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以后,陈冰如带着知秋垂头丧气地回到了诸城。知秋在县衙门前下了车,转身走进了对面榆树街的棺材铺子。知秋明白,该给大哥准备后事了。陈冰如看着知秋的身影,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傻站了一瞬,便把手中的包袱交给一个衙役,拉着知秋去了县大牢。如今,一切努力都是徒劳,最要紧的,她要帮登高做完他想做的一切事。也包括革命。
陈冰如在大牢外买了烧鸡、五香猪爪、素鸡豆腐、凉拌肚片和高粱烧,又到牢头的睡房里找了一套被褥,合一起让小牢子拿着。自个儿提着炭火盆,一路往牢中走来。小牢子赶紧开了门,然后守在门后不敢吭声。陈冰如一步跨进牢房,把带来的吃食摆在登高面前。登高看了看那些吃食,再看看陈冰如,忽然笑了。
登高并不动,略带讥讽地望着陈冰如,笑着问,陈冰如,这又是一出鸿门宴吧?陈冰如说,放心吧,我的叶大少爷,什么也不是,就是想让你吃点儿东西,你吃不吃?不吃我让人撤了。登高看不到疑点,自嘲地笑笑说,别呀,拿都拿来了,不吃岂不是浪费?登高撕下一条鸡腿,怔怔地看了一下,然后拼命地往嘴里塞。登高只啃几口,偌大一条鸡腿就下了肚。可能啃得太急,不小心噎住了,登高几乎不能呼吸,只好伸长脖子,慢慢地缓气儿。陈冰如看着登高那副痛苦的样子,泪水止不住流下来。陈冰如幽幽地说,事到如今,你就不能改改信仰?你看,你坐了大狱,你的同志,你的组织,谁也没来救你。这种革命,还闹吗?登高说,谁说没来救我?来了,救不了是真的。
陈冰如不想和登高说这些,她要抓紧时间,把目前的形势告诉登高。陈冰如说,登高,朝廷要对你们下手了,你看,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我可以利用各种关系帮你。登高说,陈冰如,你又想搞什么阴谋?告诉你,我不会再上当了。陈冰如说,冤家,别犯倔了,我不是来刺探机密的,毕竟我们好过一回……你说呢?登高说,谁信哪?你还有什么能让我相信你呢?陈冰如说,不信是吧,那好,你可以去问知秋。登高说,知秋来了?
知秋很快进来了,她一看到登高,就扑上来大哭。登高说,知秋,别哭,我问你,陈冰如还可信吗?知秋把陈冰如带她去济南的事情说了一遍。知秋说,大哥,陈冰如这个人其实也不是很坏,她就是任性,现在,她知道你的案子翻不过来,想帮帮你。你想做什么,就让她帮忙嘛。登高说,这样吧,你让陈冰如给我弄一些白纸,再搞一台油印机,加外油墨、蜡纸、钢板和铁笔,我要办一张报纸。知秋说,行,我去找她说。
陈冰如说话算数,帮登高弄来了他所要的一切。登高又提出把胡素清、谭福民、刘坤和闫二辣等人关在一起,陈冰如当天就把事情办好了。于是,登高便拉开架势,开始办报。
油印报纸,最关键的工序是刻钢板。可是,登高写不惯那种横平竖直的方块字,一连刻废了几张蜡纸,还是不行。登高有些着急,便叫人找来陈冰如商量。登高的意思,是让陈冰如在外面找一个人刻钢板,然后拿进牢里来油印。陈冰如看了看登高手边那堆东西,便动手试验着刻写。想不到,陈冰如的字倒适合刻钢板,刻了文字,还能加上一些登高并没想到的图案,使报纸的版面生动起来。登高说,好,陈小姐,你干脆帮我刻完算了。陈冰如没表态,只是静静地刻着钢板。一张刻好了,她把蜡纸举到光线之下,认真地看着,脸上依旧没有表情,但眼神之中的自得已十分明显。
报名已经事先想好了,叫《诸城革命报》。报上的文章登高事先写了很多,创刊号上的通栏标题,也是登高酝酿了许久才拟定的。这一期报纸是十六开四版,只刊登了登高的一篇文章,题目是《论诸城革命形势与斗争方向》,在这篇长达五千字的文章里,登高引经据典地阐述了诸城革命的形势与面临的问题,以及未来一段时间革命发展的方向和任务。文章写得详尽有力,既有可读性,又有强烈的说理性。报纸印好之后,狱中的几个难友抢先看了,都为登高热情洋溢的文笔和立场鲜明的革命道理所感动。
闫二辣快人快语地说,登高,你早点儿办报就好了,这可比演戏来得快。登高说,对,二辣同志,我们要把眼光放开,要往长远处看。闫二辣忽然红了眼圈儿说,登高,这几天,我难受死了,该死的刘会宇弄得我以后可怎么见人呢?登高说,二辣同志,不要有包袱,他是他,你是你,这是两码事儿。我们马上开个会,看看怎么才能把报纸散发出去。
开了半天会,一直没能研究出个结果。吃晚饭的时候,陈冰如来了。陈冰如看完登高的文章,忍不住抬头看着登高。陈冰如说,登高就是登高,到了狱中,仍是威风凛凛的男人。登高说,不要恭维我,说说,看了文章,你有什么感想?陈冰如说,受益匪浅哪,这种言论,如果不是遇到革命党,这辈子想都不敢想。登高,我不是革命者,不能完全领会革命的真谛,但我现在也开始理解你们了,也许你们有道理,也许未来的希望真在你们身上。可惜我生错了地方,不能和你们并肩战斗,这大概就是命吧?登高笑了笑,温和地说,冰如,你能这样想,我真是要刮目相看了。可是,你说到命,我不这样认为,革命不分场合,不分先后,不论出身。冰如,相信我的话吧,眼下真的需要改朝换代,你要问为什么,是吧?我们中国的国土、银钱、百姓的身家性命,不应该这样流失与涂炭,政府官员也不应该毫无止境地贪污与腐败,中国更不应该永远地落后挨打。冰如,你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你有思想,你不拘泥于传统,你不觉醒,还有谁能觉醒?你不赞成革命,还有谁能赞成革命?陈冰如说,行了登高,你不要给我戴高帽子了,你说吧,想让我做什么?登高说,我不是有求于你才这样说的,我说的都是心里话。陈冰如点点头,郑重地说,我知道,我也真想为你们做点事,登高,一直以来,是我对不起你,希望你不要记恨我。登高笑起来,笑得十分灿烂。登高说,冰如,你还是不了解我呀,我不是一个小肚鸡肠的人,我不会记恨你,记恨一个我曾经爱过的漂亮女人?不,我永远不会恨,我只有爱。陈冰如抓起登高的手,久久没有放开。
登高那一瞬间也觉得热血沸腾,他仿佛回到了与陈冰如初恋的时光。可是,他的内心异常冷静,他知道,他和陈冰如是两个世界的人,不会永远相爱,就算没在狱中,也不会真正走到一起。他们没有共同的信仰,没有共同的追求。如果是平民百姓,可以苟且一生。作为一个革命者,就失去了共同生活的基础。登高久久地凝望着陈冰如那张美丽的面孔,就是这个女人,因为嫉妒,出卖了和尚,致使和尚丧命,还丢失了六万多龙洋。尽管后来卢大头带人从桂珠儿手中抢回了这笔钱,但桂珠儿却因此丢了命。围绕着情,围绕着钱,围绕着陈冰如,已经发生了太多的事。眼下,登高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陈冰如出面帮这个忙。这批报纸,很可能是诸城革命党人最后的作为,如果出现意外,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有那么一瞬间,登高恨不得掐死陈冰如。和尚那么好的一个人,那么坚定的革命者,却因为一个女人的嫉妒,死于非命。事后,登高曾请求过上级,要为和尚报仇,上级考虑到陈冰如特殊的身份,而采取了妥协政策。上级要考虑全局,登高也要考虑全局。登高在想,等革命胜利了,一定要按法律程序,追究陈冰如的责任。所以,每次看到陈冰如,登高都会为难!面对着仇人,不但不能奋起雪恨,还要强作笑脸。登高有时都能听到自个儿心里滴血的声音,滴答,滴答!
现在,登高就是在笑,笑得比哭还难看,但他还是要笑。陈冰如说,登高,你有什么事,直说吧,我一定帮忙。登高说,事儿有,你也帮得上,但你要保证,帮就真帮,不要有水分。陈冰如说,行,我发誓,一定真帮。登高说,好,你帮我把这些报纸带到牢外去,交给知秋就行了。陈冰如说,登高,你直接告诉我,送到哪里去?登高笑而不答。
陈冰如知道,登高对她仍旧怀有戒心,她在登高面前坐下,盯着登高的眼睛说,登高,陈冰如从前做过对不起你的事,特别是和尚,嫉妒心在作怪,我害死了他……你不知道我有多后悔,和尚其实是个好人……登高怒喝一声,够了!可是,登高很快就克制住了内心的激愤,站起来走了几步。登高说,冰如,记住,该回头了。陈冰如抹了一把眼泪,真诚地说,知道了。
陈世林走在诸城县的大街,心情很好,很久没这样走走了。忙,先是忙政事,一天到晚不闲。政事是官员的本分,陈世林忙得有模有样。后来是忙乱党,因为与江山存亡密不可分,陈世林也当成了政事在忙。殊不知,这一忙,就没了头绪,没了方寸,变成了瞎忙。
没有方向,没有主次,没有预测,这是官场的大忌。陈世林明知不对,却也无可奈何。适逢大乱之秋,谁能有方向呢?陈世林曾几次赴济南向上峰请示,可是,无论知府大人还是巡抚大人,都不能高屋建瓴地给他一个明示。末了,只能一个人回到小小的诸城县,胡思乱想罢了。这段时间,陈世林的鬓角白了,眼袋大了,最让他痛心的是,刚刚碰到六十,腰居然驼了,正面看尚不明显,侧面一看,竟然吓了他一跳。这个虾米似的老男人,还是当年那个英气逼人的陈世林吗?
可是,事实就摆在那里,不由他不信。就拿女儿来说吧,一个姑娘家,居然和革命党人叶登高睡到了一起。先前是因为事态不明,陈世林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女儿任性。整天在外面疯,他不说;整天和登高混,他也不说。说什么呢?说闺女,你不要和男人混,那样名声不好?他的闺女,名声已经无所谓了。再坏的名声,也不影响闺女出嫁。想娶冰如的男人多了,可以排成长队,如果不怕张扬,都能从诸城排到济南。都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县令的女儿就愁嫁吗?这一点儿自信,陈世林有。
道理这样讲着,可心里还是不舒服。陈世林私下里和老伴儿嘀咕,你说这叫什么事儿?老子不敢过问子女的事儿,纲常全部倒了,真是要变天了吗?
再看看从上到下的官儿,一个个都对革命党抛媚眼儿,这不是等同谋反吗?最让陈世林不能容忍的是巡抚孙宝琦,居然口口声声同情革命。陈世林暗叫,孙大人啊孙大人,你这是糊涂啊。革命是能同情的吗?你同情革命,革命是不是也同情你?革命口号喊得清楚,人家是要打倒你,而不是与你惺惺相惜。这事儿要是传到皇上或者摄政王耳朵里,你孙大人还能安生吗?不治你谋反,也能定你一个失察之罪。为了一群亡命之徒,丢了经营几十年的前程,那太不值了。陈世林曾经动过劝说孙宝琦的念头,可很快他就放弃了。陈世林暗想,孙大人毕竟是封疆大吏,自有眼光,岂是你一个区区县令所能匡正的。人贵有自知之明,对上司,自个儿只能层层请示,别无其他就对了。
关于登高的案子,陈世林也是有想法的。登高虽身为革命党,可是眼下的局势,已经容不得半点马虎,谋反与开国元勋,几乎没有区别。说不定一夜之间,革命党占了上风,江山旋即变了颜色,那时候,登高至少也得官拜山东巡抚(叫不叫巡抚另说),自个儿老朽了,可闺女冰如还年轻,还得靠登高关照。话说回来,万一登高他们造反不成,他还得上菜市口儿,那时,也不能怪老陈刀下无情。毕竟是闺女的情人,毕竟是乡里乡亲,陈世林终是下不了手。他思来想去,最终决定把这个球踢给上司,也就是济南知府。这位只知敛钱饮酒讨姨太太的知府大人却玩起了藏猫猫,一连三份折子都没有下文。无奈,陈世林只好越级上奏,把折子直捅到孙宝琦处。这位权重位高的巡抚大人也对此讳莫如深,一直没有回复。陈世林不禁咬紧了牙关,暗骂道,他娘的,如果都不表态,老子就把登高放了,反正江山又不是我陈世林的,你们不怕,老子怕个屁!
这几天,登高在牢里并没闲着,他们又是买纸又是研墨,连闺女也跟着写写画画的,这些,陈世林都知道。知道却装着不知,任他们去闹,反正人在牢里,也闹不出什么大格儿。文人就是文人,秀才造反,十年不成,陈世林不信,几张纸就能捅破苍天吗?他照旧喝茶、下棋、听戏,有时还到迎春院去喝喝花酒。陈世林对窑子很有分寸,偶尔涉足,并不深陷,迎春院新来了一位花间翠,小小年纪却极擅琴棋书画,一口子京戏,让陈世林好生着迷。陈世林一得空儿,就悄悄儿溜出衙门,一个人到迎春院去听戏,离乱之时,也是一乐儿。
傍晌时分下了一阵小雪,雪花细细的,有些寒意。陈世林穿着一身狐狸皮袍子,戴着一顶锦缎儿的瓜皮小帽,脚上是一双踢死牛的包皮上帮棉鞋。倒背着手,耳朵上的毛耳包,让他平添了几分江湖气。陈世林很喜欢这副打扮,步子迈得平稳,身板挺得笔直,嘴里轻轻地哼着小曲儿,迎春院眼见就到了。
乔书吏忽然气喘吁吁地追来了,一看乔书吏的脸色,陈世林就知道,出事儿了!乔书吏说,太爷,诸城全城都发现了革命党的报纸,上面登着叶登高的文章,很有煽动性。陈世林听完乔书吏的禀报,脸色就难看了。陈世林说,报纸?哪来的报纸?话一出口,陈世林明白了,噢,这些天,登高和冰如他们在牢里忙活,原来就是印报纸,就是把革命活动由演戏变成了办报,继续宣传他们的革命理论。陈世林的火涌到了头上,脑袋当时就大了。天哪,登高也太厉害了吧?他凭着一张嘴就能把桀骜不驯的陈冰如哄得团团转,要不是有老子罩着,冰如都不知要吃几次官司了。再说,闺女也太傻了吧?竟然置老爹的政治前途于不顾,几次三番地跟着登高瞎胡闹。看来,不用等孙大人明示,自个儿也得有所动作了。这个登高再留下去,恐怕会派生事故的。
陈世林不会把满腹心事暴露给乔书吏,他瞪了乔书吏一眼说,你慌什么?有话回衙门说不行吗?乔书吏一反常态,固执地说,老爷,恐怕不行,这事儿一定要现在说。陈世林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他前后看了看,确认身边没什么人,才说,你说,报纸怎么啦?乔书吏说,登高的文章,公开号召诸城民众团结一心,共同反对大清,还要求民众跟随他一起举义,借以声援武昌暴动。陈世林说,你看到登高文章的全文了吗?乔书吏从袖筒里取出一份报纸,递到陈世林面前说,请太爷过目。
一边阅读登高的文章,陈世林一边想,可惜了,太可惜了!登高如果能为朝廷出力,绝对是宰相之才。可是参加了革命党,就另当别论了。这样的人,任何一位皇帝也不会留下,一定要杀之而除后患。眼下最重要的不是登高,而是闺女陈冰如,她亲手为登高刻钢板,罪名不在登高之下。这个臭丫头,简直是疯了,她怎么就没想想后果呢?这岂是小事?要灭族的呀!大清朝已在六十年前废除了灭族、凌迟和腰斩等酷刑,可是,听说为了消灭革命党,有些地方又恢复了。对付革命党,朝廷真是下黑手了。想想都要毛骨悚然,偏偏这个小姑奶奶却要跟着掺和。冰如啊冰如,你是不懂啊还是装傻?一个喝过几天洋墨水的登高,至于让你迷恋至此吗?
陈世林顾不上埋怨闺女,盯着乔书吏,紧张地问,老乔,你看怎么办好?乔书吏说,欲正本,要先清源。端了狱中的报摊,登高再有本事,也无济于事了,您说呢?陈世林说,好,你马上带人进牢里,把登高隔离开,不准他再和其他人接触。乔书吏转身要走,陈世林又叫住他,着重嘱咐道,还有,冰如再也不能进牢了,再这么闹下去,老子吃饭的家伙就得搬家了。乔书吏为难地说,小姐的脾气,你看我……陈世林果断地说,老乔,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么护着她?你想害死她吗?我授权给你,狠着点儿,有什么事儿,我顶着。乔书吏看了看陈世林,当他确信陈世林不是在儿戏之后,便猛然转身,大步而去。
望着乔书吏的背影,陈世林说,叶登高,我就不信你在老子手底下还能成了精!陈世林对登高的印象在慢慢地转变——他曾经那么喜欢过登高,看着登高,眼睛里充溢着父爱——可是现在,他对登高却充满了仇恨,他恨登高夺走了自个儿的闺女,这个一向对他言听计从的闺女,现在成了只认儿郎不认父兄的白眼狼!恨归恨,陈世林还是保持着独有的清醒,他知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对登高,还是不能一竿子插到底,凡事留一手儿,总有好处。
傍晚回到县衙,朝廷和孙大人的急件都到了。一切都和陈世林料想的一样,圣上和巡抚只一个意思,杀。不过,孙大人的信背后有字,让陈世林好生感慨。孙大人说,本座念叶登高一介书生,才气富足,本想赦他不死,可是,意气不能居官,况吾等身为清臣,不敢渎命,只能权充恶人。由此,叶登高等可作范例,对后世之人,亦是警醒。
看完孙大人的信,陈世林骂道,他娘的,好话都让你老东西说尽了,老子还能说啥?权充恶人?这个恶人一做就是千古,哪有权且之说?算了,既然是上令,下官只能服从,何去何从,自有公论。陈世林盘算一下,便让人叫来乔书吏,两人关起门来,开始密谋。
看到父亲桌上那个斩人木牌,陈冰如傻了。一切既成事实,不可变更了。陈冰如第一个念头就是马上进牢,把这个可怕的消息告诉登高。她不能让登高蒙在鼓里,就算死,登高也要死得明明白白。
到了大牢门口,陈冰如再一次傻了眼。门前的禁子都换成了兵勇,一个个生面孔,足以拒人千里。陈冰如找到一个小头目,几乎用了讨好的口气通报了身份,不料,小头目脸一变,连说了几个去去去,小头目说,太爷的闺女就敢吃里扒外?小心我一本奏上去,摘了你爹的顶子!陈冰如只好唯唯而退。大牢进不去,陈冰如又想别的主意。她偷偷塞给一个禁子一锭银子,想让他为登高送个信儿。那禁子收了银子,仍旧像尊佛一样,站在原地不动。陈冰如说,你收人钱财,与人消灾,你怎么不去送信呀?那禁子嬉皮笑脸地说,谁收了你的钱财?你有人证吗?陈冰如知道,这一次,她是碰到无赖了。无奈,只好恹恹地往回走。
刚刚拐过县衙的小角门,迎面就遇上了登科。登科一身捕快打扮,手扶着腰刀,大步向她走来。陈冰如不无意外地说,你怎么来了?登科说,怎么?和登高打成了一片,就忘了老情人了?陈冰如说,什么话,谁和登高打成一片了?登科说,行了,你就是和登高打成一片,我也没话说,本来你们就是一对嘛。陈冰如便冷了脸面,没好气地说,叶登科,你说几句人话行不?你哥就快死了,你还和他过不去吗?登科不以为然地说,死就死嘛,这还不是早晚的事儿?陈冰如不想再和登科啰嗦,转身就走。
登科快走几步,一把拉住陈冰如,软了口气说,冰如,不要小孩子气嘛,怎么,分开几天,连句玩笑话都不能说了吗?陈冰如看了看登科,眼泪在眼圈中转了几转,她竭力瞪大眼睛,终于把泪水憋回去了。陈冰如说,登科,我不是不能开玩笑,而是你大哥就要开刀问斩了,我用尽了办法,却救不了他,为此,我心里很难过,我……陈冰如说不下去了,泪水也像开了闸了洪水,一发而不可收,流了满脸。登科低下头,沉默片刻,忽然抬起头,恶狠狠地说,大哥死也活该,都是他自找的,要是早听我的,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行了,你尽到力了,无须自责,走,跟我去吃饭,我很久没和你亲热了,知道我有多想你!
登科带陈冰如去吃了狗肉。仲冬时节,正好吃狗肉,登科点了大盘狗肉、凉拌狗三宝和狗肉汤。工夫不大,小伙计把大碗的狗肉汤端到陈冰如面前,厚厚一层狗油,漂着翠绿的香菜,散发着诱人的香味。陈冰如一心想着登高,无心吃喝,登科几经催促,她才木然地喝了一口狗肉汤,却没感觉到滋味儿。陈冰如望着专心吃喝的登科,心头开始结冰,她想说什么,嘴张了张,又无力地合上。她在想,亲生兄弟就要死去,登科怎么可能吃得下酒肉呢?不过,凭着登科兄弟俩的感情而言,登科此时的反应倒也正常。毕竟是两种信仰,相互敌对也情有可原。
陈冰如把狗肉盘子往登科面前挪了挪,又给登科倒上酒,等登科吃得鼻尖儿上冒汗时,才小心翼翼地问,登科,我们是不是帮帮大哥?
说到大哥,登科的手哆嗦了一下,心也跟着哆嗦了一下。大哥一直是他的痛,是他的最大心病。大哥太固执了,固执得让他难办,他打不得,骂不得,急不得,也劝不得。都说大义灭亲,真正面对亲人,有几个人能灭得了?噢,亲兄弟,说杀就杀?别人怎么样登科不知道,让他做,他下不了手。
可是说到帮帮大哥,登科也同样做不到,怎么帮?大哥犯的是谋反罪,这比搞了皇后罪名更大,别说帮,就是表示一下同情,也是谋反同谋。登科眼下官声正炽,大有如日中天之势,让他放弃油光锃亮的前程,打死他也不肯。所以,这个忙,无论如何不能帮。不帮归不帮,话又不能明说。登科暗想,老子不是你陈冰如,不是娘们儿,不能头发长见识短。当初为了前程,老子出卖了亲妹夫,顺便也出卖了亲哥哥,这笔人情账,到现在还没算呢,怎么着?又让我自个儿丢官帽子?你拿老子当傻瓜了?要丢官,也是你爹丢才是,养了你这样一个宝贝闺女,何止丢官,不丢命就算烧高香了!
说到陈冰如,登科自有想法。当初把陈冰如抱到温柔乡里,就是为了满足一下心理需求。说穿了,他是嫉妒大哥。大哥也太过分了,好事都让他一个人占着——又是留学东洋,又是美人投抱,得意得像个巡山的老虎。留学东洋,登科不羡慕,谁让他一看到书本头就大呢?从小到大,登科宁愿死上两回,也不愿拿书本。所以,大哥去留学,他真的替大哥高兴。可是,大哥回来以后,却随着孙大炮闹上了革命。大哥把脑袋别在腰带上革命也就罢了,偏偏还要败家,卖了城里的铺子,卖了家里的土地,现在更好,还要卖命!如果不是有他这个兄弟,恐怕几十口子叶姓男女老少也要跟着陪葬。登科从小到大就没干过赔本的生意,眼下他在想,怎样才能从大哥身上,再榨到一点儿油水,总不能丢了兄弟,再丢了钱财和前程吧?一般来说,一个人的前程与周围的人有关。登科冷眼看看陈冰如,暗地里骂道,这个臭女人,简直就是一个丧门星,大哥自从跟她相识,真是倒霉透了,眼见得革命闹得红红火火,可是这娘们一吃醋,就全乱套了。这还不说,这娘们还敢给大哥戴绿帽子,虽说是和老子一起给大哥戴的,可那对大哥也不公平。登科想过,这事儿怪不得男人,女人要是投怀送抱,男人顶得住吗?特别是像陈冰如这种女人,漂亮得都扎眼睛,老子就是想不干也不成啊。说来说去,女人都是祸水,登科暗下决心,只要时机成熟,老子就先干掉她,替大哥出口恶气。
登科心里这样想,嘴上却抹了蜜一样甜。登科说,诸城的狗肉就是好吃,这可是托了你的福了,我一直在想,自从跟你相好,我什么好运气都有,冰如,我要谢谢你。陈冰如说,得了吧你,一走就是一个多月,我没看出你有谢我的意思。登科说,天地良心,我这不是忙吗?等我忙过这一阵子,我再好好补偿你,好不好?陈冰如这才露出笑脸,认真地说,我听爹说了,上峰对你的表现十分满意,听说过了这阵子,你就要升迁了,并且还是连升两级。登科心里一惊,升迁是他期盼已久的事情,想不到来得这样快。他表面上平静得像古井之水,几乎没有任何表情。他说,知道我会补哪个缺吗?陈冰如说,如果没有变动,应该是补济南府尉,正七品。登科说,嗯,我琢磨着也是这里,算了,小是小了点儿,凑合着吧,下一步,我要干出点大动静儿,争取出任济南知府,或者潍坊将军,说实话,我还是爱干武职,这对我的脾气。陈冰如说,也是,你的性格,还是做武将的好,你不要急,我让我爹出面斡旋,用不了多久,你一定是潍坊将军,说不定还是山东将军呢。登科说,那我就先谢谢你了。陈冰如说,登科,要不,我们把六岁红押在大哥的牢房里,好歹也让他们团聚一下,到这时候了,乐一时算一时了。登科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权衡得失,过了半晌,登科说,那你去办。陈冰如说,这种事,我去不太合适吧?我一个女人……登科打断陈冰如的话,不耐烦地说,那你让我一个大男人去当皮条客?陈冰如还想说什么,登科扔下筷子,大步走了出去。陈冰如恨恨地说,陈冰如啊陈冰如,你真是贱哪!
陈冰如下晌回到县衙,刚换上衣服,丫环就跑进来,伏在陈冰如的耳边嘀咕了几句。陈冰如赶紧起身,随丫环上了一乘小轿,直奔后街,一盏茶的工夫,就到了登科的小院门前。见到登科,陈冰如说,你去了旺兴?登科说,快马加鞭,哪敢迟误?陈冰如看着登科的眼睛,又说,你们把旺兴拿下了?登科说,旺兴仅剩几十人,又大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还不是手到擒来?陈冰如心情便转暗淡,一直到吃晚饭时,也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听任登科上上下下地折腾。
那天晚上,登科拉着陈冰如去了大牢。陈冰如一进大牢门,便有些犯傻。登高的牢房挂上了一层厚厚的帐子,牢房里还摆上了熊熊燃烧的炭火。陈冰如进去的时候,登高正和六岁红围着炭火盆烤火,见到陈冰如,两人都有些意外,但表情都还自然。
六岁红有些清瘦,精神却出奇的好,见到陈冰如,六岁红妩媚地笑着说,哟,陈小姐驾到,有失远迎,望乞见谅啊。陈冰如不接这些虚招子,而是环顾四周说,这里简陋了点儿,凑合吧,有些事不是我说了算的。六岁红说,能和登高在一起,就很好了,我还是要说一声谢谢。以后,我会年节拜望,岁岁感激的。陈冰如听了这话,顿时感到毛骨悚然。
登高还算客气,请陈冰如坐下。当着六岁红的面,登高的语气十分温和,态度也相当友好。登高说,陈冰如,我们已经到了永别的时刻了,也许明天,也许后天,我就要上刑场了。我要说的是,在我们相处的日子里,你给了我好多,我都记得,我也衷心地谢谢你。陈冰如想说什么,可是,她的喉咙被泪水哽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知道,只要出声,她就会号啕大哭。要失去的,便是最美好的。这话,她真的信了。她甚至非常羡慕六岁红,虽说生不能同登高相守,但可以死在一起,这是多么幸福的事儿!陈冰如觉得自个儿被命运生生地抛弃了,就像丢掉一袋垃圾,没有任何的怜惜。如果现在让她和登高一起死,她会毫不犹豫地去死。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除了这条没有意义的小命,她已一无所有。
稍稍稳定一下情绪,陈冰如还是说了几句话。陈冰如说,登高,我现在才知道,我还是爱着你的,甚至比从前更爱你。你先走一步,我随后就来,我们在奈何桥上见,好吗?六岁红却笑着截断她的话,温和地说,陈冰如,奈何桥上的事儿,你不用操心,有我呢,我是登高的同志,我会更好地照顾他。至于你嘛,你还是当你的官家小姐吧,唉,你也可怜,有些事,不能全怪你。这样吧,我给你出个主意,我们走后,你到尼姑庵出家算了,古刹青灯,最适合你,不是吗?陈冰如看看六岁红,再看看登高,还没张口,泪水却汩汩而下。她在想,是啊,六岁红的话虽说难听,却很有道理,前前后后发生了这么多事,她真的累了,她不想再折腾了,也许出家才是最好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