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夜航鸟”,其实我最早是从止怡那里听说的。那时我们各自躺在相隔不到一米的小床上,房间里熄了灯,看不见粉红色的窗帘和床头柜上堆着的布娃娃,止怡心爱的金鱼在玻璃缸里摆尾、转身、吐着泡泡……黑暗中的一切都是按照她的喜好布置的,他们都觉得我不会在乎这些,于是我也真的毫不在乎。
“止安,你睡了没?”
我用沉重的翻身动作来回应她,每当在黑暗里无法及时入睡,我的脾气通常不怎么好,不过止怡不怕,她知道我看上去不怎么配合,但一定会是她的倾听者。用不着睁开眼睛,我也可以想象出她双手抓着被头,眨巴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的模样——当然,那时的她还看得见。她的眼里和心里,都是我无法理解的梦幻世界。
“我跟你说,今天我在书上看到有一种生活在海上的鸟,靠捕鱼为生,比海鸥还要大,飞得很高,很凶猛,只出现在夜晚和暴风雨来临前。如果有人在黄昏看到它们出现,就一定会有大的风暴来袭。最有趣的是,它们无时无刻都在天上飞,一生只落地一次……”
止怡的声音压得很低。明天还要上学,大人们都以为我们睡下了,不能让他们听到这些睡前的悄悄话,虽然通常说话的都是止怡。她有时会复述一段从言情小说里看来的爱情故事,有时会和我分享几句书里摘抄的“人生箴言”,有时也会说起她藏在心里的小秘密,更多的时候是欲说还休地提起“他”。睡前这段“分享时光”里的止怡是快乐而活跃的,一扫她在人前的羞怯和内向,虽然在我看来,那说的都是傻话。就像这个所谓“夜航鸟”的传说,多半也是出自她白天所看的垃圾漫画。
“为什么一生只落地一次?”
我发问的时候止怡已陷入半睡眠的状态,大概她习惯了我在她的傻话面前不吭声、不回应的态度,冷不丁听到这样一句回应反倒有些意外。
“嗯……让我想想啊。对了,书里说,由于大部分时间都在天上飞啊飞,这种鸟的腿已经退化得差不多了,如果他们落地,行动就会变得很迟缓,一不留神就被渔民或者别的什么动物给吃掉了。所以它们停下来的时候,通常也是死的时候。止安,你对这个感兴趣?”
“随便问问,睡吧。”我又翻了个身。
止怡入梦前含糊地说:“早知道你喜欢,我会把那本杂志从图书馆带回来。”
喜欢?不,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在止怡看来颇具浪漫传奇色彩的故事,在我听来却可悲得很。不过我什么都没有说。很快,止怡的呼吸声变得平稳而悠长。她会有一个甜美安详的梦境,简单而善良的人配得到这些。止怡,我的姐姐,总是被保护得很好,总是被别人小心呵护在手心,她唯一的心事也清浅得让人一眼勘破。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我也知道她也许是这世上最爱我的人,虽然我在想什么,她从来不懂。她不会知道我害怕且厌恶这个“夜航鸟”的故事,一如她羡慕我什么都比她优秀,却不懂我真正想要的东西,从来都得不到。
我还记得八岁那年一个暑假的午后,我偷偷溜出去和楼下的小胖子去粘树上的知了,玩得大汗淋漓的,还得在爸妈醒来前赶回家,假装自己和止怡一样乖乖在房间午睡了整个下午。我踮着脚尖走在客厅里,低头看到身上的小花裙被树枝划出了一道口子,心里有些忐忑,这要是被爸妈看到了,又是好一顿训斥。我不怕挨骂,甚至连挨打都不怕,但是我怕他们生气。我希望他们喜欢我,就像他们喜欢止怡一样,看向她的眼神里都充满了怜爱和温情。为此我愿意和止怡穿一样的花裙子,绑一样的公主头,尽管小裙子在爬树时总是束手束脚,绑着蝴蝶结的公主头不知什么时候就被我弄得乱糟糟的。爸爸面对我时多半是叹息与摇头,妈妈眼里则永远是挥之不去的冷漠。那时我只觉懊恼,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为什么和止怡一前一后同个娘胎里出来,我永远做不到像她那么讨人喜欢。
我伸手去推自己的房门,却听到爸妈的房间里传来隐约的争吵声。在我的印象中,他们一直是恩爱和美的。换做止怡,这时该会识趣地躲会房间吧,可是我偏不那样,我做了一个让我在往后很多年里都感到后悔的决定,轻手轻脚地走到爸妈的卧室门口,把耳朵贴在了薄薄的门板上。
“你也不要老是用这种脸色对她,孩子毕竟还小。”
“孩子?谁的孩子?我只有一个女儿,那就是止怡!”
“可止安毕竟也是我的骨肉,我有抚养她的义务。”
“对,那是你的义务,我也尽了我的义务。我抚养了她八年,像照顾止怡一样打理她的生活起居,顾维桢,你还想要我怎么样,对待一个孽种……”
“你小声点,当心孩子听见!”
“我已经受够了,换做你是我会怎样?一天天看着我丈夫背叛我的证据,我告诉你,每看到她一眼,就好像一把刀在我心头扎一下。”
“你能不能别动不动就翻出那些陈年往事,我承认是我的错,你也答应过我们要忘记过去,好好过下去。”
“我也想忘记,你看她那张脸,长得越来越像谁……那是我的亲堂妹,我那么信任你们……”
他们后来还说了很多话,只可惜我记不清了,只知道门的另一头一片混乱。妈妈哭了——如果我还能叫她“妈妈”的话。她的“呜呜”声和爸爸掏心掏肺的安抚声一道渐渐减弱,平息……窗外的知了声却依旧一阵又一阵,叫得越发空洞,让人头痛欲裂。
“知了,知了……”为什么要知道,不知道该有多好?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在止怡的睡眼朦胧中拆下了头上的蝴蝶结,脱掉了小花裙,把它们重重甩在地板上,疯狂地用脚踩踏在上面,一遍又一遍。从那时我开始知道,不是我做得不够好,而是他们恨我,从我一出生开始就错了。可笑的双胞胎只是他们自欺欺人的谎言,我的眼睛和镜子里的映像并没有欺骗我,只不过他们坚持不懈地给我们如出一辙的装扮,日复一日地强调我和姐姐是一样的,一样的……我也就自我催眠般深信不疑。事实上就算我再怎么样穿上和止怡一模一样的裙子,扮作分毫不差的乖巧,甚至样样做得比她更好,他们也不会像爱止怡一样爱我,永远不会。
裙子和蝴蝶结发卡被我践踏得面目全非,止怡也被我出格的行径吓得不轻。然而到了最后,我还是在止怡的眼泪中换上了她身上的那套裙子。她怕爸妈因为我弄坏了衣服和发饰而责罚我,所以把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虽然大人们都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但是他们不会忍心违背她的好意和善良,只会在她不注意的时候用冷冷的眼神扫视我。看吧,我就是这么坏,而她却总是那样的好。
我后来一直试图回想,那一天我是怎么过来的,隔得太久远,许多片段在记忆里只余下空白,我闹了没有?他们有没有教训我?后来我又是怎样再度溜出门的?我只记得我穿着重新变得崭新而服帖的花裙子,头上绑着止怡为我绑得一丝不乱的公主头在校园里逛荡。我想过要走,离开那个不属于自己的地方,永远不要再见到他们。可是我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平日里我最爱溜出去胡闹,可是等到玩累了,我会想要回家。现在什么都没了,妈妈不是我的,爸爸不爱我,我就像无处可栖的动物,没有一个地方可以收留我。
等到我发现自己已经走得太远时,天已黑了下来,周围没有了跑来跑去的小伙伴,寂静黑暗中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哭了。在家里,在他们面前,在这一路上我都忍住了眼泪,可是这时我哭得全身颤抖,说不清是怕黑,还是害怕我所不知道的未来。
那是我第一次遇见纪廷,他误打误撞地闯入我的困局,蹲在我的身边,明明比我大不了多少却扮作一脸的老成。他说:“妹妹,你为什么会哭……我陪着你,什么都不用害怕。”
即使那时我不过八岁,我也知道他是哄我的。很早我就善于看透人们的谎言。我不认识他,他又怎么可能一直陪着我?何况他在黑暗中强自镇定的样子,明明看起来比我更害怕。
然而我没有拆穿他。也许我愿意相信他的话。因为那时我已经没有别的可以相信了。
他像个傻瓜一样陪我在黑暗里蹲了许久,直到夜风将我的泪痕绷在了脸颊上。回去前,我骗他说我叫“顾止怡”。因为怕黑而躲在角落里流泪,那是止怡才会做的事。我是顾止安,坏女孩很少哭泣。
回去后,我蒙着被子睡了一觉,假装忘掉了这天发生的所有事。第二天早上,在楼下我又一次遇见了纪廷,他惊喜地叫我“止怡”,我骂他“笨蛋”。
后来,止怡好奇地问起了这段原由,我告诉她这只是我捉弄一个新来的家伙的恶作剧。
后来的后来,纪廷不止一次在我和止怡面前提起过这段“错认”的囧事,止怡没有否认。她微笑地看着她的“纪廷哥哥”,时不时心虚地瞄我一眼,骗人的伎俩她并不擅长,好在纪廷深信不疑。那时我就知道止怡喜欢他,而我呢,我想我应该依然什么都不在乎,像以前一样。
十一岁,我六年级了。这时我有一个新的“发现”。每当我做错事,或者捅了娄子,惹得爸爸大发雷霆的时候,往往才是他最在意我的时候。他有时会把我单独留在家里,狠狠地训斥我一个下午。他骂我顽劣,骂我不听话,气得面红脖子粗,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我一声不吭,冥顽不灵,心头上却燃烧着小小的、喜悦的火焰。这时他不会想到止怡,嘴里虽责难,但眼睛里只看到我。三年的时间让我慢慢地接受了汪帆对我的冷淡是不可能改变的现实。她不是我妈妈,我不怪她。可是爸爸还是我的爸爸,他出轨了,所以才有了我,或许这对不起他的妻子,但他一定爱过我生母,哪怕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这样他说不定也会爱我,哪怕只是一秒,这是我最自私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