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夜是寒冷的。独自坐在办公室,窗外是嘈杂的市声。我在心底捕捉一种无由言说的感受。是落寞、是幻灭、是惆怅、是伤感——我说不清。然而,这种感受似曾相识,但又很遥远。这种久违的生命体验,总带着一丝怅然的苦涩,总掺合着一缕红尘看淡的失望,总连着一些命运的无奈在里面。
那还是1987年秋天的一天,那一天天朗气晴,深秋的山塬有一种妩媚的景致,让人回想一种宁静和安祥。白城,我生命里的白城,洞开了我走向社会的大门。就是在那个我从来没有设防的地方,三年多的时间里,我由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走向生命的成熟,与此同时,我的生命体验中不知不觉地潜入了一种挥之不去的东西——这就是我所说的一种无由言说的感受——孤独。我还记着那个清冷的秋日,太阳惨淡的光涂在山野。秋日的风是萧瑟的。在那个秋日里,我很孤独,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孤独。一种无法廓清的伤感占据心底。我会常常去乡政府后面的那座小山上,那里有一座土地庙,我常常在那庙旁一坐就是大半天。许多不属于我那个年龄思考的东西,常常搅扰我的心扉,我由思考而苦闷,因苦闷而思考。我常常在一种难以拒绝的孤独中走下山来。白城的夜晚是静谧和了无生趣的。乡政府坐落在月亮山下,那里最大的特色便是常年不停的风吹着,特别是在冬日的夜晚。那风似狼嚎,似狐叫,似凄惨的雁鸣,似无奈的狗吠,似呼啸的哨声,给原本冷寂的冬夜更添一缕愁怅。那时,对于一个远离家门刚走上工作岗位的学生,在那样的境遇里,我常常一个人面对桌前的一盏孤灯,听着窗外暴唳的风,想着从前的人和事,想着父母,想着家。我的心是何等的孤独!没有一个人和我说话。乡政府院子里就我一个住着,其他的同事都是走读的,他们白天来,晚上回,尤如农夫。我一个人守着偌大的院落,有一种被放逐的感觉。那时,我纯粹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我多么希望能有一个朋友陪陪我,聊聊天,说说话。最好是一位自己心仪的女孩子,我想的是那种红颜知己围炉夜话的情趣。然而,什么也没有,屋子里唯一可闻的声音,是炉子上水壶里沸腾的开水掀动壶盖的“吱吱”声。我唯一可以面对的是桌上摊开的一握书卷。那些冰冷的文字,能排解我心灵的孤独吗!那时,我的青春同孤独的对阵,尤如黑泽明在电影《隧道》里拍过的一个军官同阵亡将士的对阵,是何等的沉默而坚执,黑洞般的沉默啊!我想我必须用生命的呼喊去斥退它们。我知道,在一段时间里,我是胜利者,我赶走了幽灵般的对执,夜如深渊一样安静。然而事过多年,那种留存生命深处的刻骨铭心的孤独无助的心灵体验,时不时叩响我的心扉。虽然我离开那个山村已经16年,虽然我已置身于高度文明的繁华闹市,然而,我已无法摆脱那种植入骨髓的东西。真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
记得有一位哲学家说过:孤独者若不是由于内向,便往往是由于卓绝。太美丽的人感情容易孤独,太优秀的人心灵容易孤独,其中的道理显而易见,因为他们都难以找到合适的伙伴。我不知道我可以算作优秀还是平庸,认识自己本身就是一件非常难的事情。不然先哲怎么会发出:“认识你自己!”的警言。但是我的孤独却是那样的坚执。我知道这种感觉的来由,亦是生命中无法找到精神的港湾所致。这是真的,我的朋友很少,当然,这里所说的朋友是指那些能真心与人的朋友。记得前些天,有一位朋友问我,在38年的生命历程中,你难以忘怀的东西是什么?我沉默了好久,38年,人生将近二分之一的时光,你没有难以忘怀的东西,那是不可能的。但我的回答令朋友有些遗憾的是,这38年确实很少有什么东西令我终身难忘。而令我常萦于怀的是我同人生中的孤独坚执地对阵。孤独的记忆是一把锋利无比的锉刀,它可以镂魂切魄,它可以消解生命。我在想,孤独真的会令我在一个忧伤的夜里轰然倒下吗?人生在世,身心劳役。命运的无奈是生命枝头的苦菜花。哲人尼采、叔本华的话大概是对的:人活在世上就是为了一个字“烦”!记忆的负担是以把活人压成爬虫,快乐必须随时卸下记忆。在这个冬日的夜晚,在这应该是化蛹为蝶的夜晚,我煨一壶热酒作为药引,浇灌着我孤独的魂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