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冰如从那辆马车上下来,冲着登高嫣然一笑。
有一段日子没见面了,登高瘦了,黑了,但眼睛中的光芒更加让她迷恋。那是怎样的明亮与睿智,几乎能把她扔向空中,再直直地栽向地面。化身为土时的震颤,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描述的。陈冰如的心一颤,嘴上便开始发难了。陈冰如说,登高,能和你说说话吗?登高看了看和尚,和尚知趣,转身就走。陈冰如拉起登高,不轻不重地说,上车。
登高跟着陈冰如上了车。陈冰如说,这么些天,你知不知道我是怎么过的?登高诧异地问,怎么啦?病了?陈冰如恨恨地说,对,病了,病得还不轻呢。登高忙挪到陈冰如的正对面,认真地看了看陈冰如,不解地说,脸色还行啊,不像有病啊。
那一刻,陈冰如真是欲哭无泪。她在心里暗骂:什么人哪,连这点儿心思都不懂,人家明明是相思,怎么硬说是生病?你这个留洋学生,书是怎么念的?都学什么了?只会不近人情吗?这么想,却不能这样说,陈冰如瞪了登高一眼,把脸扭到一边去了。
其实登高明白陈冰如的意思,但他故作不知,看着陈冰如那张可人的面孔,登高的心里竟然闪过一丝痛楚。美人在侧,却要擦肩而过,何其残酷啊。登高不想这样,可是生死攸关,他又能怎样呢?工作要做下去,陈冰如便不能公然得罪,要尽力周旋,还得尽力克制情感,防止因情坏事,凭他目前的身份,他不敢超越情感的雷池,只能让陈冰如若即若离。老天爷呀,登高暗叫起来。
登高的短发,齐刷刷地立着,显得又黑又亮。说实话,陈冰如还是很讨厌男人留辫子的,男不男女不女的,像什么样子?瞧瞧登高的发型,陈冰如就知道日本的确比中国先进。人家穿的衣服,用的物件,样样都比中国好。就说人家的花布,织的又匀又密,穿几年,都不会脱色。中国的家织布行吗?可是,这几年学生和商人不知犯哪路风,今个儿抵制日货,明个儿又抵制日货。好东西,为什么要抵制呢?都穿着又厚又硬又爱脱色的家织布,那就算爱国了吗?明明是瞎胡闹嘛。
可是这样的话,陈冰如不敢对登高说。她隐隐约约地感觉到,登高做的事,可能是对的,至于为什么对,她说不出来。想问问登高,又怕登高多心。自个儿的身份不同,毕竟是县令的闺女,敏感呀。
剩下的只有无条件支持了,陈冰如知道,支持登高有风险,没有危险。危险是属于登高与和尚的。就像日光下的影子,陈冰如已经预感到危险正向登高靠近。最近几天,爹为此变得神秘起来。平时,不管什么事,爹都愿意跟她说说,可是,昨天她进爹的房里找宣纸,却见爹把几件朝廷的公文塞进抽屉当中,显然不想让她看到。能是什么呢?吃饭的时候,陈冰如借口找个汤匙,快步走进爹的房间,从抽屉里找到那份公文,一看题目就把她吓了一跳——朝廷严令清除革命党!眼下要做的事就是确定目标。下面的一份名单,就更让她吃惊了:登高赫然出现在诸城县革命党要员的第一位。这就是说,诸城县即便是抓一个革命党,那就是登高。即使是杀一个革命党,那还是登高!
陈冰如的眼睛湿润了。
陈冰如找了一辆车,带着丫环,快马加鞭地向旺兴奔来。到了旺兴,领头识字的刘会宇告诉她,登高去了石桥镇。陈冰如又掉转车头,往石桥赶。到了石桥郝家,人家又说登高和和尚已回旺兴了。那人还热心肠地告诉陈冰如,叶少爷他们走的是西道。这时,陈冰如才知道,旺兴到石桥,可以从东边走,也可以从西边走。于是,陈冰如便往西赶。走出五六里,丫环眼尖,一指前方说,小姐,那不是叶少爷?陈冰如看看,可不是?却不知为什么,西装脱掉了,换上了长袍马褂儿……
陈冰如思虑再三,还是想把情况说出来。也许登高知道了情况,会选择离开。不是有人说过吗?有一种逃命不叫逃命,叫撤退。如果登高能在此时撤出诸城,她就有把握让爹从黑名单上抹掉登高。爹不追究,谁还能追究呢?登高从此就回到良民的行列,抽个空子,挑个日子,把婚结了,小两口儿到省城开个买卖,或者让爹帮登高在省城谋个职位,凭登高的学历和才干,几年下来,商可言富,官可言赫,那岂不是神仙日子?为了这一天,陈冰如豁出去了。
大车很快进了旺兴,刘会宇和闫二辣等人迎上来,扶着陈冰如下了车,又把登高迎进正房。刘会宇有些激动地搓着手说,登高同志,你怎么才回来,中午饭又不够了,我回家取了一百斤高粱,才把饭吃下来了。登高叫过和尚,取了两个龙洋塞到刘会宇手中。登高说,辛苦了,会宇。
说了一会儿闲话,刘会宇站起来,拼命地拍拍巴掌说,哎哎哎,别吵了,听登高同志向我们介绍新同志。人们一下子安静下来,期待地望着登高。
登高向陈冰如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把她拉起来。略为暗淡的光线,让陈冰如的脸显得格外润白,加上陈冰如不凡的装束和超常的恬静,看上去,真是美若天仙。登高说,同志们,这位是我的未婚妻,姓陈,叫陈冰如。她来自诸城县城,我们这个识字班的经费,就是陈冰如小姐出的,现在,让我们把热烈的掌声送给陈冰如小姐,大家说好不好?闫二辣带头高喊,好!刘会宇在一旁示意大家鼓掌,大家都热情鼓掌,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陈冰如显然被眼前的景象镇住了,她站起来,郑重其事地向大家鞠躬作谢。
大家都笑了起来。
接着,和尚宣布上课,大家纷纷走进教室,屋子里只剩下了登高和陈冰如。两个人似乎都有话说,但谁也没开口,只是轻轻地啜着茶水。初冬的日光钻进室内,在登高和陈冰如的眼前划出几条锃亮的光道,登高可以看到陈冰如的鼻尖上,隐伏着几条淡蓝色的血管。登高再一次感叹陈冰如的美丽,在日本四年,他还没看到这样美丽的女子,像九天仙女悄然下凡,让这个世界都增添了许多颜色。登高的心头滚过一丝强烈的憾意。这么好的女子,却无缘相对,这就是命吗?登高忍不住轻轻地握住陈冰如的手,他感觉到陈冰如碰到炭火般一抖。这个小小的恐惧,让登高更冲动了。他大胆地说,冰如,今天不要走了,住这儿吧。陈冰如白了登高一眼,不满地说,瞧你说的,闹了半天,你还想把我赶回去啊?你也不想想这里到诸城有多远的路,就不怕我半道上被卢大头绑了票?说到这儿陈冰如又笑了,恍然大悟地说,我忘了,卢大头可是你的好朋友,他再坏,也不至于绑架我呀。登高略有些得意地说,看看,有人缘就是不同,连十恶不赦的卢大头,都对我钦佩有加,就别说这些农民了。
陈冰如看了看登高,半天没说话。她不无焦虑地想,这些人就是你们革命党的发展对象?如果一个朝代的基础是一群乌合之众,那这个朝代在初生之时就已经死了。为了一个没有存活可能的朝代,拼死拼活还有意义吗?看来,有必要给登高泼泼冷水,让他早日清醒。
陈冰如不时地给登高添茶,动作之细腻,表情之温柔,都是前所未有的。她还不时地伸出手,让登高随意地握着,偶尔还要用一根调皮的手指,轻轻地挠一下登高的手心。女人的挑逗可以穿透男人的内心,即使只是这一根手指,也能把登高撬得失去平衡。对此,陈冰如深信不疑。
让登高体验到女人的好,就是让他记住女人的好,当有一天需要抉择的时候,登高才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她。陈冰如深知登高是个感情丰富的男人,只是为了他的革命,故意在她面前绷着一颗心。陈冰如暗自好笑,男人的心,是用来绷的吗?陈冰如疲惫地打了一个呵欠,还用胳膊肘儿碰了碰登高。陈冰如说,叶少爷,能躺一会儿吗?
这话平时再累也不会说,但在此时,陈冰如非说不可。她知道话就是用来说的,只是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得有个度。陈冰如眼下的度就是尽量撒娇,一直让登高软在她面前,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登高没说话,麻利地上了炕,从炕柜上边取下一套干净被褥铺好,然后下地穿鞋。登高错身之间,陈冰如一把拉住他。登高挣了一下没挣开,但也没转身,就那么站着。陈冰如说,登高,别走,我一个人害怕。登高说,让丫环进来陪你吧。陈冰如固执地说,不,要你陪。
登高仍旧试着挣脱,但陈冰如的手攥得紧,硬是把登高拉住了。登高后退半步,坐在炕沿上。登高说,好,我陪你。开始的时候,陈冰如只是拉着登高的手,一个躺着一个坐着,相安无事。看看天色渐晚,陈冰如爬起来,从包袱中取出从诸城带来的糖面饼,还有一堆咸鸭蛋,一块济南安得居的酱牛肉。陈冰如剥好咸鸭蛋,撕碎酱牛肉,再把糖面饼塞到登高手上。陈冰如说,吃吧。登高也不客气,就着咸蛋和酱牛肉吃完饼,又喝了几杯茶。肚子饱了,几天的困倦袭来,他便歪在炕边,呼呼地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香,醒来时,屋子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登高躺在炕上回忆一下,这才想起,炕上还有一个陈冰如。他悄悄地手一摸,正好摸到了陈冰如的一只手。陈冰如显然醒着,也不说话,轻轻地一翻身,牢牢地抱住了登高。可以看出,登高很冷静,他试图阻止陈冰如的冲动。可是,陈冰如异乎寻常的坚定,让他很快就失去了抵抗的信心,稍一迟疑,他便瞬间崩溃了。陈冰如步步为营,顽强地搂住登高,一纵身子,温热的舌头破开登高的嘴唇,直奔纵深。登高心头一颤,身体发软的同时也坚硬起来,两只手无目的地向陈冰如身上延伸,他在心里叫,啊呀,太曲折太幽深太博大太动人了!他凭感知掠过了陈冰如的额头、鼻子和眼睛,很快就找到了微尖的下巴。接着是脖子,温润而细腻;再下来,是那两个神秘的宝宝儿,一直颤动在登高心里的宝宝儿!那么柔软,那么实在,又是那么坚挺。登高几乎在叫出声来,啊,这就是女人,这就是一种与男人相反的力量,可以让人沉没,也可以让人消亡的美丽的陷阱。天哪,登高绝望地想,再往下游移,又是什么呢?掠过一段优美的曲线,登高感到了起伏,他的手像蛇咬了一般痉挛着,心几乎要跳出喉咙,呼吸如牛,可以吹翻那张老黄榆木的炕桌儿。他迟疑片刻,手还是突破了理智,继续向下移动。他在内心高喊,革命者不要爱情吗?革命者就要绝情吗?革命者就不能爱自个儿的女人吗?登高啊登高,你该怎么办?这时候,你能从陈冰如的身边走开吗?你舍得让心爱的女人失望吗?
陈冰如没有犹豫,她直接找到了她没有的东西,牢牢地握住,然后松开,毫不迟疑地说,登高,你睡了我吧。登高在黑暗中张大嘴,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他只是默默地躺在炕上,任由着陈冰如一件一件地扒掉了他的衣服。大脑一片空白,一切都没有了秩序。直到陈冰如略带冰冷的身体贴紧了他,他才全身哆嗦着,紧紧地抱住了陈冰如。他不敢动,不能动,不想动,只想这么静静地躺着。可是陈冰如不断地摇晃着他,不断地亲吻着他,他不能安静了,内心像烧着一把火,全身的骨头都被烧裂了。他疼,他想叫,想变成野兽扑上去,把陈冰如撕成碎片。陈冰如感觉到了登高的野蛮与恶毒,忽然轻轻地呻吟起来。那种声音是登高陌生而愤恨的,他终于觉得骨架硬朗了,翻身压住陈冰如,迫不及待地找准位置,破门而入!
陈冰如叫了一声!但是陈冰如很快就把叫声咽了回去。她奇怪自个儿怎么会想到这上面,她至今仍是女儿身,没有任何房事经验,偏偏就想到了这里,仿佛她不是那个冰清玉洁的大户小姐,而是一个身经百战的风尘女子。撕裂的痛楚,正由下向上蔓延,但陈冰如却觉得舒服,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意,也随着痛楚向上逡巡。她没有了秩序,胡乱地打着登高,疯狂地咬着登高,她觉得登高不是那个被爱着的男人,而是一个多年的仇家,一个不共戴天的敌人。那一阵子,陈冰如觉得自个儿丢了,幻化为水,正沿着登高的身体边缘,悄然逝去。
不知过了多久,登高全身绷成了一只干虾,半天不动,忽然,登高像个中箭的野兽,没来由地嚎叫起来。陈冰如吓了一跳,刚想问问登高怎么啦,登高却一骨碌滑下来,倒在陈冰如身边。陈冰如想抬起头,可她的头像灌了铅般沉重。她想说话,嘴里干得拽不动舌头。她索性闭上眼睛,很快就沉沉地睡去!
仅仅过了三天,郝家班就到了旺兴,吃过了晌饭,郝班主叫来登高,两人一边喝茶,一边聊起来。
还是上次的老话题,这一次,郝班主谈得很直接,郝班主说,叶少爷,上次你走了以后,我想了很多,我觉得你是一个少见的年轻人,有学问,有才干,有见识。我一直想问,天下将来到底是谁的?大清的气数是不是尽了?登高没有马上答话,而是快速地分析了一下郝班主的用意。显然,声名在外的郝班主不是清廷的鹰犬,对自己没有任何威胁。看郝班主光明磊落的样子,也不可能是受人之托,专程来找他刺探情报的。登高觉得像郝班主这样的名流,如果也能同情革命,那对今后的工作可是一个极大的推进。登高笑了笑,和气地说,郝班主,怎么有兴趣问起这个呢?郝班主叹息着说,唉,山河破碎,民不聊生,我虽一介平民,也觉得郁闷啊。自从见到叶少爷,就一直想着再找个时间,好好聊聊。我相信叶少爷可以为在下解惑啊。登高谦逊地说,一起探讨,一起探讨。郝班主苦笑一声说,井里的蛤蟆,能有多大的见识,还望叶少爷不吝赐教。登高给郝班主添了茶,缓缓地说,郝班主,要说天下,绝不是哪个帝王的,而是天下民众的。郝班主一愣,盯着登高说,哦,叶少爷何出此言哪?登高笑一笑,接着说,郝班主,你有没有注意过,天下朝代更替,君王走马,但只有民众永恒不变,这是为什么?不等郝班主回话,登高又说,天下的黎民与大好河山一样,都是历史的组成部分,所以,皇帝换了,朝代变了,民众永远都是民众,所以,天下永远只能是民众的。郝班主说,可是,天下一直是皇帝坐呀,天下总不能没有皇帝吧?登高说,郝班主,你说对了,天下就是不要皇帝,现在,已经有足够的证据证明,皇帝是一种落后的方式,它严重阻碍了社会的发展进步,中国就是因为一个个腐败无能的皇帝,才出现了诸多的丧权辱国条约。郝班主忧心忡忡地问,如果没有了皇帝,天下由谁来管理呢?登高还是不紧不怕和蔼可亲地说,还是那句话,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天下的主人。郝班主迷惑地问,人民?你的意思是说,我也能说了算?登高肯定地说,当然。郝班主眼睛瞪得大大地说,叶少爷,你快说说,我怎么才能说了算?登高说,目前还不行,你若想说了算,得等中国实现了阶级革命,彻底地推翻了封建王朝,建立起一个平等博爱的合众政府之后。当然,这还需要一个过程,也许还要流血牺牲。因为当今的政府,可谓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它还在仇视革命,还在伺机反扑,所以,要想让它全面地退出历史舞台,还要经过艰苦的斗争。这期间,流血牺牲在所难免。郝班主点头说,这是自然。凡事都有代价,我们唱戏,还得弯腰劈腿翻跟头,何况是争天下。叶少爷,这么说……登高举着一只手说,郝班主,我们能不能换个称呼,我叫你大叔,你叫我名字,这样才显得平等。郝班主高兴地说,好啊,那我就叫你登高?登高说,对,我叫你大叔,这样多像一家人?
六岁红一身艳装,也进了郝班主的屋子。登高客气地道了辛苦,让六岁红坐在炕头上。登高说,对不起,我和你父亲说话,忘了去看看你。六岁红说,不妨,你和父亲聊天,比看我好,父亲一向郁闷,正缺人排解呢,遇到你,你才辛苦了。登高笑了笑,十分兴奋地说,有你父亲这样的聊伴,辛苦也值,何况还不辛苦呢。六岁红就说,哟,听登高少爷的话,怎么这样舒服啊?到底是留过洋的人,毕竟不同。
六岁红拿出了许多瓜子、花生之类的吃食,还特意塞给登高一把东洋糖果。六岁红说,这东西,你可能吃得多了,可在咱这地方,还少见呢。登高拿起一个糖果,剥掉糖纸塞进嘴里说,嗯,好甜,是正宗的日本货。日本的制糖技术,比中国高很多,还有纺织、医药、机械设备、采矿业、汽车工业……很多种行业,都达到了世界级先进水平,这一点,是我们不能比的。可惜我们的皇帝,还在三宫六院作威作福呢,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喽。六岁红惊讶地说,是吗?登高严肃地说,也许比这还严重。日本利用中日甲午海战得到的赔款,组建起强大的海陆空三军,他们正在把战火燃向中国。六岁红的脸涨得通红,语气也开始恼怒起来。她说,日本为什么老是想打仗啊?好好过日子不行吗?登高平静地说,不行,日本是个岛国,资源匮乏,不掠夺别的国家,他就无法生存。六岁红着急地说,那怎么办?我们也打不过它呀?这事朝廷不知道吗?登高冷静地说,在中国,目前最靠不住的就是朝廷,哪一次割地赔款不是朝廷造成的?这样的朝廷,不要也罢。六岁红吓了一跳,盯着登高说,叶少爷,你不要命了?这话也能说?登高异常坚决地表示,命可以不要,但话不能不说。中国就是因为过分地奉行明哲保身,才使得无能的皇上与朝廷一再误国误民。国家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民众再也不能保持沉默了,要说话,要把民意大声地喊出来,要把历史发展的潮流一传十十传百地表达出来。六岁红,我这样说,你明白了吗?六岁红点点头,郑重地说,明白了,你是革命党。登高盯着六岁红,一脸严肃地说,要告发我吗?六岁红说,不。
六岁红说的是真话,她不会告发登高。眼前这个英俊的年轻人,和其他富家子弟不同,他正直、善良、平和,让人愿意与他亲近。看到登高那一刻,六岁红就预感到,他们之间会有故事发生。走到郝家班大院时,她悄悄地问自个儿,六岁红啊六岁红,你这是怎么了?作为一个下九流,你也想登堂入室做富家太太吗?梨园行里有多少色艺兼备的女戏子,不知天高地厚地爱上了富家子弟,没见谁有好下场。
这么胡思乱想着,六岁红到伙房吩咐厨子,备了酒,割了肉,炒了几个青菜。她要好好地陪叶少爷喝一杯,以了心中的夙愿。六岁红早就想通了,宁肯化蝶,决不空耗。她认定叶少爷不是一个等闲之辈,她就算是竹篮打水,也要把水中的月亮捞上来。即使是看看,玩玩,再放回原处,那也值。
送走了登高少爷,她和父亲深谈了一次。父亲作为一班之主,自然见识多广。以父亲的看法,叶少爷有经天纬地之才。可是,父亲同样担心六岁红难登大雅之堂。戏子在世人的眼里,几乎等同于婊子,卖艺不卖身罢了。若想进诸城三甲的大户之家,与登天无异。父亲几次三番劝说闺女,算了吧,别给自个儿添堵。可是六岁红不干,别人是别人,她是她,她无论如何都要试试,事情没试过,怎么就知道办不下来呢?六岁红有信心走进登高的内心,就算最终没成事儿,她也要登高的心头留下一行脚印儿。
男女接触,要有一个由头。六岁红推掉了几个堂会,强拧着父亲带着郝家班直奔旺兴。只要有相处的机会,就不愁日久不生情。
进了旺兴,六岁红才知道,事情并没那么简单。叶少爷哪里是为了听戏取乐,而是为了教化乡民。这里边的用意可大了,大到什么程度,恐怕爹都说不好。六岁红不禁对登高刮目相看了,如果常人是一口井,那叶少爷就是浩瀚无边的大海,远不见边,深不见底。旺兴太不寻常了,只看看这些农民的精气神儿,六岁红就不难猜到,叶少爷平时都给他们灌输了怎样的思想,那一定就如范仲淹所说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所以,六岁红决定,先抽出时间,与叶少爷好好谈谈。
尽管事先猜到叶少爷可能是革命党,却没想到,叶少爷不躲不避,承认得嘎巴溜溜儿脆。这是杀头甚至灭族的重罪,他怎么就敢光明正大地承认呢?不消说,是无畏,是置生死于度外了。当然,还有一种解释,就是叶少爷没拿自个儿当外人,完全信任了她。
想到这一层,六岁红的心狂跳起来。一介戏子,能和叶少爷并驾齐驱,就算一起绑赴法场,又当如何呢?一个字,值。唱了十几年戏,六岁红知道信任的分量。这比命还珍贵,比命还难得。六岁红说,叶少爷,万一官府知道了你的身份,你怎么办?跑吗?登高说,不,我不会跑。戊戌六君子中的谭嗣同,就是我的榜样。
六岁红心头一颤,天哪,谭嗣同谁不知道,十三年前,谭大人为了国家,被朝廷斩杀于北京,年仅三十三岁。如果叶少爷也……六岁红不敢想下去了。
也就在这一瞬间,六岁红忽然有了一个想法,不能同生,何不同死?叶少爷身为富家子弟能为国捐躯,我一介女流又有何不可?与其苟活,莫若重死。如果为国为民而死,也不枉在人世间走上一回。六岁红盯着登高,认真地问,叶少爷,你们革命党要不要戏子?我虽然命贱,但也识字,说不定能为革命党做些事。我没钱,但我有义气,不会出卖朋友,人品敬请放心。登高有些激动地说,六岁红,不要自轻自贱,你不贱,戏子也是劳动者,并不是剥削阶级。别人把你看低了,你不能这样看自个儿。你从现在起,要挺直腰杆,就算见到皇帝,也不要想着下跪。我们不比任何人矮,不比任何人贱,我们不向皇帝和官府低头,就是见到洋人,我们也不能低头。六岁红说,叶少爷,我要做革命党,你要我吗?登高看了看六岁红,斟酌着字句说,革命很苦,也许会流血,也许会牺牲,你怕不怕?六岁红说,不怕,我就是想和你一起革命,答应我吧,我不怕苦,也不怕死。登高说,好,革命党人欢迎你。六岁红激动地说,叶少爷,我现在就是革命党啦?登高说,现在你还不算革命党,只能算是参加了革命党组织的活动。不过,只要你表现出色,虚心接受革命组织的教育和领导,你一定会是一名合格的革命党人。六岁红说,放心吧,我一定虚心,一定好好做事,好好唱戏,做一个合格的革命党人。
和尚轻轻地敲门进来,伏在登高耳边低语几句。登高笑了笑,对六岁红说,对不起,我有事出去一下。六岁红赶紧站起来,红着脸说,你有事,尽管去忙。登高说,和尚陪你喝茶,我去去就来。六岁红说,好的,谢谢叶少爷。
登高出了房门,见陈冰如一个人站在门口,一脸落寞的表情。登高说,冰如,找我有事儿?走,咱回屋去说。陈冰如站着不动,一只脚在地上蹭来蹭去,紧锁的眉头,挂着恨意。登高打趣地说,哟,怎么了这是?生气了吗?登高伸手摸陈冰如的额头,陈冰如气恼地躲开,正色地警告道,别碰我。登高见此,便拉起陈冰如,快步走回他住的正房。
进了门,登高问,冰如,告诉我,你怎么了?为什么发火?陈冰如幽幽地说,我哪儿发火了?我有什么权力发火?要发火也是你这个革命党头目发火才对。登高睁大眼睛,像看陌生人那样看着陈冰如,半天才说,冰如,这是你说的话?革命党也是随便可以拿出来赌气的吗?陈冰如猛地抬起头,眼含热泪怒气冲天地说,谁让你和一个戏子谈得那么热闹了?被窝还没凉,你就去向别的女人献殷勤,我受得了吗?你把我当什么了?登高长出一口气,哭笑不得地说,哎呀我的大小姐,原来你是为了这个,想什么了你?
登高把脸贴在陈冰如的胸前,轻轻地蹭着。他要用一个男人的柔情,稳住陈冰如那颗桀骜不驯的心。想到这儿,登高慢慢地抬起头,开始亲吻陈冰如的耳垂儿。他轻轻地把自己的气息灌输到陈冰如的发际,嘴里则若有若无地说,冰如,我爱你。
陈冰如的手慢慢地迎上来,搂住了登高的脖子。她回应说,登高,我也爱你。陈冰如的身体也有了反应,她像一条忘情的鱼儿,不时地摇摆着躯体,让登高的激情进一步释放出来。登高像个骑手一般,翻身压住陈冰如,他找到陈冰如的樱桃小嘴,用力地噙住,用力一吸,便吮住了陈冰如的舌头。登高吸得狠,几乎要把陈冰如的舌头连根拔出,陈冰如疼得呻吟起来。登高用两腿分开陈冰如的两腿,身子一拱,便消除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牢牢地结为一体!陈冰如的两条胳膊像千年藤一般缠住登高,用情地纠缠,似乎要把登高勒进自个儿的肉里。她已经感觉到登高的体温正通过那千金不换的联结徐徐输入她的体内,让她欲罢不能,让她要死要活。
陈冰如凑到近前看了看登高。她下定决心,不论付出多大的代价,都让登高好好活着。她发现仅仅过了不到一个时辰,登高就像一棵大树,根须已经深深地钻到她的心里去了。她不是鲁智深,没有倒拔垂杨柳的功夫。再说,她也不想从内心里剔除登高,从走进旺兴那一刻,她和眼前这个男人,已经骨肉相连。
陈冰如走出屋子,看到满天繁星已经爬上天际,她听到六岁红的屋子里有丝竹之声,便灵机一动,上前敲了敲门。六岁红应声开门,见到陈冰如,很有些吃惊。陈冰如也不说话,一步跨进六岁红的屋里。六岁红紧随其后,不无忧虑地问,大小姐,你有事吗?陈冰如四下里看了看说,没事就不能来走走?这可不像诸城名伶的风度啊。
陈冰如落了座,还是不说话。看着六岁红给她倒了茶,又搬出些瓜子、花生之类的小吃,摆在面前的小桌上。陈冰如这才说,六岁红你别忙,我们聊聊天好不?六岁红盯着陈冰如问,你想聊什么?只怕我是粗人,聊不到一起去。陈冰如不客气地说,这很正常,我们毕竟不同,是吧?你再有名,也是戏子,我再无名,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不过,我倒不计较这些,我就是想问你,到旺兴来,你有什么感想?你觉得叶少爷这样做是对,还是不对?换成你,你会不会这样做?如果让你也参加革命,你愿意吗?还有,你想怎样跟叶少爷相处?是就事论事,还是瓜葛不清?六岁红喝下一口红茶,用心品了品说,茶不错,应该是今年的新茶。嗯,我明天要找叶少爷要一点儿,什么时候想喝,就泡上一杯。陈冰如笑呵呵地盯着六岁红,继续问,你会留在这里不走吗?六岁红看了看陈冰如,诧异地问,陈大小姐,你觉得叶少爷不需要别人帮助吗?陈冰如也同样诧异地反问,你觉得你能帮他什么?吃饭还是睡觉?六岁红嫣然一笑,毫不动气地说,瞧你说的,吃饭睡觉有你帮,我只能干点儿粗活,别看我没有什么本事,帮你们做做饭、铺铺床,保证没有问题。陈冰如冷冷地说,这么大的角儿,我可用不起。我还想帮你铺铺床呢,可惜我不会做饭,要不,我真想炒几个好菜,请你好好吃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