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是中国古典文学艺术园林中的一朵奇葩,在高手如林的诗苑里,附拾皆是芳草落英,品味其中,齿颊留香。在这样一个灿若星辰的诗歌园地,有几位个性独异的人物,特别是他们人生际遇的苍凉之感,常常激荡着我的情思,让我在一种无言的感伤中发一回人生命运的感慨。
在政治风云诡谲多变的晚唐时代,有这样一位诗人,常常让我想起,这就是李商隐。
见识李商隐的诗进而走近他,是缘于我《大学语文》的张老师。大学几年间,教过我的老师不少,时隔多年,大多印象已经模糊,但张老师却印象很深。那时先生以精通古文闻名,以精彩而博学的讲课征服了不知多少莘莘学子。
那时的他风度翩翩,一袭灰色风衣,大背头梳得纹丝不乱,略微有此秃顶,额头显得宽阔而明亮,一双炯炯有神而略带狡诘的大眼睛有点洞穿世事的味道。他讲《氓》中的怀春少女之情态,让我至今难以忘怀。我们常常在他创设的古典艺术氛围中而痴迷、而陶醉,他讲李商隐时的伤感、慨叹与同情至今历历在目,灼伤了我敏感的神经。
在初次遭遇他的《无题诗》时,我被那忧郁的美击中了。也许那时年少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对人生的认识还很浮浅吧,现在看来不值一提的失恋,那时在我真可谓悲伤逆流成河!因此,那时的李商隐,不,是《无题诗》解救了我,让我在一种深深的感伤里引以为知己而萦怀于心,用以辽救我的孤独和痛苦。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此去路无多,青鸟何来看?千里相隔,相见何其之难!而就是他,李商隐,真正攫住了我的灵魂。
我被这优美中夹杂着难以言说的伤感击倒了,我想,经历过感情纠葛的人一遇到这样的诗,都会有一种伯牙子期的知音之感。
说到李商隐的一生,他的命运同诸多中国古代才华横溢的才子一样,历尽坎坷,命运多舛。这是中国传统文化中一道独特的景观。
我在回望古典时细心留意过这样一个事实。在中华民族的文化传统中,有这样一个价值取向,即学而优则仕。这说到底是中国“官贵民贱”的意识形态使然。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读书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做官吗?因此,千百年来,中国知识分子走过了一条曲折而又亘古不变的晋升之路,即科举取士。有了这样一条路,也许就注定了他们的命运大多会涂上悲凉的色彩。究其原因,因为中国知识分子从小受的是儒家经典的教育,而儒家教育说透了就是一种人格完善的过程教育。人格完善的低级阶段就是修身齐家,高级阶段就是治国平天下。从表面看来它是两个阶段的划分,其实质是内在人格的统一。然而,儒家的这一套东西,在中国的政治舞台上,你就会发现它与中国官场的潜规则格格不入。记得我在写萨义德时就此曾探讨过这个问题。这让我想到了西方文艺复兴时期的三大巨人之一——马基雅维里。他的《君主论》是一切政治理论的源典,他的伟大之处就是抽象了世界一切政治活动的一般特点,即:政治没有道德底线,政治是一切手段为目的服务而选择的结果。
尽管中国古代封建社会的一些皇帝们时不是以仁义的面目招摇过市,尽力粉饰,但他们无一例外成为《君主论》源典的注脚。
因此,中国的知识分子一入仕就在强大的官场政治旋涡中不得不面对传统人格尊严的全面颠覆和消解。如果顺时从变,迎合上意,那么,他就得扭曲自己的人格,当然,这样往往能在政治舞台上春风得意,但会留给历史一抹不光彩的背影。如果他坚守自己的人格尊严,以修身之品厕身官场,那样的结果往往会被政治潜规则淘汰,其人生的走向大多具有悲凉的意味。
特别是一些才智过人的知识分子,他们往往把人格操守看得高于一切,这样,他们面对指鹿为马的官场,面对颠倒黑白、混淆视听、肮脏污浊的官场现实,就会表现出他们敏锐的忧患意识与批判精神,因此,他们的孤独是永远无法抹去的。
李商隐的命运同样也无法逃脱中国政治生活中这样一个巨大而无形的潜规则。
晚唐时代,大厦将顷,风雨飘摇,官场污浊,政治黑暗。那时的李商隐被卷入朋党之争的政治旋涡之中无力自拔。
李商隐10岁丧父,全家人靠亲戚接济为生,他曾“佣书贩舂”,为人抄书挣钱,以贴补家用。
早年的贫苦生活对李商隐性格观念的形成影响是巨大的,因此,他犹豫、敏感、正直、清高自许。他渴望能通过自己的努力早日步入仕途,光宗耀祖。但这样的性格也许正是中国诗人的性格,在这一点上李商隐并不另类,这样的性格作为诗人是必要的,但作为官场政治人物,则是有缺陷的。因为官场需要媚态,媚骨,需要投机,需要伪装,需要钻营,需要迎合。说透了需要出卖良知和灵魂,需要把灵魂抵押给魔鬼。这一切对于年轻的李商隐是陌生而格格不入的。
在唐代,缺乏门第背景的知识分子希望在仕途有所发展,主要的入口有两个:科举和幕府。前者被认为是进入官场的资格,是官方对其行政能力的认可;后者是一些有势力的官僚自己培养的政治团队,如果表现出色,也往往可以通过这些官僚的举荐成为朝廷正式的官员。中晚唐时期,很多官员都既考取科举的资格,也有作为幕僚的经历。
也许是李商隐的才华真的太出众了吧,他被当时骈体文专家、时任天平军节度使的令狐楚赏识,尽而成为令的幕僚,这应该是他深入官场的一个绝好的机会,如果把握得好,青云直上飞黄腾达也并不是没有可能。然而,也许是天妒英才之故,他却不幸陷入牛李党祸的政治旋涡之中,使他一生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牛李党争源于唐宪宗元和三年(808)一次科举考试。时任宰相的李吉甫对应试举子牛僧孺、李宗闵进行打击,因为他们在试卷中严厉批评了他。由此,李吉甫与牛僧孺、李宗闵等人结怨,这笔恩怨后来被李吉甫的儿子李德裕继承了下来。以牛僧孺、李宗闵为领袖的“牛党”和以李德裕为领袖的“李党”在数十年中互相攻讦,争斗不休,成为晚唐政治的一大矛盾。
记得有一位哲学家在谈及政治时,阐述了三点非常深刻的认识,让我记忆犹新。他说:政治人物必须要在三个方面有清醒的认识:第一是政治无对错;第二是政治必须要站对队;第三是政治必须对你的对手要进行残酷打击,决不能心慈手软。也许他这样的认识是对的,但对于这样的强盗逻辑,清高正直的李商隐怎么可能做到?
唐文宗开成二年(837年),李商隐在令狐楚之子令狐绹的协助下中了进士。令狐楚去世后,他投身于泾原节度使王茂元(被视为李党成员)的门下,受到了王的器重,并将女儿嫁给了他。如果说政治形势有利于李党的话,李商隐应该说有展示自己抱负的机会的,但是,那时长达几十年的党祸如中国文革中的派系斗争,今天你把对方打倒了,你占了上风,明天人家又把你打了下来,人家占了上风,后天说不定你又会卷土重来,夺了他的权……无休止的攻讦,无休止地争斗,把本想置身牛党之外的李商隐裹了进去。在这种特定的环境中,李商隐显然成了一个不受欢迎的人。
“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诗人在《蝉》一诗中用典故来暗示当时的政治处境,用桃梗漂泊流离来比拟自己宦海游历生涯。诗人处于牛李两党之间,屡遭忌恨和排挤,正象桃梗被削为人形一样。他曾于唐文宗开成四年(839)、唐武宗会昌五年(845)两入秘书省,但都供职卑微,短暂坎坷。他一生大部分时间在一些外派官员的幕下当职,辗转漂泊,无所归依。壮士无用武之地,雄鹰乏展翅之时,可谓凄苦之极,寂寞之至!
时至唐宣宗大中十二年(856)年,在盐铁转运使柳仲郢门下,担任盐铁推官,当柳被调任兵部尚书时,他也随即失去工作。在回到家乡后不久即病故,时年45岁。
正如后人给南唐后主李煜下的结论一样,“家国不幸诗人幸,语到沧桑句便工!”官场的坎坷失意让李商隐郁结心中的千愁万绪都化为一缕缕五彩夺目的诗情佳句,在晚唐诗歌艺术的夜空熠熠生辉。
最能标示李商隐诗歌艺术成就的余以为当属他的咏史诗和无题诗。
“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李商隐在腐败的社会政治中受尽排挤受尽误解,他的内心一直在痛苦与无奈中挣扎,他的诗歌创作便以咏史来观照现实,来表达自己对现实腐朽政治的强烈不满,如《隋宫》《重有感》《咏史》皆为此作。这些作品“隐曲寓深意,落笔各不同”,艺术价值很高。
当然最为人们所钟爱的还是他的无题诗。他的无题诗文辞清丽,意韵深微,好用典,意可多解。不少杰作均出自他的无题诗。难怪清人叶燮在《原诗》中评其为“寄托深而措辞婉,实可空百代无其匹也”。
正因为他的无题诗诗藻华丽,善于描写和表现细微的感情,忧伤而意境深远,因此,对于李商隐的感情生活,也成了历代文人探寻关注的热点,在这样的研究者中,以著名女作家苏雪林的考证研究最为全面,他的《玉溪诗谜》展开了最大限度地想象发挥,为李商隐的无题诗找到了一个完美的现实支点。
当然,对其无题诗的解意,历代人们争议也较多。有的人认为是一种政治隐喻诗,是诗人一生郁郁不得志而抒发胸臆、借诗浇胸中块垒之作。但我还是比较倾向于爱情说。当然《锦瑟》是个例外。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样一首意象唯美而韵味深致的佳作,余以为其意是多重的,它应该是诗人李商隐将平生的无穷怅恨、生离死别的痛楚都倾注期间而成的力作。也成了他诗歌生涯中光辉的顶点。
此诗既叹身世,又哀仕途,既写人生之悲,又叹情场失意,既写自己抱负化为泡影的无奈,又叹梦蝶归去的怅然。真乃千古绝句,无人能及。
再来看看他的一首送别诗《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
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好一个“留得枯荷听雨声”!此句把人生命运的悲凉推向极致,难怪已成为千古传诵的名句。就连曹老夫子,也不得不牵取此句,作为《红楼梦》女主人公林黛玉命运寂灭的暗语写进书里。
文艺作品中角色的命运往往暗示着一个时代兴替衰亡的走向。“留得枯荷听雨声”!这既是诗人对红颜知己思念之情难寄而发的号叹,同时又是诗人对繁华不再的感伤,对现实世界的无奈叹息,对晚唐风雨飘摇、难以为继的一曲挽歌!这样把家国之感与个人爱情命运郁忽期间的绝美诗句,永远回旋在历史苍茫的夜空。
哀哉,李商隐!
美哉,无题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