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去诸城那天,知秋早早就起了炕。烧了水,让和尚洗了个热水澡。下厨为和尚捞了一碗手擀面,加了细猪肉丝,泼了油汪汪的红辣椒,和尚吃下去,鼻子尖便亮亮的,闪着油光儿。吃完了面,天还没亮透,知秋便把和尚扯回睡房,一脚掩上了门。和尚清楚知秋的想法,有些紧张地说,你要干啥?一会儿我还要赶路呢。知秋踢了和尚一脚,低声骂道,你给我闭嘴。知秋在和尚面前一向霸道,和尚已经习以为常。
知秋走到和尚面前,伸手便抓住了和尚的下身。和尚一皱眉说,让人看着!知秋说,谁看?谁那么傻?要坏人家的好事?和尚抱住知秋,粗手重脚地一通忙活,知秋贴着和尚的耳根说,你不会轻点儿吗?和尚的动作和缓了,开始亲吻知秋的两片芳唇。知秋闭着眼睛,迎合着他。两人的激情逐渐升腾,像一堆刚刚点燃的篝火,越烧越旺。知秋说,和尚,你不念佛了?和尚说,不念了,再也不念了,我现在是革命党,不是和尚了。知秋说,就是,有我在,你还当得了和尚?和尚低下头,再次用舌头封住了知秋的嘴。
天完全亮起来,和尚奔出旺兴,走上了村东那条黄土大道。浅浅的日阳儿,映衬得和尚周身通红,仿佛披上了一身宝气。和尚走着走着,偶然回头一望,他看到知秋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正向他招手。风剧烈地拂动知秋的袍子下摆,让她显得格外婀娜。和尚也招招手,然后大步流星地走远。
和尚的心里甜丝丝的,一路上都在回忆着早上的情形。开心,温柔,甜蜜,还有些放浪。和尚不禁悄然发笑,仿佛知秋还在自个儿的怀抱中,正朝他撒娇呢。和尚只顾着高兴,却不知道一个猥琐的瘦小男人正骑在路边的老槐树上,阴险地望着他。等知秋转回村子,那人便从树上下来,远远地跟随着和尚,向诸城方向走。那人走得不快,始终保持着半里之遥,过了南曹家庄,那人身子一缩,隐进一条小树林,稍后,另一个胖子从树林中出来,继续尾随和尚。那人离和尚更远,足有一里。和尚走得很快,根本没觉察身后有人跟踪。
日上三竿时,和尚进了后屋子山。一片高大的黑槐树,被和缓的北风吹拂,发出低沉的呼叫声。和尚有些渴了,看看前后无人,便拐下山道,到山涧中去找水。和尚常走这条路,熟悉环境,没费力气,就找到了一处泉眼。这口泉眼在一片高大茂密的槐树中间,四周十分安静。和尚先对着旁边的草丛撒了一泡尿,然后喘了一口粗气。一只小鸟在头顶的树枝上呢喃,叫声又脆又甜。和尚歪着头,找了半天也看不到鸟儿在哪儿,和尚撮起嘴唇,模仿着鸟的叫声,吱溜溜儿吱溜溜儿,鸟可能受到了惊吓,慌里慌张地飞走。和尚趴下去,咕嘟咕嘟地喝足了水,刚要站起来,忽然发现身边出现了好几双大脚。和尚未及反应,几把雪亮的腰刀已逼在颈上。有人低喝一声,不要动,动就宰了你。和尚慢慢地立直身子,不动声色地问,哪方朋友?可以让我站起来说话吗?持刀人恶狠狠地说,别动,把他捆起来。
和尚被人拖着,进了附近一所庄院。庄院房子低矮,贴着山势一路盖上去。和尚被推进一间有铁门的小屋子里。里面却很宽敞,有老虎凳,炭火盆,一只木桶里,泡着几条牛皮鞭子。旁边的铜盆里,拌好了一盆辣椒水,通红的汁液,看着就让人胆战心惊。和尚暗叫一声,阿弥陀佛。
门开了,一个瘦高的捕快低头进来,稳稳地坐下。那人抬起头来,和尚一怔,竟是登科。登科的眼神中有一种寒冷的东西,让和尚感到后背发紧,头皮有如针刺,一跳一跳地疼。登科说,和尚,大家都不是外人,你知道我要什么,说吧。和尚说,不可能,我什么都不会说。登科受到轻视,脸色突变,他抄起一根烙铁,用力按在和尚的额角,和尚惨叫一声,顿时昏厥过去。登科提起一桶冷水,劈头浇下去,和尚晃晃脑袋,清醒过来。和尚说,哎呀哎呀,这玩意儿厉害,疼啊。登科说,还有更厉害的,要不要试试?和尚说,无所谓,皮肉之苦而已。登科凑到和尚面前,死死地盯着他,半天才说,和尚,革命党给你灌迷魂汤了吗?你为什么要为他们卖命?和尚说,我的事,你不懂,你永远都不会懂的。登科说,我的事,倒是很想让你懂懂。登科回头叫道,来人哪。几个壮汉闯进来,围住了和尚。登科说,我这个亲戚嘴里没味儿,你们帮他换换口味吧。几个壮汉把和尚放翻在长凳上绑好,一人捏住和尚的鼻子,一个舀起一碗辣椒水,用一根木管卡住嘴,不由分说地灌了下去。和尚一边吞咽辛辣的汁液,一边拼命地咳嗽。好半天,才缓过这口气。和尚想说话,可是喉咙里仿佛吞下了炭火,鼻子一热,一口浓汁便冲口而出。登科说,好事成双,再灌。那伙打手如法炮制,又给和尚灌了几次。和尚的肚子明显的大了。一个壮汉踩住和尚的肚子,用力一蹬,和尚把持不住,强烈地呕吐起来。吐了很久,直到把肚子里的辣椒水都吐完了,登科又说,再灌。于是,几个壮汉按住和尚,又灌了几碗辣椒水,直到和尚的肚子胀得像一面鼓,几个人才意犹未尽地罢了手。
登科搬了一条凳子,坐在和尚面前说,和尚,你应该知道朝廷的决心,事关江山基业,朝廷不会听任革命党成气候,剿灭你们,是朝廷的当务之急。你要想清楚,进这个门容易,出这个门却难。幸运的是,你在我手上,不看僧面我也要看佛面,念在知秋是我亲妹子的份上,我再问你一句,那张银票在哪儿?和尚说,我出来化缘,没有什么银票。登科说,不招是吧?那好,我请你洗个澡。登科拍拍手,壮汉们便冲进来,扒光和尚的衣服,将他泡在一个冷水缸里。初冬天气,冷水砭人骨头,和尚刚被灌了辣椒水,腹内正炽,被冷水一激,又是一阵呕吐。登科稍顷进来,端着一碗鸡汤,吱溜吱溜喝得很香。登科说,和尚,怎么样了?熬得住吗?和尚说,没事,面壁比这个还苦,我都熬得住。登科把鸡汤喝完,随手扔掉了汤碗,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拍拍和尚的光头说,和尚,你饿了吧?要不要给你拿点饭菜?饭菜都有,这里的厨子还不错。和尚说,不用,饱着呢。登科体贴地说,哎呀,我忘了,你灌了那么多辣椒水,不吃饭,对胃口不好。来人哪,给我妹夫拿点儿吃的,不要光拿素菜,他不是和尚,人家已经参加革命了。登科坐到和尚面前,拉起了家常。登科说,和尚,你把银票交出来,算你立一功,我保证不再追究你的革命党身份。你想走,我放你,你想留,可以做个捕头,这个我能做主。和尚说,办不到,除非我死了。登科走到和尚的衣物前,细心地搜查起来。搜了一遍,没有任何可疑之处。登科暗忖,难道陈冰如情报有误?登科狐疑地凑近和尚,十分友善地问,和尚,我再问你一句,银票在哪里?不说,你只能死在这里。和尚说,出家人四大皆空,你随便吧。登科一挥手,几个打手进来,挥舞着皮鞭,没头没脑地抽打着和尚。蘸了冷水的皮鞭,又硬又重,打在身上,比刀割得还疼。
和尚忍受不过,再一次昏厥过去。
登科端来一盘猪耳朵、一碟花生米、一盘酱牛肉,外加一盘凉拌黄花菜,烫上烧酒,吱儿吱儿地喝着,偶尔放下酒盅,望着和尚出神。他疑惑地想,大哥还真是有本事,能把手下人调教成罗汉之身,不易,太不易了。换成是他,早就尿了,就算是亲爹老子,到这会儿也出卖过八回了。和尚并不是生人,早在十几年前,登科就认识他。登科到现在也记得当年的情形,和尚穿着一套旧直裰,一摆一摆地出现在新生村口。每次走到叶家大院门前,和尚就高喊一声:阿弥陀佛!听到佛号,娘就舀一瓢小米,拧着一双小脚儿,送出门外。娘很可怜这个小和尚,听说他从小就没了爹娘,被邻居送到青云寺,小小的人,在长老面前端茶送水,服侍里外。所以,娘每次见到小和尚,都要多给几瓢米,有时候还要留小和尚在家里吃饭,吃饱了饭,还给带路上吃的干粮,几张煎饼,或者两个馒头。那时候登科喜欢在半路上堵住小和尚,讨回娘给的干粮,或者逼他学狗叫,不学狗叫就要把干粮吐出来。小和尚脾气倔,宁肯不吃干粮,也不学狗叫。登科有时会揍他,揍得鼻子流血。登科还威胁说,你敢告诉我娘,下次揍得更狠。小和尚不哭,也不找娘告状。登科再大些,便不揍和尚了。他喜欢跟和尚说荤话。登科会把听洞房听来的声音惟妙惟肖地学给和尚,让和尚羞红脸。
往事如烟。登科叹息一声,再喝下一盅酒。此时,登科十分清楚,和尚已没有机会走出这间屋子了。到诸城之前,他去拜望过济南的任府尉,详细汇报了诸城的革命党活动情况。任府尉同意登科暂回诸城协助陈世林剿灭革命党。任府尉说,朝廷已有公文下颁,对革命党只有一个字:杀。任府尉特意强调,任何革命党成员,只要落网,即杀无赦。和尚是登科回到诸城抓捕的第一个革命党人,他无论如何不能让和尚活着走出摇旗岭中这个名叫麻风村的小山沟。就在登科喝酒的同时,四个捕快已经在后沟里为和尚挖好了墓穴,只等着和尚交出银票,就把和尚活活埋掉。登科仔细搜查过和尚的衣物,却始终没找到那张六万个龙洋的银票。这个该死的和尚,能把银票藏在哪儿呢?
登科重新搜查了和尚的衣物,把每一件衣裳都用剪刀剪开,认真清理,没有,的确没有。登科围着和尚转来转去,一直没发现可疑之处。
就在这时,陈冰如派来的信使到了。陈冰如认定和尚确实携带着那张银票。登科把信烧掉,便回头去审视一身血污的和尚。和尚已经被剥得一丝不挂,衣物也被登科剪成了碎片,另外,和尚随身带着一个化缘用的檀木钵盂,一串念珠都是实木的,不可能藏什么东西。那么,登科想,和尚能把银票藏在哪儿呢?登科最后走到那个檀木钵盂面前,停下了脚步。他认定,唯一能藏银票的物件,就是这个玩意儿了。登科拿起钵盂,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终于在钵盂半腰上,发现了一道几乎难以看清的缝隙。登科试着旋转钵底,一次,两次,三次……登科心头一震,钵盂居然拧开了,刻工精细的钵底,露出一个圆圆的小洞,用铁丝探进去,抠出一个方方正正的纸片,展开一看,正是那张银票!登科把银票收好,提起一桶冷水把和尚浇醒。
和尚慢慢地睁开眼睛,看了登科一眼,和尚依然满不在乎,脸上甚至带出一丝笑意。但他看到那个被登科拧开的钵盂时,脸色马上变了。和尚说,二少爷,那是你大哥的东西,你若是抢了,日后怎么和你大哥见面呢?登科说,和尚,你真的看不出来吗?我现在不是和大哥作对,而是和革命党作对,这叫各为其主,你应该明白。和尚说,二少爷,你的主子昏庸无道,已经是历史前进的绊脚石了,你保它何益?依我看,你应该站到登高一边,共同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何不快哉?登科看了看和尚,忽然说,和尚,咱别说这些了。和尚一笑,不无戏谑地说,不说这个,说什么?登科说,有一件事,你可能还不知道,今天晚上,你必须死。和尚一震,眼帘顿时垂下来。和尚说,二少爷,那请你给知秋带句话,就说我对不住了。登科说,你死心吧,我不会帮你带这句话。知秋到死也不可能知道你的下落,你将死得不明不白,你的同党,将一致认定你携款潜逃,视你为革命的败类。和尚笑了,笑得十分坦荡。和尚说,叶登科,你错了,我的同志绝不会这样看我,和尚是什么人,尽人皆知,不是你一个阴谋诡计就能颠覆的。登科说,好好好,你是一个忠诚的革命战士,行了吧?你饿了吧?我也觉得奇怪,你命好啊,死都死在亲戚手中,别的我不能保证,肚子是亏不着你的。登科让人给和尚端来饭菜,一口一口地喂给和尚吃。登科说,和尚,到了阴曹地府,你不能怪我,你看,我对你多好?和尚说,谢了,你这么好的人,我不会让你独自待在阳世,我会很快把你也招到阴间去,咱先说好,到了阴间,你还要给我喂饭。登科看着和尚,举起饭碗想摔,可他想了想,还是把饭碗留下了。
余下的时光,和尚一直很清醒。他知道,登科要下毒手了。死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知秋,万一知秋得知他的死讯,会是怎样的悲痛,和尚不敢想。他喃喃地叫道,知秋啊,知秋!长夜无语,寂寞不言。和尚扭头看着窗外,漆黑的夜晚,没有一丝风,没有任何动静,只有眼前的一盏枯灯,不时爆出一个细碎的灯花。和尚试着解开手上的绳子,挣了几下便知徒劳。绳子勒得很紧,缠得很高,想挣开,难如登天。再说,这间屋子全部用粗大的铁条连接而成,根本没有逃逸的可能。和尚悲叹一声,对着苍天说道,唉,出师未捷,我命休矣,奈何,奈何!
和尚不时地叫一声知秋,仿佛知秋就在隔壁。知秋啊,知秋,你可知道我现在已经到了鬼门关前吗?你可知道,让你我生死相隔的人,正是你的亲二哥,如果你知道了,你会怎样?会跳起来大骂?会扑上去抓挠?会和你二哥一刀两断再不往来?和尚苦笑一下,对着墙角说,知秋啊,你大可不必如此狭隘,这不是私仇,这是政见不同的结果,这是各为其主。知秋,不要和小人一般见识,如果你要追究,那我劝你放弃,说白了,这就是宿命。和尚忽然想到了路上那两个人,天哪,他恍然悟道,那不正是跟踪我的人吗?中途换过人,便应该警醒,为什么一直没有反应呢?和尚大叫,唉,该死啊和尚,你自个儿死了不要紧,那笔钱怎么能丢呢?那是诸城革命党的全部财力,和尚,你死有余辜啊。
和尚一急,顿时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和尚被拖醒了。等他睁开眼睛,发现自个儿躺在一个土坑前。登科端来一碗酒说,来,妹夫,喝点儿,喝完,咱就上路。和尚喝下那碗酒,望着旺兴方向,放开喉咙大喊,知秋,这辈子不能和你厮守,那就下辈子吧。和尚说完,自个儿下到坑里,舒舒服服地躺好,望着登科说,来吧。
登科迟疑着挥了挥手,有人便铲下了第一锹土。
登高没想到,井改子会出现在旺兴。井改子脸色苍白,眼神呆滞,像一个从坟墓中走出来的活鬼,看上去很是吓人。
陈冰如搬来一个凳子让井改子坐下,关切地问,出什么事儿了?井改子哭丧着脸,扭头对登高说,大哥,爹不见了。知秋揪住井改子,大声问,爹怎么不见了?我走的时候,家里不是好好的?井改子看看知秋又说,还有,家里丢东西了。知秋看看登高,又看看陈冰如,不自然地问,丢了什么东西?井改子说,咱家的地契不见了。知秋问,还丢什么了?井改子说,别的没丢,单单丢了地契,你说怪不?知秋说,这几天有什么人来过咱家?井改子望着知秋,忽然说,知秋,娘说是你拿了地契,娘说让你还给她。爹回来要看的,知秋,你行行好,把地契还回来,好吗?登高在一旁说,知秋不会拿地契的,她一个女孩子家,要地契干吗?井改子说,不是知秋,就是何黑子,这小子也不见了。五天以前,就是他陪爹去了诸城,可是到现在,何黑子一直不见踪影。娘说,在旺兴找不到地契,就报官。登高说,爹去诸城干什么?眼下这时局乱的像一锅粥,爹可真是的。井改子说,爹要去衙门告你忤逆,要和你断绝关系。井改子走到登高面前跪下来,泪水汪汪地说,大哥,你别谋反了,咱回家好好过日子,就凭咱这一家人,还愁没好日子过吗?登高急忙去搀井改子,不料井改子抱住登高的大腿,放声大哭道,大哥,井改子总算从了良,找了一户好人家,你一谋反,我一点儿指望也没了,大哥,求你了,咱不革这个命,行不行?登高扶也不是,退也不是,赶紧给陈冰如使眼色,陈冰如故作不懂,任凭井改子死死地抱着登高。倒是知秋干脆,揪住井改子的头发就是一巴掌,脱口骂道,井改子,你撒什么泼?玩什么花招?你滚,有多远你就滚多远。
井改子吃硬不吃软,麻利地起了身。井改子说,大哥,还有事要告诉你,不过……井改子看看身边的人,有些为难地说,这事儿,我得跟你一个人说。陈冰如一听这话,便拉着知秋出去。井改子略为紧张地关上门,低声说,大哥,登科回了诸城,听说他带着省城的指令,要在诸城清剿革命党,大哥,我知道,你就是革命党,你们兄弟之间,可不能自相残杀呀。登高一怔,认真地问,你怎么知道登科回了诸城?井改子说,我前些天去了一趟省城,有一天,我无意之中看到登科的公事袋里有一个公文,我好奇,就看了一下,我当时吓坏了,那是山东巡抚下的剿匪公文,说是要剿尽山东境内的乱党,一个不留。大哥,登科现在特别有钱,一次就给我带回来三千龙洋,我了解登科,他最多只给了我一个零头,大宗的龙洋,还在他手上。我当时就想,登科要是不抄革命党人的家产,哪来这么多钱?我寻思,济南能杀革命党,诸城就一定会杀。济南有生意,登科为什么要来诸城?那只有一个解释,就是上峰差遣。我估计,诸城马上就要大开杀戒了。大哥,你要小心啊。
登高一直在听井改子说话,他盯着井改子的眼睛,极力想辩明她的真实用意。他甚至在想,这里有没有阴谋?其实,这些天登高不断地得到各种信息,证实大清政府正在调兵遣将,准备大举搜捕和屠杀革命党人。他也知道,自从武昌起义后,他已被诸城县以及山东省列为革命党首要分子。诸城县不动则已,动则先动他。闲暇之时,或者夜半醒来,他已经听到耳后的屠刀在霍霍地磨。
为此,登高这几天一直躲避着陈冰如。他既已抱定牺牲的主意,就尽量不去伤害陈冰如。有了这层心思,稍有风吹草动,登高都会联想到阴谋,甚至会联想到牺牲。井改子的到来,无疑又是一个信号。登科在济南动了手,取得了一定的清剿经验,眼下,被清廷派到诸城扩大战果,整肃地方。血腥离旺兴越来越近了。现在,登高要做的是,如何能够稳定军心,让旺兴的识字班和剧社能持续得更久一些。
登高笑了笑说,冰如和知秋,你们陪井姑娘出去走走,我到灶上看看,晚上加几个菜,好好吃一顿。冰如,我们房里是不是还有酒?陈冰如说,有,放心吧,井姑娘喝不完。陈冰如趁知秋不注意,低声问井改子,你到这来,登科知道吗?井改子说,他正忙着往田家庄搬东西,哪里顾得上我?陈冰如一怔,盯着井改子问,田家庄?你是说登科在田家庄……井改子自知语失,马上打断陈冰如的话头说,我什么也没说。陈冰如笑了,指着井改子的额头说,噢,我说怎么气呼呼的,原来是吃上醋了。陈冰如拍拍井改子的手背,接着说,哪个有本事的男人没有几个女人?就说我们登高,看着老实吧?这些天也和那个六岁红打得火热,我要像你,气也气死了。井改子不相信似的看着陈冰如,脸上慢慢地露出了笑容说,别哄我了,登高大哥怎么可能和一个戏子有染?你当他是登科呢。陈冰如说,我骗你干什么?不信,我一会儿让你见识见识一下六岁红。井改子说,这个名儿我听说过,没见过人而已。井改子想了想,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戏子,没有一个好东西。说完这句话,她就后悔了。戏子没有好东西,婊子呢?她尴尬地笑笑,又说,其实,我没有资格说别人,自个儿也是潮乎底儿,要不登科也不会去找别人。
陈冰如没说话,心里也在嘀咕,别说什么戏子、婊子,自个儿倒是千金小姐,可那又怎么样呢?登高还不是和六岁红搂搂抱抱?如果不是中间隔着我这个活人,这两人毫不客气就会睡到一起。
陈冰如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自个儿住的那间房。现在,那里面不再装着她和登高的爱恋,而是装着仇恨,满满的仇恨,让这个叫旺兴的山村显得更加狭小,更加令人窒息。心里有了仇恨,陈冰如的美妙心绪都被扫荡一空。她想想登高,甚至看到登高的家人,都会感到恶心。但是却奇怪,陈冰如虽对叶家人恨之入骨,表面却能平静如初,甚至还会更为细腻地关心爱护着登高。只不过她在与登高亲昵之时,眼前会出现登科的影子。陈冰如没有羞愧,没有忏悔,只有报复的快感。她有意把叶氏兄弟做了刻薄的对比。登高温柔有余,威猛不足。登科却是威猛无比,且充满计谋。登科的计谋,没有出处,但实用、快捷,比登高的革命策略来得更为稳妥可靠。陈冰如暗想,如果当初先见到登科,会不会萌生爱恋之情呢?
安顿好井改子,陈冰如挽着登高,走向村外的小山包。初冬时节,山包上的刺槐都脱落了叶子,赤裸的枝条上,挂满了豆角状的果荚。风起处,果荚轻声爆裂,褐色的树种随风飘落,轻盈地钻进草丛。陈冰如想,来年春天,这些树种会发芽,会生根,再过几年会长成高高的大树。陈冰如的鼻子有些酸,甚至想流泪。树种都有明年,可是,眼前这个活生生的人,这个和她有过肌肤之亲的温文尔雅的男人,却要死在官府的屠刀之下。老天爷,你为什么要把灾难降临到我们头上?不,井改子说得好,一个男人如果不能为一个女人回头,那绝不是男人绝情,而是女人笨。陈冰如想,一个婊子尚且能把五尺男儿弄得神魂颠倒,我一个官家小姐,为什么不能?说来说去,应该是方法出了问题。登科一介草莽,都有缱绻柔情,登高一位书生,难道是木头一块?陈冰如忽然有恻隐之心,她想,不管怎么说,与登高也曾有过夫妻之缘,能救他,还是救救他。
有那么一瞬间,陈冰如忘了自个儿的仇恨,也忘了自个儿的不忠,她细心地拍拍登高身上的灰尘,理了理登高的额发。登高的西装脏了,领口和袖口,都有明显的污渍。登高的胡子也长了,半边脸都是乌青的颜色。登高的头发很乱,几乎盖住了耳朵。陈冰如说,登高,晚上,把衣服脱了,我给你洗洗。登高却说,不用了,和尚明天就回来了,让他洗。陈冰如一震,和尚!她几乎叫出声来,和尚永远都回不来了,按她推算,此时,和尚已经死去三天了。陈冰如嘴上却说,和尚一个男人,怎么洗得干净?还是我来吧。登高拍拍陈冰如的手,轻声说,你哪是干粗活的人呀?看看陈冰如不太自然的表情,登高说,不过,我倒不是看不起你,也不是信不过你,我这是心疼你,不要误会呀。陈冰如看着远处的田野说,没误会,我知道你心疼我,心疼我好啊,我领情。
两人慢慢地走着,感受着山坡上独特的气氛。风很轻,吹着两个人的衣服,不时发出沙沙的声响。槐树呜呜地摇摆着枝条,散布着涩涩的苦味儿。几只乌鸦低低地飞着,不时哀鸣几声。看着乌鸦,陈冰如忽然说,都说乌鸦叫,不是好兆头,你也这样想吗?登高说,没有的事儿,乌鸦就是普通的鸟类,怎么可能会预知吉凶呢?陈冰如说,流传了许多年的说法,多多少少也要有些道理吧?万一就是预兆呢?登高看了看陈冰如,失笑道,你应该好好学习一下了,年轻轻的怎么一脑袋封建思想?冰如,你要记得,这是愚昧落后的表现,因为这种东西没有任何科学道理……陈冰如忽然叫道,登高……登高惊异地看看陈冰如,停住脚,认真地扳过陈冰如的肩膀问,冰如,怎么啦?陈冰如痛心地摇摇头,继续往前走。登高浑然不觉地说,冰如,说你有封建思想,生气了吗?陈冰如气若游丝地说,没有。登高说,你冷了吧?要不我们回去?陈冰如说,行,不过,你要在房里陪我,我今天有些惆怅,就想缠着你。登高说,行,反正也没什么事,我正想和你说一件大事儿呢。
陈冰如兴致勃勃回到睡房,刚要和登高缠绵一下,忽然有人推门进来,陈冰如抬头一看,来人竟是六岁红和郝班主。陈冰如板着脸,暗说,来也不挑挑时候,真是的。正要把人赶出去,登高却说,哎,郝班主,六岁红,你们来得正好,我有事找你们。郝班主说,我们刚才来了一趟,见屋里没人,就走了,这不看到你们回来了吗?我们又赶过来,我们就是想……登高抢先说,我来说,看我们是不是想到一起了。六岁红看了陈冰如一眼,兴奋地说,登高,你快说呀,别卖关子了。登高说,我想自个儿写戏,写旺兴,写咱农民兄弟,家长里短的,一定好看。六岁红眼睛一亮,看了看郝班主,大声说,哎呀,登高同志,你怎么和我们想到一起去了?我和爹已经商量好几天了,我们就是想请你写一出新戏,然后由我们来组织排练,我观察过了,闫二辣、刘会宇他们都是好演员,稍加排练,就能上台,观众到时候看着熟人演戏,效果一定好得不行。
陈冰如的好心情顿时一扫而光,仇恨再一次充满了内心。陈冰如想,好啊,越来越有夫妻相了,想事情都能不谋而合。我让你们美,要不了多久,我就让你们到阴曹地府去写戏去演戏,到时候,我看你们还有没有夫妻相?心里想得狠,嘴上却说,六岁红这个主意好,你看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哎呀,和六岁红比,我真是太笨了。六岁红说,可不敢和我比,我只是一个戏子,没有地位的人。陈冰如暗想,呀,你也知道自个儿是个戏子,那你还在登高面前臭美什么?还不快点儿滚蛋?表面上看,你是在帮他,实际上,你是往鬼门关里推他。你知道不知道?官府的鬼头大刀已经悬在登高的头顶了,说不定哪一时,就会挟风带电地落下来!陈冰如可不想在六岁红面前服软,她夹枪带棒地说,你站在台上一嗓子,能把全诸城的男人都招来,我就是喊破喉咙,也得有人听啊。六岁红反唇相讥道,人和人不同,我卖唱,你可以卖点儿别的,实在不行,你往台下扔银子,十年清知县,也得九万雪花银吧?陈冰如脸上有些挂不住,嘴上开始不留德了。陈冰如说,命,谁也没办法,要不人怎么分三六九等呢。登高嗅出两人之间的火药味儿,马上和稀泥说,哎哎,你们俩别闹了,六岁红,你把闫二辣夫妻俩找来,既然要研究,人越多越好,快点儿。六岁红出去了。陈冰如不甘寂寞地说,登高,我干点儿什么呀?登高不在意地说,你到灶房去提壶开水,一会儿大家要喝。陈冰如愣住了,不由自主地说,什么?让我端茶倒水啊?
陈冰如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线装书,一步一步走向灶房,她知道,这时,灶房肯定有几只茶壶正在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也许有一只正好没开,陈冰如想,本小姐哪壶没开提哪壶,我就要和你们拧着干,看看谁死得更快些。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