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之书
在村子里听雪
是件简单而快乐的事
也许我们很久没听过雪抚摸身体的声音了。
此刻,我从躯壳里钻出来
像雪花一样坐着
看满天的同伴飞舞
耳朵里灌满了大雪单音节的语言
我就这样在村子边呆呆坐着
成为雪人
时令
有一只化为夜幕的蝙蝠
舞蹈的形体咄咄逼人
它让天空合上眼睑
空旷的内心微风轻扬
迅疾的 喑哑的牙齿
它在撕开厚重的空气
和大地的一角衣衫
让凝结的暗霜在遍地的
庄稼 丰收的伤口上
留下曾经火一样沸腾的血渍
扑面而来的春天
你先听到的是
整齐的童声梳理光线!
集中注意力——
这是大街上鱼苗在游动
他们释放压抑的气泡
在楼群的峡谷里
咿呀嬉水。唇齿间
吐露的花瓣
让倾泻的阳光浸染乳香
到春天的胸膛上去
到野花飘香的草毡上去!
这群穿过大街的
小学生,要把自己
像树枝上的露珠抛进
复苏的大地里去
他们竞相开放汇聚成河
吸引路人和车辆的致敬
让睡意朦胧的城市
迎接扑面而来的春天!
一层秋雨
秘密搭着灯笼
守住一星火焰
这朵破开的菊花
烟薰黑了眼眶
一层秋雨一层凉
层层加上的不是衣裳
没良心的黄狗
心肝贴上了脊梁
天白忘了天黑
一季的庄稼撂荒
雨跌八瓣没人怜
回头的鹁鸽老了容颜
小面馆的春天
怀疑是必要的
但现在是无所谓的年代
在大街上晃动的,仿佛大片
与风向一致的橡皮树林
这和我现在所处的面馆
有相近的秘密 比如
生活的过分油腻
从新闻和一个埋头捞面的脸孔
缝隙里 我看见手持一串
彩纸风车的小女孩
正用皱折的纸币换来面条
在此之前 我在街角碰见她
用风车换取纸币和无所谓
她的年龄可能是我的零头
在她火热的面条和着鼻涕的
吃相面前 我有点惭愧
但并不怀疑 那一串串旋转的
风车,就是小面馆的春天
冬天
在冬天,一个农夫筒着手
在收完玉米、还裸着胸膛的
大田里张望。他更像旱土褶皱里
穿着皮袍的鼹鼠。一股风
把他像孤独的玉米杆一样晃了晃
啊,这是逝者的抚摸!
在他背后睡眠中的冻土
时间般飞速流逝。只有呼吸
将他涂成单薄的冰块
这样的情境适合联想
仿佛一个古老的传说,在流传中
长出了想象的翅膀。所有的
伤口,在类似的境遇里逐渐愈合
我就是这个农夫,或者
我不是这个农夫。我的思想
和他一起,被落寞的风捕捉
当一棵玉米
从趾缝间生长起来
慢慢地丈量我们的躯体
我们互相结为一体
像是大地上空的一个裂缝
被风轻巧地穿越
端阳节
早上起来,看到
太阳在窗子外洗脸
就想,是不是我心里
在下雨。排队走过的蚁群
像一个带有隐喻的句子
今天注定是一个
矛盾的铁丝弯曲、纠缠
是一个抽象的裸女
她歌唱,但却如冻结的浮雕
古老的声音
飞舞的声音
压抑的声音
被楚水拍打的声音
在泛黄的纸页里
黯然喟叹的声音
潮涨潮落鸿鹄入云
长剑的光芒埋在鞘里
诗人啊,用信仰搏击洪流
身后只留下
被时间磨亮的声音
道路如此漫长
与水神亲吻的诗人
梦中的香草开着花儿
尘世的污浊要用时间来漂洗
回到水里,回到婴儿
处子的吟哦仿佛透亮的瓶子
要长出马兰和薄荷
一声叹息
一座噤声的城池
水神的目光,望着长剑合入
楚水的剑鞘激起的水花
再也落不下来
这是咒语在应验
利刃的光芒只有藏在鞘里
才是完美的契合
啊,剑锋在嘤鸣
他在渴求知音的和歌
徘徊的步履如同永不止步的逗号
但涛声在表演——
舞蹈的形体在平原上打滚
它吞没一只折翅的夜莺
让诗神的魂魄跟随唯美的声音
从水晶里再生
长剑化为波涛
铮铮的长啸流逝在平原里
坎坷的道路,
和逝水慢慢重合
最终成为一面光滑的镜子
它永远不能被打碎
它是一个时代的影子
留下喑哑的意境
五月初五
纪念已经变成节日
阳光铺在每个人脸上
诗意化在遥远的天际
没人想起苇叶包裹的灵魂
会在这一天徘徊不定
寂寞的怀念令人忧伤
自在的歌者
为流逝歌唱
在这一天,我是贴着水面
飞行的乐章无法到达
只能轻轻伫足
秋水
在风的下游,一只干旱逼迫的鱼
双目轻轻转动。它银色的身躯
在秋天高傲的光线里闪着微光
天空像一面可以敲响的大鼓
静静地在头顶漂浮。河岸上,
汲水的父亲已没有力气呼喝
背上的水桶给他安上了驼峰
风硬起来。风在峡口里打着口哨
遥远的路人被黄土埋没
远行的玉米在这里留下一丝气息
道路和天堂一样辽阔,和心脏
连在一起。和秋水绞在一起。
走在路上,轻声的喟叹慢慢被
沉默的秋水打湿
我看见幻觉里的苍鹰
一根思乡的羽毛,在未知的路上
无声滑过。多么自在的生灵
沿着渺茫的秋水渐渐消失
大雾
夜幕哈出的冷气环绕
群山。一张模糊的脸
陌生、晦暗,被低音缠绕
树木的脑袋若隐若现
像一些忽闪的灵魂。秋天
的大路上来来往往的人群
像大雾里泼进的墨汁
逐渐暗淡。跟随雾气漂流的
噪音,在生活中迅速扩散
我和一个拾荒的人
打了个照面我有些恍惚
像是照了次镜子
春天的萝卜
它为什么拼命让根长大?
这些成堆的萝卜,在春天
成为餐桌上的美味
单纯地看,它们更像
身体白净的少女
头上长出思春的叶子
而那些粗暴的手
会在充满油烟的厨房里
拧掉它绽放在春天的
思想。它的身体
一片片地肢解
被消解的美,如此实用
马兰
从大片马兰跟前路过
有一点秘密无法表达
扑下身子,这条紫色的
河流,会像爱情的深渊
埋藏我们的一生
清明
清明前后
栽瓜点豆
豆子点到地里
心上就舒坦了
只等着儿子
跳出荚壳
下一辈子
就有了指望
坟头的黄土
就常会是新的
地下的眼睛
会看到
阳世的光阴
苞谷地
就是这块苞谷地
软弱,但不负人
她平静地呼吸,身上
散发土香。田鼠打洞。
我和兄弟们快乐地发育
比赛长个儿,生出胡须
苞米地里,我的女人
和我一样吞下阳光
我们互相传递花粉
在风声里攀着臂膀
直到有一天,充满
汁液的女儿,远嫁他乡
我们枯萎着形体
满怀忧郁地感恩
掀掉雪的被子
雪们赖在麦地里
一些鸟把爪子印在上面
麦苗儿双手扒拉着
掀掉被子。春天到了
那些爪子印儿,早已蒸发
像是过客的吻痕
一点懒散的味道都没有留下
雪线
雪线以上,空气
是一片氤氲的白纸
谁在上面涂画,谁就会
模糊那张清晰的脸
雪线以下,人群
低头看着腐烂的雪水
踮起脚尖的猫。偶尔也有
抬头看的,他的脸上
被雪线以上的纯净所左右
当他跌倒在雪泥里。
晚冬的雪
莽撞的,快乐的羽毛
它们在夜晚飘落
轻轻的敲打像是老鼠走动
大地生长着动人的胡须
这些充满灵气的细雪
赶在春天到来之前,发芽
几只荒凉的野狗
画下了仓促的影子
从春天返回去
谁在春天的舌头下面
会去回想寒冷的冬天?
顶在头上的雪,一天天地
多了起来。
一张旧锄头,它的牙齿
已经失去光芒。冬天将它抛弃
现在它被扔在一些腐烂的
麦草堆里。有几颗多余的麦子
从腐朽里长了出来
形成了新的幻想。那把锄头
像我们的父亲,充满了
锈迹斑斑的热爱
春天的复印机
春天的复印机,萌发春情
它呆在孤独的办公室里
日复一日,复制刻板的档案,
埋没的文字,暗淡的事物。
偶尔有一些色彩绚烂的
图片被塞进它的嘴里,它快乐
它拥有了窗外的色彩,并记录那些
被固定的树,笑脸和哀伤
它机械地重复吞吞吐吐的生活
那些案卷,通知,抑或
秘密的通缉令,偶尔在脑子里闪现
让它兴奋。真实的、虚幻的命运
都从卷边的,溃烂的
和即将发黄的纸上悄悄转移
像是某个人,被装进了
通往陌生旅途的火车
春雨
一些花儿放在楼顶
她们最先感觉到,春天的消息
宇宙的毛儿冲着她们冲下来
亲吻,或是热烈地抚摸
这样的描述似乎不美
换种说法,毛毛细雨凌空而降
她们滋润万物,给花儿洗脸
有一些趁机钻进泥土
玩和泥的游戏
事实是,春天的某个夜晚
我坐在明亮的屋子里
只能看见玻璃反光里我和静物的影子
在黑暗里,小雨洗刷着平静的
生活,她让我完成了
一首写给春天的诗
秋天到了
秋天到了。一些牙齿
开始掉落,仿佛完成任务的
叶子。一个姑娘藏起被风
吹凉的身体,她的双手
在秋天的水里变成思想的鱼
秋天到了。发黄的地平线上
开着些花儿。她们等着
未知的消息,像摇晃的空气
秋兴
一到秋天,人就犯困。
一到秋天,人身上掉皮,
树身上掉叶儿。这样的巡回展览
年年相似。
只是有些事物展览一次
便会在纸缝里掉下去,永远消失。
在秋天行走
身上的行李必须简单。大风和时间
会拿走多余的赘肉和想法
就像那些只展览一次的
器件,连同一些秘密
被卷进丰硕的秋天
秋风辞
天气还炎热的时候
秋风就来敲打窗户
杜鹃的叶子
冷不丁就掉了一片
我甚至没有发现
自己头上生出了白发
我还在夏天的田野里
种着汉字
但秋风,
突然就拿着账册前来造访
拍拍身子,我让它
收走了满身枯叶
在秋天的月光下
在秋天的月光下
父亲搓着手立在院边
身上带着烧过炕的烟味儿
他像一只蜷缩的毛虫
回忆曾经越过的苹果树枝
那种清香和饱暖。
在秋天的月光下面
我的父亲还达不到诗意的境界
他看着遍地哗哗的银子
内心充满幻觉
他希望自己的儿子
会踏着月光回到家门口
他会帮儿子
吹去头上颠沛流离的浮光
但他却过早地被这种幻觉俘获
他等候的只是秋天的这轮圆月
他在清冷的月亮上挖地
一抬眼就会看到自己的前世
和儿子的今生
麦草垛
冬天是一把摇晃的折椅
灰衣服的村里人坐在上面暗自欣喜。
他们背靠涂着金子的麦草垛
任由阳光光着脚在自己身上走动
我是挤在他们中间的一把麦草
透过指缝窥探自己的天空
——红色的,肉感的,光线和声音。
移去双手的刹那
麦草垛边已经空无一人。
收留落叶的大街
秋风忽然就把满街梧桐的叶子
扫了下来。这些废弃的纸张
它们仍是空白的
没有一个人在上面留下字迹。
它们像被蹩脚的清洁工
归结到东大街向阳的一面
穿着各种鞋子的脚
企图在它们身上
涂写一行进入冬天的暗语
我踩着枯黄的叶子穿越大街
街灯加深了落叶的迷茫。
两个男孩趿着胶鞋的脚啃食破碎的时光
他们像早年的我,毛发蓬乱
脸上挂着夜游的景象
多年以后,我从这样的身体里剥离出来
缩进秋天的风衣
走完这条收留落叶的大街
我的影子仿佛还在漫不经心地踢着落叶。
冬天的水磨坊
一条小径通往被干蒿草包围的水磨坊
它像一把扇柄,许多人曾用双脚记住它的秘密
水磨坊到了冬天就成为懒惰的女人
河水冰冷,使她周身被裹上一层寒纱
偶尔会有一两个农民背着粮食造访
他们像田鼠一样敲打磨坊的门楣
他们悄悄议论。谁会在冬天打开磨坊的门
谁会偷偷地将结冰的水放进水槽?
当他们隐入荒芜的水磨坊
冬天很快就用它的牙齿,磨细了暗淡的生活。
听雪
在村子里听雪
是件简单而快乐的事
也许我们很久没听过雪抚摸身体的声音了。
此刻,我从躯壳里钻出来
像雪花一样坐着
看满天的同伴飞舞
耳朵里灌满了大雪单音节的语言
我就这样在村子边呆呆坐着
成为雪人
雨季来临
地里积水成潭
刚刚露出牙齿的玉米们
她们提着挂泥的裙子
好多天
她们没有这样放肆过了
在父亲眼里,
玉米们长高了个头
她们正光着脚
趟过夏天的雨水。
落叶
她还在用力清扫
青杨,柿树,它们叶子零乱
隐藏着身体里零星的汁液
它们带着成长的标记
而现在,这位面目不清的清洁工
她一定带着对生活的仇恨
在此之前她也许容貌清丽地在大街上行走
她也许带着儿子去看一场永不散场的电影
她的生活单调乏味,缺少落叶般的疼痛
但她也许喜欢这些
时间已经安排好一切,
她不需要再费脑筋。
然而,她也许从来就没有快乐过
她身体里也曾掉落许多枯叶
她的信念在叶子凋零的时候死亡
秋风过耳,
她像一棵秋天的树
此刻正在用力清扫自己脚下的落叶
她要把枯萎的情感清扫干净
当一些人走过,
落叶翻卷的声音
没有惊扰任何人,更没有
让任何事物枯黄
她也许一直就这样,
没有欲望地清扫,如同吸尘器
把时间留下的枯叶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