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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栀子花,白花瓣

在我们那所植满栀子的中学校园里,张丹绝对是个风云人物:上课经常迟到;作业从来不交;和社会上一帮小青年鬼混;有男生为争她大打出手;玩世不恭,等等。我的同事朱说起她来,是切齿着的。那日,她去他们班上课,课上到中途,张丹突然在底下敲起课桌肚来,笃笃笃,笃笃笃,一声声,极有节奏的。寂静的教室,仿若平静的湖水,被突然扔进了一块石,腾起浪花无数朵。朱当时气得拿眼瞪她,她倒好,镇静自若地继续敲击,嘴角边还浮上轻蔑的笑。等她敲得索然无趣了,她竟不紧不慢地拿话噎她的老师:“看什么看,我长得比你好看!”这事让我的同事朱倍受伤害,她再不肯去他们班上课了。

张丹的家庭背景也不一般,父亲是小有名气的公司老总,在张丹读初中时,与她母亲离婚,重娶一年轻女人。那女人,比张丹大不了几岁。母亲离婚后,远走他乡,从此,音信杳无。张丹跟了父亲,却被单独地扔在一幢大房子里,由父亲找来的保姆照应着。

我接他们班时,高二。第一天上课,张丹姗姗来迟。她半倚着门,斜睨着我,嘴唇红艳,紫色的眼影,抹得浓郁。吊带衫,牛仔短裤,脚上一双凉拖,十个脚指甲,全涂上蔻丹。很风尘的样子。

我微笑,说:“进来吧。”她可能没料到我会是这种态度,愣一愣,一摇三摆地进了教室。课上,她不时地做些小动作,譬如掏出小圆镜子照,把书本拿上拿下的,她在观察我的反应。我面带微笑地上着我的课,偶尔让眼光掠过她,也还是微笑着的。她到底沉不住气了,用手指敲起课桌来,笃笃笃,笃笃笃。全班同学紧张地看着我,以为我要发火了。我却笑眯眯看着她:“张丹,你的节奏感真强,你的歌一定唱得不错。”

张丹完全蒙住了,她呆呆望着我,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我提议:“我们现在就请张丹同学唱一首,大家说好不好?”学生们自然高兴,齐声叫:“好!”掌声响得哗啦啦。张丹的脸,在那一刻红了。我暗地想,她原来也会羞涩的,她不过是个小女生。

那天,她唱了刘若英的《后来》。她唱得很投入,声音甜美,感情真挚。厚的脂粉下,掩映的原是一张天真的脸。她唱完,教室里爆出经久的掌声。我由衷地叹:“张丹,你唱得真好,你把人们回忆青春时的疼痛,给唱出来了。栀子花,白花瓣,落在我蓝色百褶裙上——多单纯的时光,像现在的你一样呢。”

张丹仰着头看我,我看见她的眼里,慢慢渗出泪。她忍几忍,终没忍住,那泪,掉下来,大颗大颗的。课后有学生跑来找我,说张丹伏在桌上哭了很久,哭得号啕,把班上的同学都吓坏了。我对那个学生说:“没事的,让她哭一会儿吧。”

再去上课,张丹端坐着听,少有的安静。课间作业时,我路过她身边,看到她在一张纸上乱涂:爱,不爱。爱,不爱。就这几个字,涂了满满一大张。我弯腰过去,她赶紧用手捂住纸,手指甲上,桃红的指甲油,欲滴。我悄声与她耳语:“张丹,你若不化妆,会更好看的。”她吃惊地看着我,我又补充一句:“像栀子花一样的好看,真的。”说完我走开,回头看见她愣愣地,盯着我的背影看。

这之后,突然好几天不见她。其他老师说:“这太正常了,她上课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反正她又不愁以后没饭吃,她老子有的是钱。”我电话过去,她的保姆接的,保姆说,病了。我去看她,路过一家花店,我买了一束姜花带过去。一朵朵洁白的姜花,很像栀子花,淡黄的蕊,白的花瓣儿,落在墨绿的叶间,看上去洁净极了。

张丹看到我带去的姜花,良久没说话。她把姜花抱在怀里,哭了。她撸`起袖子,让我看她胳膊上的刺青,上面是一个“爱”字。十四岁时就恋上一个人,一帮青年中的一个,染黄头发,穿奇装异服,把摩托车开得如放箭。那时父母离婚,她正满世界寻找温暖,遇见他,他把她抱坐到摩托车后面,迎着风开。猎猎的风,吹扬起她的发,她的衣,她的心。刹那间,她忘记了所有的不快乐,父亲,母亲,父亲的那个女人,都被风吹散了,无影无踪了。从此,她跟定了他,她为他涂脂抹粉,为他忍着疼痛,在胳膊上刻下“爱”。她以为,他会永远对她好的。可是有一天,他突然变了模样,头发重染回黑色,穿得正正规规地来见她,对她说,他要结婚了,从此不能再陪她玩了。

张丹哭得无助,张丹说:“老师,我不想失去他,我要爱。”

我揽过她的肩,轻轻拍。她的小身子,在我的怀里瑟瑟。我说:“你还是个孩子呢,你的青春还没开花呢。等你真的长大了,你会遇到更好的人的。现在你要做的是,好好爱自己,等着青春开花。”

张丹抱着姜花,不语。姜花朵朵,散发出清幽的香。

隔天,张丹来上课,她变得很安静。她坐在座位上,手撑着头,大半天也不动一下,眼睛仿佛越过了千重山万重水——她在想心事。我走过她的身边,看到她摊在桌上的课本上,有她重重的笔迹,写着我对她说的话:好好爱自己,等着青春开花。我朝她笑了笑,她回我一个笑。我陡然发现,她没有化妆,很素净,像邻家的小女孩。

几天后,张丹忽然来办退学手续。她说,她落下的功课太多了,再怎么用功,也不能赶上去。何况她对这些功课,也没多大兴趣。她准备去学园艺设计,已跟外地一家技校联系好了,学成后,她要开家大花店。

这个愿望真芳香!我祝福了她。我想,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适合走高考那条路的。换个环境,或许更有利于她的成长。

来年六月,突然收到张丹从外地寄来的信。信里面夹着她的近照,一树粉白的栀子花下,她一袭天蓝色的裙子,素面朝天,笑若白花瓣,眉间阳光点点。

感悟心语

一回首,一驻足,我们都会惊叹——我们以为青春只过了一天,哪知时光已过了一年。一刹那,一瞬间,青春就这样离我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