,臣子又何曾说过一句话?这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因为皇帝与臣子之间地位悬殊,这就是所说的皇上高坐殿堂,君臣相望如隔万里之遥,即使想说话也没有办法说话啊。
我以为想要做到君主和臣下互相交流,不如恢复古代内朝的制度。周朝的时候设有三种朝会:皇宫最外边的库门之外是正朝,天子在那里向大臣们咨询商议国事;皇宫最里边的路门之外是治朝,天子每天在那里坐朝面见百官;路门之内是内朝,也叫燕朝。《札记玉藻》说:“君王在日出时临朝会见百官,朝会后在路寝处理政务。”这是临朝会见群臣,是用它来显示君臣上下间的名分;在路寝中处理政务,是用来沟通远近各处的情况。汉朝的制度是,皇帝接见大司马、左右前后将军、侍中、散骑等官吏为中朝,接见丞相以下至六百石的官吏为外朝。唐朝皇城的北面,朝南向的有三座门,叫承天门,每年元旦和冬至节,皇帝接受天下各国的朝贺和进贡,就在那里坐朝,这大概相当于古代的外朝。它的北面叫太极门,门西有太极殿,每月初一、十五日。皇帝亲临那里会见朝臣,这大概相当于古代的正朝。再向北有两仪殿。皇帝平时在那里坐朝处理政务,这大概相当于古代的内朝。宋朝时皇帝坐朝处理政务在文德殿,每隔五日,群臣向皇帝请安是在垂拱殿,元旦、冬至节,万寿节,群臣前来恭贺在大庆殿,赏赐百官酒宴在紫宸殿或集英殿,考试进士在崇政殿。侍从以下的官员,每隔五天就有一位上殿朝见,叫做“轮对”,必须要在皇帝前陈述时政利弊得失。在内殿召见大臣由太监引领,有时也赐大臣坐下说话,有时免去臣子穿朝靴礼节。这样做,也有周、汉、唐三朝留下的沟通君臣关系的遗风。天上的星宿有三垣之分,皇帝是在模仿上天行事。正朝,是模仿太微垣;外朝,是模仿天市垣;内朝,是模仿紫微垣。从古以来都是这样。
我明朝凡是万寿节、正月初一、冬至节等大规模的朝会,安排在奉天殿,这相当于古代的正朝。平日朝见则在奉天门,这相当于古代的外朝。却惟独缺了内朝。但并不是真的缺少,皇上在华盖、谨身、武英等殿接见群臣,这难道不是古时内朝传留下来的体制吗?太祖洪武年间,如宋濂、刘基,成祖永乐以来,像杨士奇、杨荣等大臣,天天陪侍在皇帝身边,大臣蹇义、夏原吉等人,常常在便殿向皇帝上奏和议答。在这种时候,难道还担心君臣间的隔阂吗?当今内朝制度还没有恢复,皇上平时接见群臣以后,大臣不能再进见。华盖、谨身、武英三殿高大幽深,臣子们很少能窥视到殿内的情形。所以君主和臣子的想法,壅塞而不通畅;天下的弊端,由此越积越多。孝宗晚年的时候,对此有很深的感慨,多次在便殿召见大臣,互相讨论天下大事。当孝宗正要有所作为之时,可惜百姓没有福分,孝宗就去世了,没来得及看见天下大治的美好景象,天下的人直到现在还为这件事遗憾。
只要陛下远效圣明的祖先,近学孝宗,彻底清除近代君臣隔阂疏远的弊病。除了常朝之外,能驾临文华、武英二殿,仿照古代内朝的意思,大臣们三天或五天一次轮流恭请圣安,侍从和台谏每次派一人上殿朝见,回答皇上关于政事的询问;各部门有事咨询请示,皇上根据自己所掌握的情况作出决断。有难以决断的事情,就与大臣介们面商议,皇上要不定期地召见群臣百官,即使是谢恩、辞行一类礼节性的事务,也都能够上殴殿进呈奏文。皇上虚心地询问他们。和颜悦色地引导他们,这样一来,人人都能全部说出自己的意见。皇上虽然深居宫殿之中,天下的事情却能清晰地呈现在面前。以外朝制度用来端正君臣之间的名分,以内朝制度用来疏通君臣之间的情意。这样的话,难道还有近代以来君臣隔阂的弊端吗?唐尧、虞舜时期,尧、舜能做到眼明耳聪,正确的言论不会被埋没,穷乡僻壤里也没有被遗留的贤良之士,其实也不过是这样罢了。
尊经阁记
王守仁
【导读】
王守仁(1472-1528),字伯安,余姚(今浙江省余姚县)人。明朝弘治十二年进士,官至刑部主事、左都御史等,曾在家乡阳明洞中讲学,世称阳明先生。是明朝著名的文学家、哲学家,著有《王文成公全集》。作者指出经是永恒不变的“道”,和人的“心”、“性”、“命”是一回事。因此,尊经应当求“六经之实于吾心”,探究六经的精义,而不必拘泥于“文字之末”。作者批判了过分尊崇“六经”,死记硬背的态度,也反对利用《六经》谋求私利的行为。全篇说理清楚,层层深入,语言流畅。
经[1],常道也[2],其在于天谓之命,其赋于人谓之性,其主于身谓之心。心也,性也,命也,一也。
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3],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是常道也。其应乎感也,则为恻隐,为羞恶,为辞让,为是非;其见于事也,则为父子之亲,为君臣之义,为夫妇之别。为长幼之序,为朋友之信。是恻隐也,羞恶也,辞让也,是非也;是亲也,义也,序也,别也,信也,皆所谓心也、性也、命也。
通人物,达四海,塞大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是常道也:以言其阴阳消长之行[4]?则谓之《易》;以言其纪纲政事之施[5],则渭之《书》;以言其歌咏性情之发,则谓之《诗》;以言其条理节文之著,则谓之《礼》;以言其欣喜和平之生,则谓之《乐》,以言其诚伪邪正之辨,则谓之《春秋》。是阴阳消息之行也,以至于诚伪邪正之辨也,一也,皆所渭心也、性也、命也。
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夫是之谓六经。六经者非他,吾心之常道也。是故《易》也者,志吾心之阴阳消息者也[6];《书》也者,志吾心之纪纲政事者也;《诗》也者,志吾心之歌咏性情者也;《礼》也者,志吾心之条理节文者也:《乐》也者,志吾心之欣喜和平者也;《春秋》也者,志吾心之诚伪邪正者也。君子之于六经也,求之吾心之阴阳消息而时行焉,所以尊《易》也;求之吾心之纪纲政事而时施焉,所以尊《书》也,求之吾心之歌咏性情而时发焉,所以尊《诗》也;求之吾心之条理节文而时著焉,所以尊《礼》也;求之吾心之欣喜和平而时生焉,所以尊《乐》也;求之吾心之诚伪邪正而时辨焉,所以尊《春秋》也。
盖昔圣人之扶人极、忧后世而述六经也[7],犹之富家者之父祖虑其产业库藏之积,其子孙者或至于遗亡散失,卒困穷而无以自全也。而记籍其家之所有以贻之[8],使之世守其产业库藏之积而享用焉,以免于困穷之患。故六经者,吾心之记籍也;而六经之实,则具于吾心,犹之产业库藏之实积,种种色色,具存于其家;其记籍者,特名状数目而已。而世之学者不知求六经之实于吾心,而徒考索于影响之间[9],牵制于文义之末,硁硁然以为是六经矣[10]。是犹富家之子孙不务守视享用其产业库藏之实积,日遗亡散失,至为窭人丐夫[11],而犹嚣嚣然指其记籍曰[12]:“斯吾产业库藏之积也。”何以异于是?
呜呼!六经之学,其不明于世,非一朝一夕之故矣。尚功利,崇邪说,是谓乱经。习训诂[13],传记诵,没溺于浅闻小见,以涂天下之耳目[14],是谓侮经。侈淫词,竞诡辨[15],饰奸心盗行[16],逐世垄断,而犹自以为通经,是谓贼经[17]。若是者,是并其所谓记籍者,而割裂弃毁之矣!宁复知所以为尊经也乎?
越城旧有稽山书院[18],在卧龙西冈,荒废久矣。郡守渭南南大吉[19],既敷政于民[20],则慨然悼末学之支离,将进之以圣贤之道,于是使山阴令吴君瀛拓书院而一新之[21],又为尊经之阁于其后,曰:“经正则庶民兴,斯无邪慝矣[22]。”阁成,请予一言以谂多士[23]。予既不获辞,则为记之若是。呜呼!世之学者得吾说而求诸其心焉,则亦庶乎知所以为尊经也已。
【注释】
[1]经:指后文所提到的《易经》、《书经》、《诗经》、《礼记》、《乐经》、《春秋》等六部儒家经典。[2]常道:常行的义理和法则,引申为永恒不变的真理。[3]亘(gèn):贯通。[4]阴阳:事物的两种对立变化的方面、力量。[5]纪纲政事:法制法令与政治事务。[6]消息:即上文“消失”的意思。[7]人极:人世间的道德规范,道德准则。[8]记籍:登记用的簿子。这里作动词用。[9]影响:非本质的东西,事物表象。[10]硁(kēng)硁然:固执、浅陋的样子。[11]窭(jù)人:穷人。[12]嚣嚣然:大声嚷嚷的样子。[13]训诂:对汉字字义的解释。[14]涂:蒙蔽、惑乱。[15]辨:通“辩”。[16]饰:粉饰。[17]贼:伤残,残害。[18]越城:今浙江绍兴。稽山书院:宋代时在稽山(在绍兴市东南)越王城遗址建造的一座书院。[19]郡守:州郡的长官,此指绍兴知府。[20]敷政:施政。[21]山阴:今属浙江绍兴市。[22]斯:连词,则,就。邪慝(tè):邪恶。[23]谂(shěn):规劝。
【译文】
经是永恒不变的真理,它在于天叫做命,授予人叫做性,主宰人全身叫做心。心、性、命,都是同一样的东西。
沟通众人与万物,遍及五湖四海,充塞天地之间,贯通古往今来,无所不备,无所不同,没有什么变异的东西,这就是永恒不变的真理。它反映在人的情感上,就是同情,就是羞耻和憎恶,就是推辞,谦让,就是正确和错误;它体现在事理上,就是父子间的亲情,君臣间的忠义,夫妻间的区别,长幼间的次序与朋友间的信义。这同情心,羞恶心,谦让心,是非心;这亲情,忠义,次序,区别,信义,都是上述所谓的心、性、命。
沟通众人与万物,遍及五湖四海,充塞天地之间,贯通古往今来,无所不备,无所不同,没有丝毫变异的东西,这就是永恒不变的真理。用它来说明自然界阴阳的变化、消亡生长,则称之为《易》;用它来说明纪纲、政务实施,则称之为《书》;用它来说明歌咏情感表达方式的,则称之为《诗》;用它来说明礼仪制度如何确立的,则称之为《礼》;用它来表现欣喜和平之音的生发,则称之为《乐》;用它来说明真伪邪正的区别的,则称之为《春秋》。因此,从这阴阳消歇与生长的运动,直至真伪邪正的区别,是一致的,都是上述所谓的心、性、命。
沟通众人与万物,遍及五湖四海,充塞天地之间,贯通古往今来,无所不备,无所不同,没有丝毫变异的东西,这就叫做六经。六经不是别的东西,乃是我们心中存在的永恒不变的真理。所以《易》这部经,是记述我们心中阴阳的消歇和生长的;《书》这部经,是记述我们心中纪纲政事的书;《诗》这部经,是记述我们心中歌咏性情的书;《礼》这部经,是记述我们心中礼仪制度的书;《乐》这部经,是记述我们心中欣喜和平之音的书;《春秋》这部经,是记述我们心中真伪邪正尺度的书。君子对待六经,要从自己心中探索阴阳的消歇和生长,而且时时去顺行它,这才是尊重《易》;要从自己心中去探索纪纲政事,而且适时设法施行,这才是尊重《书》;要从自己心中去探索歌咏性情,而且适时去触发它,这才是尊重《诗》;要从自己心中去探索仪礼制度,而且适时去发扬它,这才是尊重《礼》;要从自己心中去探索欣喜和平之音,而且适时去拨动它,这才是尊重《乐》;要从自己心中去探索真伪邪正,而且适时去区分它,这才是尊重《春秋》。
从前的圣人,为了要扶正人间正道,确立道德法则,忧患后代的倾覆,就著述了六经,就像富贵人家的父祖,担心他家的产业、积蓄,到了子孙后代手中,有可能散亡流失,最终穷困得无法自我保全,就把家中所有财富登记成册留给子孙,使后人世世代代能保住产业、积蓄,得到享用,以免陷于穷困的危机。所以说,六经就是我们心中的登记簿;而六经的内容实质,则都存在于我们的心中。就像产业、库存中的积贮,包括各种各类的物资,都放在家中一样。其登记在册的,不过是这些物资的名目、状态和数目而已。而世上的学者。不知道应该探求六经的实质于我们的心中,而只是仅仅去考证一些似是而非的表面东西,斤斤计较于字义之类的细枝末节,就洋洋自得地认为那就是六经了。这就好像那些富家的子孙后代,不去牢牢地看守保住与享用祖上遗下的产业、积蓄。因而一天天的让它逐渐丢弃散失,以至于沦为穷人乞丐,却还指着登记簿大声嚷嚷说:“这是我的产业和库存积蓄啊!”世间的学者与这些富家子弟的行为有什么不同呢?
唉!六经这门学问,它在世上不被重视光大,已经不是一朝一夕的原因了。崇尚功利,尊崇邪说,这叫做淆乱经义。研习文字训诂,传授死记硬背的方法,沉溺于浅陋的传闻、一孔之见,用来掩塞天下人的耳目,这叫做侮慢经文。夸夸其谈说些过分的言词,竟相用巧舌如簧的诡辩,来掩盖险恶的用心和卑鄙的行为,在世上争逐,谋取私利,还自以为是精通六经,这叫做残害经书。像这样的“尊经”,简直是连所谓的簿籍也一同割裂毁弃了!哪里还知道什么才叫做尊经呢?
绍兴城从前有座稽山书院,在卧龙山的西山冈上,已经荒废很久了。绍兴知府渭南人南大吉,既施政于百姓,痛感近世的学术支离破碎,要想使之复归于圣贤之道,就命山阴县县令吴瀛拓展书院,使之面貌一新,又在书院后面建造一座尊经阁,说:“经学被正确理解、掌握,则百姓就会振作,百姓振作了,就没有邪恶的事情了。”阁建成后,大吉请我说上几句,来劝诫广大的士人。我既然推辞不得,就写下了这样一篇记文。唉!如果世上的学者读到了我的论说,而能从内心去探求六经的真谛,那么他大概就能知道怎样去做才算是尊经了吧!
象祠记
王守仁
【导读】
本文是王守仁被贬,谪罟贵州时,应当地苗人的请求而作的。象是古代传说中大舜的后母所生的弟弟,曾和父母多次共同谋害舜,按经书所说是不能尊象为神灵的。本文从为象建立祠庙说起,引出一番议论,指出象之所以被纪念,是因为他能在圣人的感化下改恶从善。进而宣扬了“人性之善,天下无不可化之人”,告诉我们:人即使如象那样邪恶,也可以用君子之德去感化,使他改过自新。文章持之有据,文笔生动活泼,可供借鉴。
灵博之山[1],有象祠焉。其下诸苗夷之居者[2],咸神而祠之。宣慰安君[3],因诸苗夷之请,新其祠屋,而请记于予。予曰:“毁之乎,其新之也?”曰:“新之。”“新之也何居乎?”曰:“斯祠之肇也[4],盖莫知其原,然吾诸蛮夷之居是者[5],自吾父、吾祖溯曾、高而上[6],皆尊奉而禋祀焉[7],举而不敢废也。”予曰:“胡然乎?有鼻之祀[8],唐之人盖尝毁之[9]。”象之道,以为子则不孝,以为弟则傲。斥于唐,而犹存于今;坏于有鼻,而犹盛于兹土也。胡然乎?
我知之矣:君子之爱若人也,推及于其屋之乌[10],而况于圣人之弟乎哉?然则祠者为舜,非为象也。意象之死,其在干羽既格之后乎[11]?不然,古之骜桀者岂少哉?而象之祠独延于世。吾于是盖有以见舜德之至,入人之深,而流泽之远且久也。
象之不仁,盖其始焉耳,又乌知其终之不见化于舜也?《书》不云乎[12]:“克谐以孝,烝烝乂[13],不格奸”,“瞽瞍亦允若”[14]。则已化而为慈父。象犹不弟[15],不可以为谐;进治于善,则不至于恶;不底于奸[16],则必入于善。信乎象盖已化于舜矣。《孟子》曰:天子使吏治其国,象不得以有为也。斯盖舜爱象之深而虑之详,所以扶持辅导之者之周也。不然,周公之圣,而管、蔡不免焉。斯可以见象之见化于舜,故能任贤使能,而安于其位,泽加于其民,既死而人怀之也。诸侯之卿,命于天子,盖《周官》之制[17],其殆仿于舜之封象欤?
吾于是盖有以信人性之善,天下无不可化之人也。然则唐人之毁之也,据象之始也;今之诸苗之奉之也,承象之终也[18]。斯义也,吾将以表于世,使知人之不善,虽若象焉,犹可以改;而君子之修德,及其至也,虽若象之不仁,而犹可以化之也。
【注释】
[1]灵博:山名,在今贵州黔西县境。[2]苗夷:古代对苗族的称呼。[3]宣慰:官名,即宣慰使。明清时的宣慰使都是土司世袭官职,设置于边境少数民族地区,掌军民事务。[4]肇:始。[5]蛮夷:旧时对少数民族的蔑称。[6]曾:曾祖,祖父之父。高:高祖,祖父之祖父,曾祖之父。[7]禋(yīn)祀:祭祀。[8]有鼻:传说是象的封地,地在今湖南道县北。[9]唐之人盖尝毁之:唐元和中道州刺史薛伯高曾毁去鼻亭。[10]“君子”二句:《尚书大传·牧誓·大战》:“爱人者,兼及屋上之乌。”比喻爱一个人,而推爱及与其有关的人或物。[11]干:盾。羽:雉尾扇。都是古代舞蹈者所执的舞具,武舞执干,文舞执羽。古人舞干羽表示休战和平,讲究文治教化。[12]《书》:《尚书》,也称《书经》,儒家典籍六经之一,书中记录了上古及夏、商、周的史料。[13]烝烝:淳厚。乂(yì):善。[14]“瞽瞍(gǔsǒn)”句:瞽瞍,眼瞎无瞳仁,此指舜的父亲。传说舜父有目而善恶不辨,协同象谋害舜。允若,顺从。[15]弟:通“悌”,弟敬爱兄称“悌”。[16]底:通“抵”,至。[17]《周官》:即《周礼》,记载周代官制的书,相传为周公所著。[18]承:敬奉。
【译文】
灵博山上,有座供奉象的祠庙。山下居住着的苗民都尊崇象为神灵并祭祀他。宣慰使安君顺应苗民的请求,重新修建了这座祠庙。并请我写一篇记文。我说:“是把它毁掉呢,还是重新修复?”他说:“是重新修复。”“重新修复它,为什么呢?”他说:“这座祠庙的开始建造,其缘由是无法知道了。但是我们住在这里的苗民,从我父亲、祖父一直追溯到曾祖、高祖以前,世世代代都对它尊奉祭祀,每年都举行祭典,不曾停止过。”我说:“为什么会这样呢?有鼻地方的象祠,唐朝人就曾经把它毁废了。象的为人,作为人子则不孝,作为弟弟则傲慢。对人的祭祀在唐代已被人废弃,今天却还有保存着这习俗的;有鼻地方已经废除了祭祀活动,却仍然在这一带地方兴盛。为什么会这样呢?”
我知道了其中的道理:君子要是喜爱一个人的时候,就会连那人屋上面的乌鸦也爱,更何况对于圣人的弟弟呢?那么,照这样说起来,人们是为了舜而举行祭祀的,并非是为了象。猜想起来,象的死亡是在苗民归顺以后吧!不然的话,古代桀骜不驯的人难道还少吗?而单单象的祠庙却保留在世。我由此可以看到虞舜道德的至高无上,感人至深,他的恩泽惠及世人的广泛和久远。
象的不仁,大概是他早年间的事,又怎么知道到他晚年时不被舜感化而改恶从善呢?《尚书》上不是这样说吗:“舜能和谐而孝敬,使家庭和睦,全家的人淳厚善良,不至于犯奸作恶”,又说:“舜的父亲也确实和顺了”。那么舜的父亲也变为慈父了。如果象还不敬重兄长,那么就不能说家庭和睦;不断加强道德修养,而达到美好境界,就不至于为非作歹;不至于为非作歹,则必定会向善。的的确确,象已经被舜感化过来了。《孟子》说:天子派官吏去治理象的封地有鼻,使象不能为所欲为。这大概可以看出舜对象的爱护情深和考虑问题详密,用以扶持辅助象的办法也很周到。不然的话,以周公那样的圣明,还不免发生管叔、蔡叔发动叛乱的事。从这里可以看到象已被舜感化好了,所以能够任用贤能之士,安于自己的职位,恩泽惠及百姓,死了之后也令人怀念他。诸侯属下的卿士,是由天子任命的,这是《周官》记载的制度,大概是仿照舜封象的方式制定的吧!
我由此相信人的本性是善良的,天下没有不可以感化的人。那么唐代人的毁废象祠,是根据象早年的作为;现在苗人尊奉象祠,是根据象的晚年的德行了。这道理我将把它揭示给世人。使人们知道,即使像象那样的不良之徒,还是可以改造的;而君子的修养德行,如果到了至高无上的境界,即使遇上像象那样的不仁不义之辈,也还是可以感化他的。
瘗旅文
王守仁
【导读】
明武宗正德二年(公元1507),作者以兵部主事的身份上疏弹劾宦官刘瑾,以解救戴铣等人,结果被贬为贵州龙场驿丞。本文是作者赴任后所作。瘗即为埋葬,旅在这里指旅行在外死于异乡的人。文章借对远赴贵州当小官吏的不知名者,一家三口客死他乡的祭奠,宣泄了作者的愤懑、抑郁之情。
文章情深意真,凄楚动人,言辞悲哀恳切,婉转纡徐,有浓厚的感情色彩。
维正德四年秋月三日[1],有吏目云自京来者[2],不知其名氏。携一子一仆将之任。过龙场[3],投宿土苗家。予从篱落间望见之,阴雨昏黑,欲就问讯北来事,不果。明早,遣人觇之[4],已行矣。薄午,有人自蜈蚣坡来,云:“一老人死坡下,傍两人哭之哀。”予曰:“此必吏目死矣。伤哉!”薄暮,复有人来云:“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哭。”询其状,则其子又死矣。明日,复有人来云:“见坡下积尸三焉。”则其仆又死矣。呜呼伤哉!
念其暴骨无主,将二童子持畚锸往瘗之[5]。二童子有难色然。予曰:“噫!吾与尔犹彼也。”二童闵然涕下,请往。就其傍山麓为三坎,埋之。又以只鸡、饭三盂,嗟吁涕洟而告之曰[6]:
呜呼伤哉!繄何人[7]?繄何人?吾龙场驿丞余姚王守仁也[8]。吾与尔皆中土之产。吾不知尔郡邑,尔乌乎来为兹山之鬼乎?古者重去其乡,游宦不逾千里,吾以窜逐而来此宜也,尔亦何辜乎?闻尔官吏目耳,俸不能五斗,尔率妻子躬耕可有也,胡为乎以五斗而易尔七尺之躯?又不足,而益以尔子与仆乎?呜呼伤哉!尔诚恋兹五斗而来,则宜欣然就道,胡为乎吾昨望见尔容蹙然,盖不胜其忧者?夫冲冒霜露,扳援崖壁,行万峰之顶,饥渴劳顿,筋骨疲惫,而又瘴疠侵其外,忧郁攻其中,其能以无死乎?吾固知尔之必死,然不谓若是其速,又不谓尔子、尔仆亦遽然奄忽也。皆尔自取,谓之何哉!吾念尔三骨之无依而来瘗耳,乃使吾有无穷之怆也。呜呼伤哉!纵不尔瘗,幽崖之狐成群,阴壑之虺如车轮[9],亦必能葬尔于腹,不致久暴露。尔既已无知,然吾何能为心乎?自吾去父母乡国而来此三年矣,历瘴毒而苟能自全,以吾未尝一日之戚戚也。今悲伤若此,是吾为尔者重,而自为者轻也,吾不宜复为尔悲矣。吾为尔歌,尔听之。
歌曰:连峰际天兮飞鸟不通,游子怀乡兮莫知西东。莫知西东兮维天则同,异域殊方兮环海之中[10]。达观随寓兮莫必予宫[11],魂兮魂兮无悲以恫。
又歌以慰之曰:与尔皆乡土之离兮,蛮之人言语不相知兮。性命不可期,吾苟死于兹兮,率尔子仆,来从予兮。吾与尔遨以嬉兮,骖紫彪而乘文螭兮[12],登望故乡而嘘唏兮。吾苟获生归兮,尔子、尔仆尚尔随兮,无以无侣悲兮!道旁之冢累累兮,多中土之流离兮,相与呼啸而徘徊兮。餐风饮露无尔饥兮,朝友麋鹿暮猿与栖兮。尔安尔居兮,无为厉于兹墟兮[13]。
【注释】
[1]正德四年:公元1509年。正德为明武宗年号(1506—1521)。[2]吏目:低级官名,掌管官府文书。[3]龙场:在今贵州修文县境内。[4]觇(chān):观察,窥视。[5]畚(běn):畚箕。锸(chā):铁锹。瘗(yì):用土埋葬。[6]洟(yí):鼻涕。[7]繄(yī):感叹词。[8]驿丞:官名,掌管邮传、迎送事务。[9]虺(huǐ):毒蛇。[10]环海之中:此指中国。[11]达观随寓:乐观,随处可以安身。宫:此指家。[12]骖(cǎn):三马或四马拉一车,两边的马称“骖”。紫彪:紫色斑纹小虎。文螭(chí):有花纹的无角龙。[13]厉:恶鬼。墟:村墟。
【译文】
正德四年秋季某月三日,有位据称是从京城来的吏目,不知他的姓名,带了一子一仆将去上任,经过龙场地方,投宿在当地苗人家中。我从篱笆间看到他们,当时正是阴雨天气,昏黑一片,想前去打听北京的情况,没有做到。到第二天一早,再派人去察看,说是已经走了。近中午时分,有人从蜈蚣坡来,说:“有一老人死在山坡下,旁边有两人哭得很伤心。”我说:“这一定是那位吏目死了,真可怜啊。”到傍晚时分,又有人来说:“山坡下死了两个人,有一个人坐在旁边哭泣。”我问了他所见的情形,知道是吏目之子又死了。到第二天,又有人来说:“看到山坡下堆着三具死尸。”那么吏目的仆人又死了。唉,真是痛心啊!
我顾念他们尸骨暴露在荒郊,无人收敛,就带了两个童仆拿着畚箕和铁锹去埋葬他们。两个童仆脸上露出为难的神情。我说:“唉!我与你俩的境遇与他们本来就差不多的啊。”二个童仆伤心地流下了眼泪,就主动要求一同前去。于是就在尸体附近的山脚下挖了三个坑,把他们埋了。又备了一只鸡、三碗饭,叹息着,流着眼泪,祭告他们说:
唉,可怜啊!你是什么人,什么人啊!我是龙场驿丞、余姚人王守仁。我与你都出生在中原地区。我不知你是哪郡哪县的人,你为什么要做此山的鬼魂呢?古时候的人不轻易离开故乡,因此出外谋官不超过千里之外。我是因为被贬官流放到这里,是该当如此,你究竟是犯了什么过失呢?听说你只不过是一名吏目,俸禄不满五斗,这一点收入,你带着妻儿,在家亲自耕作也能得到,为什么要为了五斗的收入而换掉你七尺之躯呢?这还不够,再要搭上你的儿子和仆人的性命吗?唉,真是可怜哪!你如果确是为了贪图这五斗米的俸禄而来,就该高高兴兴地上路,为什么我昨天看到你的面容流露出悲悲戚戚不胜忧愁的样子?冒着风霜雨露,攀登悬崖绝壁,翻越群山顶峰,饥渴劳累,筋骨疲乏,而有瘴疠瘟湿侵袭于身外,忧愁抑郁结于心中,还能不死吗?我本就知道你必死无疑,但是想不到会来得这么快,又想不到你的儿子、仆人也会突然死去。这都是你自取其祸,还有什么可说的?我哀怜你等三具尸骨无处依托而来埋葬,却使我感到无限悲怆。唉,真是可怜啊!纵然我不埋葬你等尸骨,深山中狐狸成群,深邃的山谷中毒蛇粗如车轮,你们也必定会葬身它们的腹中,不至于长期暴露在野。你等已没什么知觉,但我怎能忍心如此?自从我离开父母之邦来到此地已经三年,历尽瘴疠毒气而勉强保全了自己的性命,因为我从来没伤心忧愁过一天。今日我悲伤到这样,这是我对你看得重,而对自己看得轻。我不该再为你忧伤了。让我为你唱一曲挽歌,你听着。
歌词说:连绵的山峰直插青天啊,连鸟都不能飞过,游子怀念家乡啊,不知道是西是东。不知道是西是东啊,却顶着同样的一个天空;虽说是异方他乡啊,却同处在四海的环绕之中。胸襟开朗到处可以为家啊,何必一定要住在自己家乡的屋中。灵魂啊灵魂,不要悲伤惊恐。
又作了一首挽歌安慰说:我与你都是离乡背井来到这里啊,蛮人的语言听不懂啊。人的寿命难以预料,我如果死在此地啊,你就带着儿子与仆人伴随在我的身旁啊。我与你一同漫游嬉戏啊,驾着紫彪,乘着文螭啊,登上高冈遥望故乡叹息唏嘘啊。我如果能活着归去啊,你还有儿子、仆人追随着你啊。道旁的坟墓一座又一座啊,当中埋着的大多是中原流落在此的人啊,你与他一起呼啸徘徊。吃清风喝露水你不会挨饿啊,早上与麋鹿为友,晚上与猿猴一起歇息。你可在此安心居住,可别化为厉鬼为害之一方村落啊。
信陵君救赵论
唐顺之
【导读】
唐顺之(1507—1560),字应德,武进(今江苏武进县)人。嘉靖八年进士,官至金都御史。文学上主张学习唐宋散文,著有《荆川先生集》。本文对信陵君窃符救赵一事进行分析,认为整个事件实际上是私人交易,抨击信陵君不遵守朝廷制度,指出魏王不该丢失君主的权柄。作者这样写,其目的主要是针砭时弊,把矛头指向明朝中叶出现的人臣结党营私的政治局面,要求加强君主的权力,巩固明王朝的统治。文章欲抑先扬,然后层层展开、步步深入剖析信陵君的罪过,内容丰富,文辞朴实。
论者以窃符为信陵君之罪[1]?余以为此未足以罪信陵也。夫强秦之暴亟矣,今悉兵以临赵,赵必亡。赵,魏之障也,赵亡,则魏且为之后。赵、魏,又楚、燕、齐诸国之障也,赵、魏亡,则楚、燕、齐诸国为之后。天下之势,未有岌岌于此者也。故救赵者,亦以救魏;救一国者,亦以救六国也。窃魏之符以纾魏之患,借一国之师以分六国之灾,夫奚不可者?然则信陵果无罪乎?曰:又不然也。余所诛者,信陵君之心也。
信陵一公子耳,魏固有王也。赵不请救于王,而谆谆焉请救于信陵,是赵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平原君以婚姻激信陵,而信陵亦自以婚姻之故,欲急救赵,是信陵知有婚姻,不知有王也。其窃符也,非为魏也,非为六国也,为赵焉耳;非为赵也,为一平原君耳。使祸不在赵,而在他国,则虽撤魏之障,撤六国之障,信陵亦必不救。使赵无平原,或平原而非信陵之姻戚,虽赵亡,信陵亦必不救。则是赵王与社稷之轻重,不能当一平原公子,而魏之兵甲所恃以固其社稷者,只以供信陵君一姻戚之用。幸而战胜,可也;不幸战不胜,为虏于秦,是倾魏国数百年社稷以殉姻戚,吾不知信陵何以谢魏王也[2]。夫窃符之计,盖出于侯生[3],而如姬成之也。侯生教公子以窃符,如姬为公子窃符于王之卧内,是二人亦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
余以为信陵之自为计,曷若以唇齿之势激谏于王,不听,则以其欲死秦师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必悟矣。侯生为信陵计,曷若见魏王而说之救赵,不听,则以其欲死信陵君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姬有意于报信陵[4],曷若乘王之隙而日夜劝之救,不听,则以其欲为公子死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此,则信陵君不负魏,亦不负赵;二人不负王,亦不负信陵君。何为计不出此?信陵知有婚姻之赵,不知有王。内则幸姬,外则邻国,贱则夷门野人[5],又皆知有公子,不知有王。则是魏仅有一孤王耳。
呜呼!自世之衰,人皆习于背公死党之行,而忘守节奉公之道。有重相而无威君,有私仇而无义愤,如秦人知有穰侯,不知有秦王[6],虞卿知有布衣之交,不知有赵王[7],盖君若赘瘤久矣[8]。由此言之,信陵之罪,固不专系乎符之窃不窃也。其为魏也,为六国也,纵窃符犹可;其为赵也,为一亲戚也,纵求符于王,而公然得之,亦罪也。
虽然,魏王亦不得为无罪也。兵符藏于卧内,信陵亦安得窃之?信陵不忌魏王,而径请之如姬,其素窥魏王之疏也;如姬不忌魏王,而敢于窃符,其素恃魏王之宠也。木朽而蛀生之矣。古者人君持权于上,而内外莫敢不肃。则信陵安得树私交于赵?赵安得私请救于信陵?如姬安得衔信陵之恩?信陵安得卖恩于如姬?履霜之渐[9],岂一朝一夕也哉?由此言之,不特众人不知有王,王亦自为赘瘤也。
故信陵君可以为人臣植党之戒,魏王可以为人君失权之戒。《春秋》书葬原仲、翚帅师[10]。嗟夫!圣人之为虑深矣!
【注释】
[1]符:此指兵符,是古代调动军队的凭证,由君王与统帅各执一半。信陵君:战国四公子之一,姓魏名无忌,是魏安厘王之弟,赵相平原君的妻弟。[2]谢:谢罪。[3]侯生:姓侯名赢,原是魏国都城城门的看守,因信陵君的一再礼聘,成为信陵君的食客。窃符救赵之计即出于侯生的谋划。[4]“如姬”句:信陵君曾经替魏王的宠妾如姬报杀父之仇,所以如姬很感激信陵君,一心想报答他。[5]夷门野人:指侯生。夷门,魏国都城大梁的东门。[6]“如秦人”二句:穰侯魏冉,是秦昭襄王(前306年一前251年在位)之母宣太后的弟弟,曾任将军、相国等职,权势很大。[7]“虞卿”二句:虞卿是战国时的游说之士,曾任赵孝成王(前265年一前245年在位)的相国。他为了解救朋友魏齐,情愿抛弃相印,与魏齐一同出走。[8]赘旒(zhuìliú):多余之物。赘,多余。旒,同“瘤”。[9]履霜之渐;意谓踩到了霜,那么寒冬即将来临,比喻防微杜渐,及早警惕。[10]《春秋》:鲁国的编年史书,相传由孔子据鲁史修订而成。原仲:陈国大夫,死后由其好友季友私自至陈国将他埋葬。翚(huī):鲁国大夫。
【译文】
有人把偷盗兵符作为信陵君的罪过,我认为这不足以成为怪罪信陵君的理由。那强大的秦国暴虐已达到顶点,现在出动全国的军队攻打赵国,赵国必亡无疑。赵国是魏国的屏障,赵国亡了,那么随后魏国也将灭亡。赵国、魏国又是楚、燕、齐等国的屏障,赵国、魏国灭亡了,那么楚、燕、齐等国也将随之而灭亡。天下形势的危急,再没有危急到当时那样的了。所以救了赵国,也就因此救了魏国;救了一国,也就因此救了六国。偷盗魏国的兵符以缓解魏国的祸患,借用一国的兵力以化解六国的灾难,这又有什么不可呢?那么照此说来信陵君就真的无罪了吗?我说:又不是这样的。我所要谴责的是信陵君此举的动机。
信陵君只不过是魏国王室的一个公子罢了,魏国本来是有国君的。赵国有难不向魏国国君求救,却恳切地向信陵君求救,由此看来赵国人心目中是只知魏国有信陵君而不知有国君。赵国的平原君利用与信陵君有姻戚关系激发他采取行动救赵,而信陵君也竟因为与平原君有姻戚关系急着想救赵国,这说明信陵君只知有姻戚,而不知有魏王。信陵君的偷盗兵符,不是为了魏国,也不是为了六国,而只是为了赵国罢了;其实也不是为了赵国,不过是为了一个平原君罢了。假如祸患没发生在赵国,而是在别国,那么即使他国的灭亡要关系到撤除魏国的屏障,撤除六国的屏障,信陵君也必定不会去救助。假使赵国没有平原君,或者平原君并非信陵君的姻戚,即使赵国要灭亡,信陵君也一定不去救援。那么这样说起来,赵王以及国家的重要性还不如一个平原君,而魏国所赖以保卫国家安全的军队,只不过供信陵君救援姻戚来使用。侥幸打了胜仗,总算还可以交待;如果不幸打了败仗,作了秦国的俘虏,那简直是倾魏国几百年来建立的基业去为自己的姻戚殉葬,我不知道信陵君用什么去向魏王请罪。偷盗兵符的计策,是侯生出的,经过如姬之手得以实现。侯生教信陵君偷盗兵符,如姬替信陵君在魏王的卧室内偷得兵符,因此这两人心目中也是只知有信陵君,而不知有魏王。
我认为信陵君要是自己拿主意的话,不如用唇亡齿寒的利害关系去激励劝谏魏王,倘若魏王不听,就用本想战死在秦军阵前的打算改为在魏王面前自杀,魏王必定会醒悟过来。侯生替信陵君谋划,不如面见魏王劝他救赵,倘若魏王不听,就用本想为信陵君而死的打算改为在魏王面前自杀,魏王也必定会醒悟过来。如姬有意要报答信陵君的大恩,不如趁魏王意思有所松动的机会不论白天黑夜劝魏王救赵,倘若魏王不听,就用本想为信陵君而死的打算改为在魏王面前自杀,魏王也必定会醒悟过来。这样,信陵君就不会辜负魏国,也不辜负赵国;侯生、如姬两人不辜负魏王,也不辜负信陵君。为什么想不到这条计策呢?信陵君心目中只有与已有姻戚关系的赵国平原君,不知道有魏王。宫内的宠姬,外界的邻国,低贱的像看门的后生这样的村野之人,又都心目中只知有信陵君,不知有魏王。那么魏王只不过是个孤立的君王罢了。
唉,自从世道衰落,人们都对违背公益、努力维护小团体利益的行为习以为常,而忘记了守节奉公的大道理。于是就形成了有手握大权的宰相而无威严的国君,有一己之仇而无义愤,就像秦国人只知有穰侯而不知有秦王,虞卿只知有布衣之交的魏齐而不知有赵王,大概那时国君不过像个多余摆设品的现象为时已很久远了。从这一点来说,信陵君的罪过,本来就不在于是否偷窃兵符。他如果是为了魏国的安危,为了六国的安危,纵然是偷了兵符也还是应该的;如果仅是为了赵国安危,为了一己亲属的安危,纵然是向魏王请求兵符,正大光明地得到了它,信陵君也是有罪的。
话虽然这么说,论起魏王,他也不是没错的。兵符好好地藏在卧房内,信陵君又怎么能偷得到呢?信陵君不惧怕魏王,而直接向如姬恳求,说明他平时就窥察到魏王的疏忽之处;如姬不惧怕魏王,而敢于偷盗兵符,说明她一贯倚仗着魏王的宠爱。木头朽烂了蛀虫才会产生。古时候国君在上操持权柄,宫廷内外不敢不肃然听命。那么信陵君怎么能与赵国有私交呢?赵国又怎么能私下向信陵君请求救援呢?如姬怎么能一直牢记着信陵君的恩惠图报呢?信陵君又怎么会施恩于如姬呢?冰冻三尺,岂是一朝一夕的寒冷而突然使之发生的?由此说来,不仅众人心目中没有魏王,就是魏王也甘心多余者的地位。
所以,信陵君可以作为臣子们结党营私的借鉴,魏王可以作为君王大权旁落的借鉴。《春秋》上记载着季友私葬原仲、翚领兵伐郑的事。唉,圣人考虑问题是多么深远啊!
报刘一丈书
宗臣
【导读】
宗臣(1525—1560),字子相,号方城山人,兴化(今属江苏)人,嘉靖二十九年(1550)进士,曾官至吏部员外郎,因作文得罪了宰相严嵩,被贬官,后因防御倭寇有功,升任提学副使。他是明代著名散文家,“后七子”之一,著有《宗子相集》。刘一文是作者父亲的友人,名蚧,字国珍,号墀石。一是排行,丈是对前辈男子的尊称。本文是篇复信,文中生动地刻画了当时趋炎附势的官僚们的嘴脸,表现了作者对他们的鄙视,既讽刺了当时上层社会的污浊和丑恶,也体现了作者刚直耿介的品质。
文章讽刺效果强烈,值得回味。
数千里外,得长者时赐一书,以慰长想,即亦甚幸矣。何至更辱馈遗,则不才益将何以报焉?书中情意甚殷,即长者之不忘老父,知老父之念长者深也。
至以“上下相孚,才德称位”语不才[1],则不才有深感焉。夫才德不称,固自知之矣;至于不孚之病,则尤不才为甚。且今之所谓孚者何哉?日夕策马候权者之门,门者故不入,则甘言媚词作妇人状,袖金以私之。即门者持刺入[2],而主人又不即出见,立厩中仆马之间,恶气袭衣袖,即饥寒毒热不可忍,不去也。抵暮,则前所受赠金者出,报客曰:“相公倦,谢客矣,客请明日来。”即明日又不敢不来。夜披衣坐,闻鸡鸣,即起盥栉[3],走马推门[4],门者怒曰:“为谁?”则曰:“昨日之客来。”则又怒曰:“何客之勤也!岂有相公此时出见客乎?”客心耻之,强忍而与言曰:“亡奈何矣,姑容我入[5]。”门者又得所赠金,则起而入之。又立向所立厩中。幸主者出,南面召见[6],则惊走匍匐阶下。主者曰:“进!”则再拜,故迟不起,起则上所上寿金。主者故不受,则固请;主者故固不受,则又固请。然后命吏纳之。则又再拜,又故迟不起,起则五六揖始出。出,揖门者曰:“官人幸顾我[7],他日来,幸无阻我也!”门者答揖。大喜,奔出。马上遇所交识,即扬鞭语曰:“适自相公家来,相公厚我,厚我!”且虚言状。即所交识亦心畏相公厚之矣。相公又稍稍语人曰:“某也贤,某也贤。”闻者亦心计交赞之[8]。此世所谓上下相孚也。长者谓仆能之乎[9]?
前所谓权门者,自岁时伏腊一刺之外[10],即经年不往也。间道经其门,则亦掩耳闭目,跃马疾走过之,若有所追逐者。斯则仆之褊衷[11]。以此长不见悦于长吏[12],仆则愈不顾也。每大言曰:“人生有命,吾惟守分而已。”长者闻之,得无厌其为迂乎?
【注释】
[1]孚:信任。[2]刺:名片。古时削木片,上书姓名,拜访时用以投递。至明代时,已改用红纸书写,称“名帖”。[3]盥栉(guànzhì):洗脸梳头。[4]走马:骑马奔跑。走,小跑,下文“惊走”之走同义。[5]姑:暂且。[6]南面召见:古时候以坐北面南为尊,此处有轻视干谒者的意思。[7]官人:此指门者。[8]心计:私心领会。[9]仆:我。谦词。[10]伏:夏伏。腊:冬腊,为古时重大祭祀节日。[11]褊衷:心地狭隘。[12]长吏:上司。
【译文】
数千里之外不时地接到季先生赐寄的书信,以慰藉我的长久思念之情,也算是很幸福的了。何况又蒙您赠我礼品,使我更加不知如何来报答您了。信中情意异常殷切,因此可见先生的不能忘情于我的老父,也可知我父亲对先生的思念之深。
至于信中用“上下互相要信任,才能、品德要与职位相称”的话来戒勉我,那么对此我是深有感触的。我的才德与职位的不相称,我本来早就知道了,至于上下不能相互信任的毛病,在我身上表现得尤其严重。再说时下的所谓相互信任是怎样的呢?一天到晚骑着马恭候在权贵家的大门口,门卫故意不进去通报,他就用甜蜜温柔的语言哀求,作出妇人的姿态,并从袖中取出金钱暗地里赠送给门卫。好容易门卫拿了他的名片走进去了,而主人又不立即出来见客。他站在马棚中,夹杂在马夫与马的中间,恶浊的空气熏人衣服,即使饥寒与毒热令人无法忍受,他也不敢离去。到傍晚时,刚才那私受金钱的门卫出来,对他说:“相公累了,谢绝见客,请你明天再来。”到明天,他又不敢不来,夜里披着衣衫坐等天亮,一听到鸡啼就起身梳洗,骑马直到府门前。门卫恶声恶气问道:“是谁啊?”他就回答说:“昨天的客人又来了。”门卫又怒声说:“客人怎么这样勤快啊!难道有相公这么早就出来见客的吗?”他内心也深感羞耻,却强忍着对门卫说:“我也是无可奈何,你且让我进门吧!”门卫又接受了他送的金钱,这才起身进去通报。他又立在昨天站的那个马棚中。侥幸的是今天主人总算出来了,朝南坐着召见他。他便慌张地跑去趴在石阶下。主人说:“进来!”他便拜了两拜,又故意跪叩迟迟不肯起来,站起身后就献上礼金。主人故意不肯接受,他就一再恳求主人。主人又故意装出坚决不肯接受的样子,他就更坚决地再三恳求。然后主人才命家里的总管接受了礼金。他便又拜了两拜,又是故意地跪叩不肯起身。立起身后又接连作了五六个揖才走出客厅。出来后,又对着门卫作了个揖,说道:“幸而关照我,今后我再来的时候,希望别阻拦我。”门卫还了一揖。他大喜若狂地奔出相公家门。骑在马上遇到他相识的人,就举着鞭子得意地对人说:“我刚从相公家中出来,相公太厚待我了,太厚待我了!”而且夸张地描述了一番相公接见他的情形。即便是他相识的人,心里也因相公器重他而对他有所畏惧了。相公又偶尔对人略微谈及他说:“某人不错,某人不错。”听到的人也心领神会,交口称赞他。这就是世上所谓的上下相互信任。先生,您说我这样做吗?
前文所述的权贵之家,我除了逢年过节的日子投一次名片之外,就整年不上他家的门了。偶然路过他家的门口,便也要捂住耳朵,闭上眼睛,催马飞快地奔走过去,就好像被人追赶似的。由此可见我胸襟的狭隘。所以长期不能得到长官的欢心,而我则更加不管不顾了。我常常口出狂言说:“人生是由命运安排的,我只要安分守已就可以了。”先生听了这话,能不讨厌我为人的迂腐吗?
吴山图记
归有光
【导读】
归有光(1506~1571),字熙甫,号震川,昆山(今江苏省)人。嘉靖四十四年(1565)进士,官至南京太仆寺丞。他的文学创作主张继承唐宋古文传统,反对模拟。著有《震川先生集》。归有光的朋友魏用晦任江苏吴县知县,离任时,当地人送他《吴山图》以资纪念。后来拿给归有光看,归有光写了这篇文字。文章以《吴山图》为线索展开描述,既写出了吴地的山光水色、风物名胜,同时也盛赞了友人担任县令期间的政绩以及与当地老百姓所结下的真挚情谊。风格清新淡雅,语言简洁明畅。
吴、长洲二县,在郡治所,分境而治。而郡西诸山,皆在吴县。其最高者,穹窿、阳山、邓尉、西脊、铜井。而灵岩[1],吴之故宫在焉,尚有西子之遗迹[2]。若虎丘、剑池及天平、尚方、支硎[3],皆胜地也。而太湖汪洋三万六千顷[4],七十二峰沉浸其间[5],则海内之奇观矣。
余同年友魏君用晦为吴县[6],未及三年,以高第召入为给事中[7]。君之为县有惠爱,百姓扳留之不能得[8],而君亦不忍于其民,由是好事者绘《吴山图》以为赠。
夫令之于民,诚重矣。令诚贤也,其地之山川草木亦被其泽而有荣也;令诚不贤也,其地之山川草木亦被其殃而有辱也。君于吴之山川,盖增重矣。异时吾民将择胜于岩峦之间,尸祝于浮屠、老子之宫也[9],固宜。而君则亦既去矣,何复倦倦于此山哉[10]?昔苏子瞻称韩魏公去黄州四十余年而思之不忘[11]。至以为思黄州诗,子瞻为黄人刻之于石。然后知贤者于其所至,不独使其人之不忍忘而已,亦不能自忘于其人也。
君今去县已三年矣,一日与余同在内庭,出示此图,展玩太息,因命余记之。噫!君之于吾吴,有情如此,如之何而使吾民能忘之也!
【注释】
[1]灵岩:在今江苏苏州市西北。春秋时,吴王夫差曾在此建离宫。[2]西子:西施,吴王夫差的宠妃。[3]“若虎丘”句:皆为苏州地区风景名胜。剑池为池名,其余均为山名。[4]太湖:湖名,跨南江苏、浙江两省。[5]七十二峰:泛指太湖中众多岛屿和小山。[6]同年:科举制度时同榜考取的人互称同年。魏君用晦:魏用晦,名屏山,四川梓潼人。[7]给事中:明代设吏、户、礼、兵、刑、工六科,每科设给事中,掌侍从规谏,稽察六部的弊误,有驳正制敕之违失、封还章奏之权。[8]扳(pān):同“攀”。[9]尸祝:尸,祭祀时的神主,先秦时用活人代替,后改用画像。祝,主持祭祀者。此外尸祝指祭祀。浮屠:原指佛或佛塔,此指佛教。老子:春秋时的思想家,这里代指道教。[10]倦(quán)倦:恳切的样子,犹“拳拳”。[11]苏子瞻:北宋文学家苏轼的字。韩魏公:韩琦,字稚圭,宋相州安阳人,北宋重臣,英宗时封魏国公,故称“韩魏公”。黄州:明代为府名,府治在今湖北黄冈。
【译文】
吴县、长洲两县的县治,在吴郡的郡治所在地,二县划分境界各自管理。府城西南的众多山岗,都在吴县境内。其中最高的山峰,有穹窿、阳山、邓尉、西脊、铜井等山。灵岩山上,春秋时吴国的宫殿的故址就在那儿,还有西施的遗迹。像虎丘、剑池以及天平、尚方、支硎等处,都是名胜所在地。太湖浩浩淼淼,面积三万六千顷,七十二峰在湖中沉浮,真可以算海内奇观了。
我的同年好友魏用晦任吴县县令未满三年,因考绩列入优等被调入京城任给事中。魏君任吴县县令期间有恩于民,离任时,百姓设法挽留却未能成功,而魏君也舍不得离开当地的百姓,于是有位热心人画了一帧《吴山图》作为赠品送给魏君。
县令对于百姓来说,确实是非常重要的。如果县今确实是贤良的,那么当地的山川草木也蒙其恩泽而感到荣耀;如果县令是不贤明的,那么当地的山川草木也会遭殃,感受到耻辱。魏君对于吴县的山河,可以说是增添了光彩了。今后有那么一天,吴县的百姓将会在青山秀岩间挑选一块名胜宝地,在佛寺或道观里祭祀他,这完全也是应该的。那么魏君既然已经离开了吴县,为什么还对这里的名山那样眷恋呢?从前,苏东坡称赞韩琦离开了黄州四十多年,还念念不忘黄州,以至于写下了怀念黄州的诗歌。苏东坡为黄州人把这诗刻在石碑上。由此后人才明白这样一个道理:贤能之士到某一处地方,不单单会使那儿的人民不忍心忘记他,而且连自己也不能忘记那儿的人民。
现在魏君离开吴县已经三年了,一天他与我同在内庭,取出这帧《吴山图》给我看,一边欣赏,一边叹息,就命我写篇文章记载这件事。唉!魏君对于我乡吴县,有如此深厚的感情,又怎样能使我们吴县百姓忘记他呢!
沧浪亭记
归有光
【导读】
本文是作者应佛徒文瑛而写的一篇专记。沧浪亭是苏州著名园林胜地之一,为北宋诗人苏舜钦建造。文章通过对沧浪亭历史变迁的记述,说明沧浪亭被后人喜爱,不只是因为亭园的美丽,而是创建者苏舜钦的人格与才华被人们尊敬。文章通过古今对比,突出了主旨,有较强的感染力。
浮图文瑛居大云庵[1],环水,即苏子美沧浪亭之地也[2]。亟求余作《沧浪亭记》,曰:“昔子美之记,记亭之胜也,请子记吾所以为亭者。”
余曰:昔吴越有国时[3],广陵王镇吴中[4],治园于子城之西南[5],其外戚孙承佑[6],亦治园于其偏。迨淮南纳土[7],此园不废。苏子美始建沧浪亭,最后禅者居之[8]。此沧浪亭为大云庵也。有庵以来二百年,文瑛寻古遗事,复子美之构于荒残灭没之余,此大云庵为沧浪亭也。
夫古今之变,朝市改易。尝登姑苏之台[9],望五湖之渺茫[10],群山之苍翠,太伯、虞仲之所建[11],阖闾、夫差之所争[12],子胥、种、蠡之所经营[13],今皆无有矣,庵与亭何为者哉?虽然,钱缪因乱攘窃,保有吴越,国富兵强,垂及四世,诸子姻戚,乘时奢僭[14],宫馆苑囿,极一时之盛。而子美之亭,乃为释子所钦重如此[15]。可以见士之欲垂名于千载,不与其澌然而俱尽者[16],则有在矣。
文瑛读书喜诗,与吾徒游,呼之为“沧浪僧”云。
【注释】
[1]浮图:亦作“浮屠”,梵语音译,指佛或佛塔,这里是佛教徒的意思。文瑛:僧人名号,生平不详。[2]苏子美:北宋文学家苏舜钦(1008—1048)的字,梓州铜山(今四川三台)人。因参加范仲淹政治集团,为权贵所忌恨,被除名,后退居苏州。工诗文,与梅尧臣齐名。[3]吴越:五代十国之一。[4]广陵王:钱元琼,钱谬之子,曾任苏州刺史,后封广陵郡王。吴中:古时称苏州地区为吴中。[5]子城:大城所属的小城,此指内城。[6]外戚:指帝王的母族及妻族。孙承佑:钱谬之孙钱仿纳孙承佑姐为妃,孙得以成显贵。其所筑园林为沧浪亭所在地。[7]淮南纳土:宋太宗太平兴国三年(978),吴越国献两浙十三州土地归宋,吴越国亡。[8]禅者:僧人。[9]姑苏之台:即胥台,在姑苏山上,春秋时吴王阖闾所建。后越国灭吴,焚毁此台。[10]五湖:此指太湖,在今苏州西南,横跨江、浙两省。[11]太伯:又作“泰伯”,周太王古公宜父之长子,次子为虞仲。后太伯、虞仲因欲让位与三弟季历(周文王之父),两人逃至江南,建立了吴国。[13]阖闾:名光,春秋时吴国君主。夫差:阖闾之子,继阖闾为吴国君主。阖闾与夫差都曾与楚、越等国争战。[14]子胥:姓伍名员,字子胥。原为楚国人,后人吴为大夫,曾助吴王夫差伐越。种:文种,字少禽,越国大夫,曾助越王勾践灭吴。蠡:范蠡,字少伯,越国大夫,曾助越王勾践灭吴。[15]僭(jiān):超越名分(的享受)。[16]释子:指僧人。[17]澌(sì)然:冰块溶解的样子。
【译文】
僧人文瑛,居住在大云庵,被水环绕的,原是北宋文人苏舜钦起造的沧浪亭所在地。他多次请我写一篇《沧浪亭记》,并说:“从前苏舜钦的记文,是记述沧浪亭的胜迹,请你记下我所以要重新修建沧浪亭的缘由。”
我说:从前五代吴越国建国时,广陵王钱元琼镇守吴中,城西南地方修筑南园子,他的亲戚利、承佑也在旁边建造园林。一直到吴越国把淮南地方献给宋朝时,这些园林还没有荒废。苏舜钦开始在此建造沧浪亭,后来是些僧人居住在这里。这就是沧浪亭变成大云庵的原因。大云庵建成后二百年,文瑛寻访古代的遗闻旧事,在该亭荒废残破的基础上恢复修建了苏舜钦所建沧浪亭的旧貌,这样,大云庵又变成了沧浪亭。
古今时事的变化,朝廷与市场也发生了变化。我曾经登上姑苏台,眺望浩渺的太湖,苍翠的群山,太伯、虞仲所创建的国家,阖闾、夫差所争逐的地盘,伍子胥、文种、范蠡所经营的事业,现在都已经没有了,那庵与亭又算得了什么呢?话虽这么说,钱谬乘乱夺取这一带,保持据有了吴越一国,国富兵强,延续了四代,子孙亲属乘机享用无度,所造宫馆园林,盛极一时。而苏舜钦所修建的沧浪亭,竟被僧人如此看重。由此可见士人要想千载留传美名,不与冰块溶化似的生命一起消逝,其中是有一定的道理存在的。
文瑛好读书,喜好诗歌,与我们这类人交游,大家称他为“沧浪僧”。
青霞先生文集序
茅坤
【导读】
茅坤(1512~1601),字顺甫,号鹿门,归安(今浙江吴兴)人,嘉靖十七年(1538)进士,官至大名兵备副使,文学上主张学习唐宋古文,著有《茅鹿门集》。青霞先生即沈炼,字纯甫,号青霞山人,嘉靖进士,为人刚直,被严嵩所害。本文作为文集的序文,花了较多的笔墨表现沈青霞的忠勇、刚正、忧国忧民,同时又与文集相联系,文章写得沉痛而有感染力。
青霞沈君[1],由锦衣经历上书诋宰执[2],宰执深疾之,方力构其罪,赖天子仁圣,特薄其谴,徙之塞上。当是时,君之直谏之名满天下。已而,君累然携妻子出家塞上,会北敌数内犯[3],而帅府以下束手闭垒,以恣敌之出没,不及飞一镞以相抗。甚且及敌之退,则割中土之战没者与野行者之馘以为功[4]。而父之哭其子,妻之哭其夫,兄之哭其弟者,往往而是,无所控吁。君既上愤疆场之日弛[5],而又下痛诸将士日营刈我人民以蒙国家也,数呜咽欷歔[6]。而以其所忧郁发之于诗歌文章,以泄其怀,即集中所载诸什是也[7]。
君故以直谏为重于时,而其所著为诗歌文章又多所讥刺,稍稍传播,上下震恐,始出死力相煽构,而君之祸作矣。君既没,而一时阃寄所相与谗君者[8],寻且坐罪罢去。又未几,故宰执之仇君者亦报罢。而君之门人给谏俞君[9],于是裒辑其生平所著若干卷[10],刻而传之。而其子以敬,来请予序之首简。
茅子受读而题之曰:若君者,非古之志士之遗乎哉?孔子删《诗》[11],自《小弁》之怨亲[12],《巷伯》之刺谗以下[13],其忠臣、寡妇、幽人、怼士之什[14],并列之为“风”,疏之为“雅”,不可胜数。岂皆古之中声也哉?然孔子不遽遗之者,特悯其人,矜其志,犹曰“发乎情,止乎礼义”,“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为戒”焉耳[15]。予尝按次春秋以来,屈原之《骚》疑于怨[16],伍胥之谏疑于胁[17],贾谊之疏疑于激[18],叔夜之诗疑于愤[19],刘蕡之对疑于亢[20]。然推孔子删《诗》之旨而裒次之,当亦未必无录之者。君既没,而海内之荐绅大夫至今言及君[21],无不酸鼻而流涕。呜呼!集中所载《鸣剑》、《筹边》诸什,试令后之人读之,其足以寒贼臣之胆,而跃塞垣战士之马,而作之忾也[22],固矣。他日国家采风者之使出而览观焉[23],其能遗之也乎?予谨识之。
至于文词之工不工,及当古作者之旨与否,非所以论君之大者也,予故不著。
【注释】
[1]青霞沈君:指沈链,字纯甫,号青霞散人,会稽(今浙江绍兴)人。嘉靖一卜七年(1538)进士。为人刚直,曾上书皇帝,历数奸相严嵩十大罪状,被杖责流放,后被严嵩杀害。[2]锦衣经历:锦衣卫经历官。经历,官名,掌文案,正八品。宰执:宰相,此指严嵩。[3]北敌:指当时居住在今内蒙一带的蒙古族俺达部,曾多次侵扰中原地区。[4]馘(guó):战死者的左耳朵。[5]疆埸(yì):边界。埸,疆界。[6]营:一种草本植物。刈,割草。[7]什:《诗经》的《大雅》、《纠雅》、《颂》以十篇诗编为一卷,叫做什。后代用以泛指诗篇或文卷。[8]阃(kǔn)寄:古代郭门(外城门)以外称阃外。[9]给谏:给事中的别称。[10]裒(pǒu):聚集。[11]孔子删《诗》:据说《诗经》是孔子从大量的诗歌中删选而成的一部诗集。[12]《小弁》:《诗经·小雅》中的篇名。诗写一个被父亲遗弃者的悲怨。[13]《巷伯》:《诗经·小雅》中的篇名。写一遭谗而受宫刑处罚者的悲愤。[14]怼(duì)士:心怀怨愤之人。[15]“发乎情”至“闻之者足以为戒”四句:引自《诗经·周南·关睢》毛诗序。[16]屈原:战国时伟大的诗人,楚国三闾大夫,因遭谗言被放逐,著有《离骚》、《九歌》、《九章》等诗。[17]伍胥:即伍子胥。[18]贾谊:西汉文学家,政治家,曾官博士、太中大夫。[19]叔夜:嵇康的字,三国魏时文学家。[20]刘蒉:唐代幽州昌平(今属北京市)人。[21]荐绅:又作揞绅、缙绅,古代官员的装束,此代指官员。[22]忾(kài):愤怒。[23]采风:古代统治者派人到各地采集民间歌谣以考察民情的一种举措。
【译文】
沈青霞先生以锦衣经历的身份上书皇上,指责宰辅,宰辅非常痛恨他。正大力罗织罪名的时候,幸亏皇上仁爱圣明,特地减轻了对他的处分,将他流放至边塞,在这个时候,沈先生敢于直谏的名声已经传遍天下了。不久,沈先生就满怀郁闷携妻带儿全家迁居塞外。正碰上北方的敌寇屡次向内地进犯,而帅府以下的各级官吏束手无策,关闭了城垒,任凭敌寇任意进出侵扰,连放一箭抵御入侵者这一点也做不到。甚至等到敌寇退兵后,他们就割下中原阵亡战士及在田野赶路人的耳朵去领功。那时父亲哭儿子的、妻子哭丈夫的、哥哥哭弟弟的,到处都是,他们又没有地方可以控诉申告。沈先生对上既痛恨防守边疆的措施的日益松懈,对下又痛心将士们一天天随意杀戮百姓,欺骗朝廷,经常流泪叹息。他就将自己忧郁苦闷的心情寄托在诗歌文章中,以宣泄自己的襟怀。文集中所载诸作就是这类作品。
沈先生本来就因为敢于直谏而名重一时,而他所写的诗歌文章对时政又常加讥刺。这些作品渐渐流传开来,朝廷上下深感震惊和恐慌,于是他们开始竭力煽动诬陷,沈先生的杀身之祸就不可避免地发生了。沈先生死后,那些曾一起相互勾结陷害沈先生的军事长官们,不久也因犯了罪被罢官撤职。又过了不久,原来那位仇视沈先生的宰辅也被罢了官。于是沈先生的学生给谏俞君将先生平生所写的诗文收集编为若干卷,刻印以传世。沈先生的儿子以敬,来请我写篇序文置于卷首。
我读了沈先生的著述后写道:像沈先生这样的人,难道不就是与古代仁人志士一脉相传的吗?
孔子删订《诗经》,从《小弁》的怨恨亲人、《巷伯》的讥讽谗人诸篇以下,其中忠臣、寡妇,隐居的人和愤世之士等人的作品,一起被列入《国风》,分入“小雅”一类的,篇目多得数也数不清。难道这些作品都是上古的中和的声音吗?
但是孔子却不轻易地删去它们,正是因为哀怜这些人的不幸遭遇,推崇他们的志向的缘故,也就是:“发自内心,又能以礼义加以约束”,“言者无罪,闻者足戒”的意思。我曾经按顺序考察春秋以来的作品:屈原的《离骚》好像多怨愤之情,伍子胥的劝谏之辞好像多警告威胁的口气,贾谊的奏疏好像很激愤,嵇康的诗好像很愤懑,刘蒉的对策好像很刚直。但是如果按孔子删订《诗经》的原则去编集他们的作品,看来也未必不能收录它们。沈先生死后,天下的官员士绅一直到今天只要提起沈先生,没有一个不鼻酸流泪的。唉!文集中所载《鸣剑》、《筹边》等篇,假使让后人读了,足以使奸臣贼子胆寒,令塞外战士跃马而起,而激起同仇敌忾的意气,这是必定无疑的。有朝一日朝廷调查民情、搜集诗歌的官员出巡各地看到这些作品时,难道能把它们遗漏掉吗?我慎重地把这层意思记录在此。
至于沈先生作品的修辞技巧是否工整,以及内容是否合乎古代作者的写作规范,那些都不是用来议论沈先生大节的东西,所以我就不加论述了。
蔺相如完璧归赵论
王世贞
【导读】
王世贞(1526~1590),字元美,号凤洲,又号贪州山人,江苏太仓人,嘉靖年间进士,官至南京刑部尚书,文学上力倡“复古”,主张“文必西汉,诗必盛唐”,影响很大,文集有《贪州山人四部稿》。
本文针对大家熟知的蔺相如完璧归赵的故事进行评论,作者一反历来人们对蔺相如的一致称道,不去褒扬他的机智勇敢,维护了赵国的利益,而是换一个角度,提出了自己新的看法,从形势与事理两个方面,分析指出了蔺相如这一举动的许多失策之处。
蔺相如之完璧,人皆称之,予未敢以为信也。
夫秦以十五城之空名,诈赵而胁其璧。是时言取璧者情也,非欲以窥赵也。赵得其情则弗予,不得其情则予;得其情而畏之则予,得其情而弗畏之则弗予。此两言决耳,奈之何既畏而复挑其怒也!
且夫秦欲璧,赵弗予壁,两无所曲直也。入璧而秦弗予城,曲在秦;秦出城而璧归,曲在赵。欲使曲在秦,则莫如弃璧;畏弃壁,则莫如弗予。夫秦王既按图以予城,又设九宾[1],斋而受壁[2],其势不得不予城。璧入而城弗予,相如则前请曰:“臣固知大王之弗予城也。夫璧非赵璧乎?而十五城秦宝也。今使大王以璧故,而亡其十五城,十五城之子弟皆厚怨大王以弃我如草芥也。大王弗予城而绐赵璧[3],以一璧故,而失信于天下,臣请就死于国,以明大王之失信。”秦王未必不返璧也。今奈何使舍人怀而逃之[4],而归直于秦?是时秦意来欲与赵绝耳。令秦王怒而僇相如于市[5],武安君十万众压邯郸。而责璧与信,一胜而相如族,再胜而璧终入秦矣。
吾故曰,蔺相如之获全于璧也,天也。若其劲渑池[6],柔廉颇,则愈出而愈妙于用。所以能完赵者,天固曲全之哉。
【注释】
[1]九宾:又称九仪,一种极为隆重的外交礼节,当时只有天子才能用。[2]斋:沐浴素食,处于静室,清心寡欲,是古人遇到大事,如祭祀等活动所举行的先期行为,以表示虔诚恭敬。[3]绐(dài):欺骗。[4]舍人:手下人。[5]僇(lù):通“戮”,杀。市:市集、市口。古代处决犯人都在市集进行。[6]武安君:秦国名将白起,封武安君。邯郸:赵国都城,今河北邯郸市。
【译文】
蔺相如如完璧归赵一事,人们都称赞它,但我不敢苟同。
秦国用十五座城的空口许诺,妄图欺骗赵国,胁迫赵国献出和氏璧。当时说秦国要诈取和氏璧,这是真情实况,并非秦国要借此试探赵国。赵国如果得知了秦国的这个实情就不给它,不知道这个实情就给它;得知了秦国的这个实情而惧怕它就给它璧,它知道了秦国的这个实情而不惧怕它就不给。这件事只要两句话就可能决定下来,为什么赵国既害怕秦国却又去挑逗它的愤怒呢?
秦国要想得到和氏璧,赵国不给它,这两者并无是非曲直可言。如果赵国献了和氏璧而秦国不给十五城,那么理亏在秦国那一面;如果秦国给赵国十五城,赵国却把和氏璧送回国不给璧,那么赵国就显得理亏。要使得秦国理亏,赵国就不如把和氏璧放弃;要是害怕失去和氏璧,就不如不给秦国。秦王既然指着地图明确告知那些城池送给赵国,并且举行了最隆重的礼仪,沐浴斋戒准备接受和氏璧,那种情形就使秦国不得不交出十五城了。这时蔺相如如果献上和氏璧而秦国不交割十五城,那么他就可以上前责问说:“我本来就知道大王是不肯交割十五城的。这块和氏璧难道不是赵国的吗?十五城也是秦国的宝地。现在如果大王因为爱这块和氏璧的缘故而放弃了这十五城,那么十五城的百姓都会深深地埋怨大王,说您把他们像草芥一样地抛弃了。大王不肯交割十五城,而骗取赵国的和氏璧,因一块和氏璧的缘故,在天下人面前失信,我请求在您境内结束自己的生命,以此来表明大王的失信。”秦王听了就未必不肯归还和氏璧。如今蔺相如为什么要派随从的手下人怀着璧偷偷地逃走,而把理直的一方归于秦国呢?当时的情势。秦国的意图还不想与赵国绝交。假使秦王发怒,把蔺相如公开杀害,同时派武安君率领十万大军逼临邯郸,指责和氏璧的去向与赵国的失信,那么打一次胜仗就可使蔺相如灭族,打两次胜仗那和氏壁终究还是要落入秦人之手了。
所以我说?蔺相如能够保全和氏壁,这是出于天意。至于后来他在渑池会上对秦国采取强硬态度,对廉颇又显得那么温和,他的做法越来越高妙了。能够保全赵国的是出于老天偏袒它的缘故啊!
徐文长传
袁宏道
【导读】
袁宏道(1568—1610),宇中郎,号石公,公安(今湖北省公安县)人,万历年间进士,曾任吴县县令,礼部主事等,后辞官,卒于家,他是明代著名散文家,和兄宗道、弟中道合称“三袁”。文学上主张不拘格套,独抒性灵,著有《袁中郎全集》。徐渭字文长,号天池,又号青藤,明代著名的画家、戏曲家、诗人。本文叙述了徐文长的生平,赞扬了他多方面的艺术成就,描述了他狂放不羁的性格,对他怀才不遇的遭遇寄予了深厚的同情。
徐渭,字文长,为山阴诸生[1],声名籍甚。薛公蕙校越时[2],奇其才,有国士之目[3]。然数奇[4],屡试辄蹶。中丞胡公宗宪闻之[5],客诸幕。文长每见,则葛衣乌巾,纵谈天下事,胡公大喜。是时公督数边兵[6],威镇东南,介胄之士[7],膝语蛇行,不敢举头,而文长以部下一诸生傲之,议者方之刘真长、杜少陵云[8]。会得白鹿[9],属文长作表,表上,永陵喜[10]。公以是益奇之,一切疏计,皆出其手。文长自负才略,好奇计,谈兵多中,视一世事无可当意者。然意不偶。
文长既已不得志于有司[11],遂乃放浪曲蘖[12],恣情山水,走齐、鲁、燕、赵之地[12],穷览朔漠。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雷行、雨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虽其体格时有卑者,气沉而法严,不以模拟损才,不以议论伤格,韩、曾之流亚也[15]。文长既雅不与时调合,当时所谓骚坛主盟者,文长皆叱而怒之,故其名不出于越,悲夫!喜作书,笔意奔放如其诗,苍劲中姿媚跃出,欧阳公所谓“妖韶女,老自有余态”者也[16]。间以其馀,旁溢为花鸟,皆超逸有致。
卒以疑杀其继室[17],下狱论死。张太史元汴力解[18],乃得出。晚年愤益深,佯狂益甚,显者至门,或拒不纳。时携钱至酒肆,呼下隶与饮。或自持斧击破其头,血流被面,头骨皆折,揉之有声。或以利锥锥其两耳,深入寸馀,竟不得死。周望言晚岁诗文益奇[19],无刻本,集藏于家。余同年有官越者,托以钞录,今未至。余所见者,《徐文长集》、《阙编》二种而已,然文长竟以不得志于时,抱愤而卒。
石公曰[20]:先生数奇不已,遂为狂疾。狂疾不已,遂为囹圄[21]。古今文人牢骚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虽然,胡公间世豪杰[22],永陵英主。幕中礼数异等,是胡公知有先生矣;表上,人主悦,是人主知有先生矣,独身未贵耳。先生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芜秽之习,百世而下,自有定论,胡为不遇哉?梅客生尝寄予书曰[23]:“文长吾老友,病奇于人,人奇于诗。”余谓文长无之而不奇者也。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悲夫!
【注释】
[1]诸生:明清时代经省各级考试录取人府、州、县的学生,称生员。生员有增生、附生、廪生、例生等名目,统称诸生。[2]薛公蕙:薛蕙,明正德九年(1514)进士,直隶武平卫(今河南偃师)人,官至吏部考工郎中。校越:在越州任学官。按薛蕙于嘉靖二年(1523)免官,至徐渭考中生员的那一年(1539)死去,未担任过浙江学官。[3]国士:一国之中杰出的人才。[4]数奇(jī):命运不好。[5]中丞:明代设立都察院,其副都御史一职与古时御史中丞相近,故称副教御史为中丞。胡公宗宪:胡宗宪,字汝贞,号梅林,明嘉靖年间任浙江巡抚,因抗击倭寇有功,加右都御史衔:[6]督数边兵:嘉靖三十五年(1556),胡宗宪任总督,督江南、江北、浙江、山东、福建诸军事。[7]介胄之士:指军人。介,铠甲。胄,头盔。[8]刘真长:刘惔(tán),字真长,东晋简文帝时宰相。杜少陵:唐代大诗人杜甫的号。两人均不拘小节。[9]白鹿:古代以得白鹿为国家祥瑞,所以胡宗宪要上表奏问皇帝。[10]永陵:明世宗嘉靖帝的陵墓名,此代指明世宗(1522~1566在位)。[11]有司:官吏。[12]曲蘖(miè):酒母。[13]齐、鲁、燕、赵:皆春秋战国时国名,后多代指今山东、河北、山西一带地区。[14]巾帼:古代妇女所戴头巾,后代指妇女。[15]韩、曾:韩愈、曾巩,唐宋散文八大家中的作家。流亚:同一类的人物。[16]欧阳公:欧阳修,宋代文学家,唐宋散文八大家之一。“妖韶女,老自有馀态”:语出欧阳修《六一诗话》,是赞扬梅圣俞诗的句子。原文是:“有如妖韶女,老自有馀态。”[17]杀其继室:徐渭晚年神经错乱,猜疑心重,杀续配夫人张氏,因此下狱。[18]张太史元汴:张元汴,字子荩,号阳和,浙江山阴人,隆庆五年(1571)进士第一,授翰林修撰,官至翰林侍读,故称太史。[18]周望:陶望龄,字周望,号石篑,会稽人,万历十七年(1589)进士,授翰林院编修。[19]石公:袁宏道自称(石公为其号)。[20]囹圄(língyǔ):监牢。[21]间世:隔世。[22]梅客生:梅国桢,字客生,湖北麻城人。袁宏道之友。
【译文】
徐渭,字文长,是山阴县的生员,名声很大。薛蕙任越州学官时,非常欣赏他的才能,把他视为国家的杰出之士。但是徐渭命运不佳,屡次考试都不能中第。中丞胡宗宪听说他的情况后,就召他进自己的幕府。徐渭每次进见,都是穿着葛布衣,戴着黑头巾,在胡宗宪面前放言高论天下大事,胡公十分高兴。这时胡公正统率着数处防区的军队,威镇东南。全副武装的将士在他面前要跪着说话,像蛇似地爬行,不敢抬头,而徐渭以胡公部下一介书生的身份傲然相对。评论的人把他比做东晋的刘惔和唐代的杜甫。适逢胡公获得一头白鹿,让徐渭写一篇表文奏明皇上。这道表文呈上后,嘉靖皇帝看了很高兴。因此胡公对他更器重了。一切奏疏、簿籍,都出自徐渭的手笔。徐渭对自己的才能谋略很自信,喜好奇异计策,议论军事大多能切中要害。在他看来,世上的事没有一件是令他满意的。但是他一生没有施展才华的机会。
徐渭在考场失利、不被考官录取之后,就嗜酒放浪,纵情山水,漫游齐、鲁、燕、赵等地,饱览北方大漠风光。他将所见到的山势奔腾,海浪壁立,黄沙漫天,雷霆滚动,雨声如鸣,大树倒伏,深邃的山谷,繁华的大都市,形形色色的人物,各种各样的鱼鸟走兽等等,一切令人感到惊讶恐骇的景象,都一一用诗歌来加以表达。他胸中又怀着勃发的不可消磨的气概,有着英雄无路、无处立足的悲愤,所以他做的诗,像发怒,像狂笑,像激流在山峡中轰鸣,像新苗破土而出,像寡妇在长夜哀哭,像游子寒夜惊起。虽然他的诗歌体制与风格时有卑弱的缺点,但是能别出心裁,有王侯卓然独立的气概,不是那些像侍奉他人的妻妾之流的诗人所能望其项背的。他的文章具有远见卓识,气象沉郁而章法严谨,不因为模拟而有损才气,不因为议论而妨害格调,可视为是韩愈、曾巩一类的杰出人物。徐渭素来不与当时的文风合拍,对当时所谓的诗坛领袖,他都加以斥骂,所以他的文名不能超出越地的范围,真可悲啊!徐渭喜欢书法,笔意奔放,就像他的诗歌,苍劲中透出秀媚的笔意,也就是欧阳公所说的“妖艳女子,即使到了老年还是风韵犹存”。偶尔他又以余力画些花鸟,也都高妙飘逸而很有情致。
后来,他因为起疑而将自己的续配夫人杀了,被捕入狱,被判死刑。经过张太史元汴的极力营救,方才出了监狱。他晚年愤世之情更加深了,也更变得喜欢假作疯颠之状了。达官贵人上门,有时他竟拒不接见。他常常带了钱到酒店中去,叫一些仆人和自己一起喝酒。有时他拿了斧头劈破自己的头颅,血流满面,头骨都骨折了,揉一揉碎骨就能发出响声。有时他又用尖锥刺自己的两只耳朵,刺入一寸多深,竟然没有送命。周望说文长晚年的诗文更是奇妙了。他的诗文集没有刻印,手稿藏在家中。我的同年中有人在越地做官,就托他抄录,到现在还没有寄来。我所见到的只有《徐文长集》、《阙编》两种而已。但是文长终于因为一生不得志,满怀悲愤抑郁地死去了。
石公说:先生的厄运真是无穷无尽,因此就得了疯病。疯病没有痊愈,以致身陷监狱。古往今来文人的困苦不平遭遇,没有一个能与先生相比。虽然如此,胡公是绝代的豪杰,嘉靖帝是英明的皇帝。文长在胡宗宪幕府中受到特殊的礼遇,这说明胡公是了解先生的:白鹿表文上达帝听,皇帝非常赏识,这说明皇上也是了解先生的,只是先生本人没有做到达官显贵罢了。先生的诗文崛起文坛,扫除了近时杂乱污卑的不良习气,百世之后,自然会有正确的评论,怎么能说他不遇于时呢?梅客生曾寄我一信,信上说:“文长是我的老朋友,他的病比他这人要怪,他这人要比他的诗更奇妙。”我认为文长这人没有一样不是奇怪的。正因他没有一样不奇怪,所以他就没什么顺利的。真可悲啊!
五人墓碑记
张溥
【导读】
张溥(1602~1641),字天如,号西铭,太仓(今江苏)人。崇祯年间进士,改庶吉士,以葬亲乞假归。他的文章抨击时政,内容充实,风格质朴,著有《七录斋集》。本文记述了阉党逮捕因不满朝政辞官的周顺昌时,苏州市民英勇反抗,其中五位市民领袖不畏强暴、视死如归,最终遇害的事,充分肯定了市民的斗争,批判了一些士大夫忍辱偷生的行为。文章夹叙夹议,行文简洁,感情充沛,有很强的感染力。
五人者,盖当蓼洲周公之被逮[1],激于义而死焉者也。至于今,郡之贤士大夫请于当道,即除魏阉废祠之址以葬之[2],且立石于其墓之门,以旌其所为。呜呼!亦盛矣哉!
夫五人之死,去今之墓而葬焉,其为时止十有一月耳。夫十有一月之中,凡富贵之子,慷慨得志之徒[3],其疾病而死,死而湮没不足道者,亦已众矣。况草野之无闻者欤!独五人之噭噭[4],何也?
予犹记周公之被逮,在丁卯三月之望[5]。吾社之行为士先者,为之声义,敛资财以送其行,哭声震动天地。缇骑按剑而前[6],问:“谁为哀者?”众不能堪,扶而仆之[7]。是时以大中丞抚吴者[8],为魏之私人,周公之逮所由使也,吴之民方痛心焉。于是乘其厉声以呵,则噪而相逐,中丞匿于溷藩以免[9]。既而以吴民之乱请于朝,按诛五人,曰:颜佩韦、杨念如、马杰、沈扬、周文元,即今之傫然在墓者也[10]。
然五人之当刑也,意气扬扬,呼中丞之名而詈之[11],谈笑以死。断头置城上,颜色不少变。有贤士大夫发五十金,买五人之脰而函之[12],卒与尸合。故今之墓中,全乎为五人也。
嗟夫!大阉之乱[13],缙绅而能不易其志者[14],四海之大,有几人欤?而五人生于编伍之间[15],素不闻《诗》《书》之训[16],激昂大义,蹈死不顾,亦曷故哉?且矫诏纷出,钩党之捕[17],遍于天下,卒以吾郡之发愤一击,不敢复有株治。大阉亦逡巡畏义[18],非常之谋,难于猝发。待圣人之出[19],而投缳道路[20],不可谓非五人之力也。
由是观之,则今之高爵显位,一旦抵罪,或脱身以逃,不能容于远近,而又有剪发杜门[21],佯狂不知所之者。其辱人贱行,视五人之死[22],轻重固何如哉?是以蓼洲周公,忠义暴于朝廷,赠谥美显[23],荣于身后;而五人亦得以加其土封,列其姓名于大堤之上。凡四方之士,无有不过而拜且泣者,斯固百世之遇也!不然,令五人者保其首领,以老于户牖之下[24],则尽其天年,人皆得以隶使之,安能屈豪杰之流,扼腕墓道,发其志士之悲哉?故予与同社诸君子,哀斯墓之徒有其石也,而为之记,亦以明死生之大,匹夫之有重于社稷也。
贤士大夫者,同卿因之吴公[25]、太史文起文公[26]、孟长姚公也[27]。
【注释】
[1]蓼(liǎo)洲周公:周顺昌,号蓼洲,吴县(今属江苏)人。明万历四十一年(1613)进士。因不满朝政,辞官归里。天启六年(1626),遭魏忠贤党羽迫害,下狱被杀。[2]魏阉:魏忠贤,明后期著名太监,权倾一时,各地纷纷为他建立生祠。他死后,这些生祠都被捣毁、废弃。阉,对太监的鄙称。[3]慷慨得志:此处作贬义用,扬扬自得、踌躇满志的样子。[4]噭噭:有光彩的样子。[5]丁卯:明熹宗天启七年(1627)丁卯年。据《明史分载,周顺昌是在天启六年丙寅年被逮捕的。望:农历每月的十五日。[6]缇骑(tíjì):明代称锦衣卫的宫校为缇骑。锦衣卫原为护卫皇宫的禁军,掌出入仪仗,至明太祖朱元璋时,成为一种特务组织,专事侦察,用刑残酷。[7]抶(chì):击。[8]大中丞:官名,属御史台,明代属都察院。副都御史、佥都御史称中丞。抚吴:巡抚苏州,巡抚是省一级最高行政长官,此指魏忠贤党羽毛一鹭。[9]溷(hùn):厕所。藩:篱笆。[10]傫(lěi)然:堆积的样子。[11]詈(lì):骂。[12]脰(dòu):颈脖,这里代指头颅。[13]大阉:指大宦官魏忠贤。[14]缙绅:古代官宦将笏插在腰带里,因以缙绅代指做官的。缙,插。绅,束衣的大带。[15]编伍:指平民。古代以五户编为一“伍”。[16]《诗》:《诗经》。《书》:《书经》。这里代指儒家传统教育。[17]钩党:牵连的同党。东汉后期,宦官专权,将不顺从他们的士大夫诬为钩党。[18]逡(qūn)巡:犹豫不决,迟疑不前。[19]圣人:指明思宗朱由检(崇祯帝)。[20]投缳道路:在途中上吊自杀。据《明史》载,崇祯皇帝即位后,即将魏忠贤放逐凤阳,后又下令将他捕回京城。魏忠贤行至河北阜城,听闻此消息,畏罪自缢身亡。缳,绳圈。[21]剪发:清代以前的男子都留长发,剪短发或剃光头,除了当和尚之外,都被视为不正常。杜门:关门。[22]视:比较。[23]谥(shì):古代帝王、后妃、高官或其他有卓异贡献者死后,由朝廷根据其生前事迹,赠予称号,叫做谥。祟祯帝追赠周顺昌为“忠介”。[24]户牖(yǒu):门窗,这里指家。牖,窗。[25]冏(jiǒng)卿:即太仆寺卿,掌管皇帝车马的官。因之吴公:吴因之,名默,明万历二十年(1592)进士,吴江(今属江苏)人。[26]太史:古代修史官,明清两代称入翰林院的官员为太史。文起文公:文文起,名震孟,明天启二年(1622)进士,长洲(今江苏苏州)人。[27]孟氏姚公:姚孟长,名希孟,明万历四十七年(1619)进士,长洲人。
【译文】
这五个人,是在周公蓼洲被逮捕时激于义愤而赴难的。到现在,地方上的开明士大夫请求当局,将宦官魏忠贤“生祠”废址清理后安葬这五个人,而且在其墓前树立石碑,以表彰他们的生前所为。唉,真是够隆重的了。
这五个人的殉难,距离现在入土安葬,为时只不过十一个月罢了。在这十一个月中间,那班出身富贵之家的人,慷慨得志官运亨通的人,因为生病去世,死后却无声无息不足称道的,也够多的了,何况那些乡野间默默无闻的平民百姓呢?单单这五位死后,名声却如日中天。那是为什么呢?
我还记得周公被捕,是在丁卯年三月十五日。我们复社中那些士大夫中的佼佼者,为周公伸张正义,募集钱财,送他起程,一时间哭声震天动地。锦衣卫捕人的差役提剑前来喝问说:“谁在对他同情哀哭?”众人再也无法忍受了,就把他们打倒在地。当时以大中丞衔任苏州巡抚的毛一鹭是魏忠贤的心腹,周公的被捕就是他主使的,吴地的百姓正对他痛恨之极。于是趁着他厉声喝问的时候,就大声呼喊着,追赶他。毛一鹭吓得躲进厕所,才免遭袭击。后来,毛一鹭以吴民暴动的罪名向朝廷请示,经过缉查,按律处死五个人,这五位是:颜佩韦、杨念如、马杰、沈扬、周文元,就是现在墓中排着的五个人。
但是这五位在临刑时,意气风发,叫着毛一鹭的名字痛骂,谈笑自若,从容就义。割下的头颅挂在城墙上,脸色一点也没有改变。有些贤明的士大夫,出了五十两银子,买下五人的头颅用盒子盛好,最后将头与尸身合在一起。所以现在墓中五人的尸身是完整的。
唉!魏忠贤祸乱天下时,当官的能够不改变自己节操的,天下之大,能够有几个呢?而这五位生在平民之家,从来没受过诗书的教育,却能激于义愤,踏死地而不顾,这是什么原因呢?而且这时假传的诏书纷纷下达,受株连而被捕的党人遍及天下,终究由于我们吴郡人的一次愤怒抗击,使阉党不敢再加以株连治罪。魏忠贤也因此害怕人民的正义力量而畏缩,篡位的阴谋,很难突然发动。到后来圣明天子即位,他不得不在被贬的路上上吊自杀了。这一切不能不说是这五人的功绩。
从这一点来看,那么如今那些身居高位的达官显贵,一旦犯罪要受处分时,有的脱身逃走,却远近都无处可以容身,有的把头发剃光了。关起门来,装疯卖傻,不知溜到哪儿去了。他们这些人的卑鄙无耻行为,与这五位志士的死相比,究竟哪个伟大,哪个渺小呢?所以,后来周公蓼洲,忠义得到朝廷褒扬,被赠予美好显贵的谥号,死后荣耀无比;而这五个人也得以扩建了坟墓,并将他们的姓名排列于大堤之上。四方人士来此,没有一个不施礼下拜哭泣的。这实在是百代难逢的际遇啊!如果不是这样,假使这五人保住了自己的脑袋,老死于家中,以终其天年,那么,人们都可以把他们当奴仆一样使唤,怎么能让英雄豪杰一流人拜服,在墓前扼腕痛心,抒发志士仁人的悲壮情怀呢?所以我与同社的几位仁人君子对这坟墓徒有石碑而没有碑文感到难过,就替他们写了一篇记文,用以阐明正确对待生死的重大意义,以及普通百姓也可以发挥对于国家的重要作用。
前面所述的贤士大夫是:太仆寺卿吴公因之、太史文公文起和姚公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