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袭雪红相间的身影飘然出宫,龙晓乙的步子正要踏出宫门,只觉一阵寒风掠过,挂在宫门处的宫灯一阵摇曳,一匹雪白的马匹却先一步悠然地落下马蹄横在自己面前,斜拉下的黑影让他眯了眼略微抬首一望,只见已荣升番军副帅的宫曜凰一身铁红戎装手执透银色长枪正自上而下的悠闲懒散地睨住他,那眸儿里射来的目光漫不经心却桀骜不驯。
“十九皇叔,侄儿恭候多时,明日便要破城,你怎么倒先沉不住气率先偷袭了?”他打量着龙晓乙一身白衫打扮,嗤笑一声,嘲弄道,“借白风宁之名偷梁换柱么?侄儿倒是没有皇叔向来黑袍加身,穿起白衫来也别有一番风味。正所谓真人不露相。”
他垂眸定身,并不急于逃脱,只是森然地回视那驹上之人,他并未叫随从一同前来,想必是有话要问,想来也是,皇帝归天,玉玺不见,京城大乱,整军边境,他一定略有耳闻,只是不知他听到的是哪个版本。
“玉玺可是在你那儿?”他淡然问道。
“是在我这儿,还是你怀里的小女儿亲手奉上给小王的,你若想要皇位,就要从小王手里抢回去。”
“你好生保管,不可轻信他人。”他交代道,搂住怀中之物体,夺步欲走。
“慢着!谁准你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了。”
“不走做什么?你无非是想后日与我过招。小人之行,你曜小王爷不是不屑么,所以,才会明知我会冒险来一趟,却一人未带独自杵在这儿。”他回眸道。
“哼,小王自然与你不同,小人之举,小王向来唾弃,若非轻信你尚有人性,小王断然不会放下戒心远走番土,我问你,皇爷爷是不是你故意下毒所害?”
“……”
“你趁小王身在番土之际,毒害皇爷爷,夺走兵权,借口宣战,雪你母仇,一石三鸟,是不是?”
一杆长枪自上而下指上他的咽喉,枪尖抵住他的喉咙透着浓浓寒意,他唇一抿,滑出一条不在乎的弧度: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我就是要趁此机会,营救我母妃回国,有错吗?倒是曜小王爷,你自甘堕入番土阵营,囚禁皇婶,对抗皇叔,与我朝为敌,若论起罪过,我俩半斤八俩,五十步笑百步,都是乱臣贼子。”
宫曜凰兀自一窒,枪头奋力一挥,在他的脖口流下一道细微的血口,成窜的血珠子凝聚滚出,他眉头微挑,不再多做念头,抬步正要走开,却听身后小侄儿低身唤道:
“皇爷爷临终可有交代什么?”
他脚步一顿,轻转过头看向他那一向嚣张的小侄儿,却见他略有期待地看向自己,硬邦邦的话梗在喉咙里,连着他刚划下的伤口,一并泛着痛楚,他将那些话咽下,只模棱两可地回道:“你若胜了我,我便告诉你。”
说罢,他不再做耽搁,趁着夜色正浓,消失在新平城,宫曜凰不语地看住城门口接应的人,那是白风宁的贴身侍卫——白无忧。
若非他所听的传言有误,白风宁不是被龙晓乙革职查办了吗?满朝文武皆知皇爷爷为番毒所害,势必要护国体报仇,听闻只有那白风宁在朝堂力档众驳,致意不同意发兵桐溪,这才犯了那居心叵测的龙晓乙的忌讳,毫不念好友之情,摘了他的乌纱,那白风宁更是负气离开了临阳城,这才回到番土与番王交涉,释放暄王妃以堵悠悠众口,按道理,他与龙晓乙该是割席断交,怎会又谴派白无忧供龙晓乙使唤?
他们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暄王爷,为了要压悠悠众口,你不得不其兵攻打番土,你何不同曜小王爷明讲了圣上之事,也免得自家人打自家人呢?”白无忧不解地瞥了一眼龙晓乙,难道是天家人比较喜欢玩神秘,还是他已经习惯被亲父栽赃了,一次两次的隐忍下来。
龙晓乙默然不语,他接过白无忧递来的软毛毯,裹进了怀里冻僵,嘴唇打颤的家伙,只是抬头看了一眼这黑幽幽的天色。
说?说什么?难道要他亲自跟小侄儿说,他的皇爷爷是自己吞服番毒,只为一己之仇,要掀战端?他满身功绩,世人都颂他一生未起战端,这浮名他记着念着,于是一生也未敢越雷池一步,就算那番人欺他至深,他也打落牙齿和血吞,不惜以女换粮也誓言不起战端,就怕毁了自己的英明。
他原以为,这仇怨积深,全部压在他心坎里,其余人皆是不痛不痒,度过那次难关,也只是絮叨他和他母妃的不是,就连他的皇父也把当日之辱忘得一干二净,代父受过,替父顶罪,他无所谓,只是初到番土,听见关于母妃的风言风语让他更怨几分,他虽流放,却也还算自由之身,可他母妃在番土过的是低人一等的日子,于是,他改姓更名,宁随妻姓也断然拒转回宫姓,再回京也只以君臣相称,不再叫他一声皇父。
可如白风宁所说,就算他不再叫他一声皇父,骨子里却依旧视他如父,所以,他轻信他的话,任由他谴派自家小女儿出使番土,轻信他有悔过之意,才对他垂怜有嘉。
忆起那日他宣他到殿前,那瘦如枯柴的手一把拽住他,喃喃地对他细语:“朕自小登基为皇,不是没出过错,却从未认过错,但是,朕心里知道,是朕对不起你们母子,你们都怨朕。”
想起那宛如临终交代的话语,他还会泛起一阵辛酸,这是他生父,他自小景仰的皇父,他一生英明,决断果敢,是他教自己拨第一个算盘珠子,也是他严格管教他,让他打得一手好算盘,精通陶珠之道,纵然他管教严厉,让他甚至看到圆珠算盘就心声厌意,尽管他改不了皇帝的性子,总是想着算计别人,包括他这个亲生儿子,他却最后对他认了错。
白风宁笑他真好打发:“十年仇怨,一世罪名,只消一句话遍平息了下去,接着,他又可以问心无愧地去算计你。”
他的确是又算计了自己,替他排除异己,助自己上位,就连日后他的难处都替他想到,为避免重蹈覆辙,他才远送龙小花去番土。
“皇爷爷临终可有交代。”
小侄儿的一句话无非在问他,他将那把龙椅交给了谁。
是他,十年前亏空国库,流放边境的皇十九子,母妃远嫁邻国的暄王爷,至今不肯转还宫姓的龙晓乙。
他那苍老的声音还在龙床上调侃他:
“朕早知你想造反篡位,同朕一斗,这下好了,你把姓一改,不就等于江山移主。”
“……”他不敢望向他,生怕那酸楚过分的外流,让他更失了戒心。
“十九,朕生下来就是个皇帝,沽名钓誉,不堪骂名,说穿了就是死要面子,你就当朕再对不起你一次,朕要你一即位就救你母妃回来。你替我同她说,朕没有忘她。”
“……”他死咬住下唇,不敢应声。
“若是能再吃一碗她下的面,倒也了无遗憾了。”他虚弱一笑,转而看向身边的他,“朕又错了,还有一个遗憾,朕有个儿子已有十年没叫过朕皇父了。”
他身子一僵,干涩的唇刚要启开,却是怎么也开不口,那床上的人没有太多坚持和等待,仿佛已晓结局无望,拉住他的手渐渐松开,最后垂下床沿。
他木然地站在床边好一阵子,就算对着那具渐渐凉下去的尸体也没法喊出两个千斤重般的字眼,虽名为尽孝,但他的怨还埂在喉头咽不下去,那从体内翻起酸楚绞着怨更加塞住了他的口,终究,他一掀袍,拂袖而去。
不多时日,暄王爷在京整顿军队挂帅出发边境桐溪城,白风宁笑他蠢货,明知这军队一开拔,他身上的骂名只会更多,说什么血国耻报国恨,不让老百姓过好日子,劳民伤财的战事在哪个掌权者手上起,那就是一辈子的说辞。
“我已是恶名昭彰,又何惧再多添一条罪状。”全当是还他一个愿而已。
“你是打算跟你的小侄儿硬碰硬?”白风宁身为局外人,自然看得通透,“你家老爹也真够寡情的,临去时分,竟是一句话也没留给他,他好歹陪在他身边十年,代你尽忠尽孝。”
他避重就轻,只是略带斥责地看向白风宁:“你还杵在这做甚?很闲吗?我已罢免你的官职,如此,番王不会起疑,你可以去救人了。”
“喂,你还真是比你那皇父有过无不及,把人利用彻底了,我此番回去,救龙儿是自己的事,不牢你费心,不过还要帮你当线人,很辛苦的,俸银你自己看着办啊。否则,我搂着龙儿坐在城门楼上事不关己,看你和你家气昏头的小皇侄打架。”
“……那家伙不劳你费心,我自有打算。你去当你的线人就好。”
“喂,你这人真够阴险的,这等加好感分的事,你倒是算计好了。”
“我警告你,你绝对不准去!”
“嗯?有蹊跷,到底为何抵死不让我去?”
“因为……”
“……龙儿又不在,你粉着张脸给谁看啊。”
“……反正你不准去,否则,我让满朝文武轮流伺候你白少天天逛粉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