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平府有家“泰祥”茶行,自从顺治爷入关起就挂起招牌,至今已经是百十年的老字号了。如今的茶行东家叫程宝儒,是个骨子里偷着精明的商人。
这年,各大茶叶产地闹虫灾,成片的茶园一夜间被啃吃干净,各个茶行大量缺货,泰祥也不例外。眼瞅着一钱银子一两的普通茶叶,能炒卖到五钱、十钱,自己茶行却无茶可卖,急得程宝儒团团转。这天,泰祥刚开门,就来了一个身着鄙衣旧服的年轻人,要买三两今年的雨前茶。
程宝儒苦笑拱手说:“公子见谅呀,现在别说是雨前茶,就是隔年的陈茶也无货可卖。”
年轻人问清原委,思忖半晌,不禁说:“如今的茶叶行情既然这么吃紧,程老板为何不亲自去茶叶产地进货?我觉得虫灾虽严重,减产八九成,可茶农总有一两成的收成吧。”
程宝儒说不错,茶园虽然遭灾,可茶农也不是一点没有收成,可如今一两茶叶比金子还贵,那些大茶行为了抢茶,把价钱提到了天价,他这小小的泰祥根本抢不起呀!年轻人呵呵一笑:“这有何难,如果程老板信得过我,我可以带程老板去买茶,保证让你满载而归。”
“真的?”程宝儒大喜,可一转念,他又有些不相信会有这样的好事从天而降。年轻人笑说,他叫苏年谷,本是落第的秀才,本地溪水人,程老板如果担心被欺诈,可以去打听。程宝儒经商几十年,阅人无数,见这苏年谷容貌堂堂,气度不凡,不像坏人,再一看空荡荡的快关门的茶行,为了生意,他一跺脚,就带上银票跟着苏年谷去了外地的茶园。
两人风尘仆仆赶到茶园,苏年谷却让程宝儒先在客店休息,不让他出门,自己去给他买茶。程宝儒心情忐忑不安,在客店里焦急的踱步,又害怕苏年谷买不到茶,又害怕自己被骗。天过晌午时,苏年谷兴冲冲的回来,告诉程宝儒,他已经买到了三百斤上好的明前茶,还有七百斤雨后茶,而且价钱公道。程宝儒一蹦三尺高,不住对苏年谷道谢。苏年谷却摆手说:“程老板先不用高兴,这一千斤茶可不是轻易弄来的,程老板先要签一份协议,茶农才肯卖茶给你。”原来,茶农才开始不肯卖给苏年谷茶,苏年谷承诺可以与茶农签协定,今后三年内,不论茶价如何浮动,泰祥都会按照协定高价收购茶农的茶叶,茶农才把茶卖给了他。
“三年?”程宝儒吸了口凉气,“如果三年内茶叶大丰收,茶价贬低,我岂不是要赔的血本无归?”
苏年谷笑说,今年虫灾严重,三年内茶园很难恢复元气。茶农平时最担心丰收时,茶价贬低,遭灾时茶价又抬到天价,因此能给他们吃定心丸的茶商,最终必定会赢得茶农的心,只要让茶农觉得泰祥是诚实守信的茶行,何愁以后会买不到好茶?程宝儒恍然大悟,不禁佩服苏年谷深谋远虑。果然,第二年茶园依旧遭灾,可泰祥的新茶却源源不断,程宝儒知道苏年谷是个难得的人才,就礼聘苏年谷做了泰祥的掌柜。
一晃数年,泰祥在苏年谷的一手操持下,生意兴隆,连开了几家分号,基本把开平境内的茶市垄断在了手里。程宝儒洋洋得意,又盘算着把生意做得更大,把分号开进京城。
这年夏天,当地一个叫“瑞福”的茶行从泰祥买走了一批茶,许久没给银子。茶行之间互相挪用买卖茶叶是常事,只是这批茶是上好的雀舌,价值三千多两银子,正值泰祥用钱之时,程宝儒就叫经手此事的苏年谷去讨债。瑞福的老板叫孙有德,苏年谷揣着借据一进孙家,就见大热的天,孙有德穿着狐皮大裘,戴着狗皮帽子,还裹着严严实实的被子,屋子中央还搁着一盆烧得正旺的炭盆。
苏年谷不禁惊奇的问:“如今是盛夏,孙老板这是干什么?”孙有德浑身哆嗦着说:“唉,老弟呀,不瞒你说,在下最近得了疟疾,浑身冷得厉害。”苏年谷说明来意,孙有德就吩咐管家摆上酒菜,先款待苏年谷。苏年谷推辞,管家却不由分说,把他拉上了席。勉强喝了几杯酒,苏年谷又提起还钱的事,管家拍着胸膛,说刚才孙老板吩咐了,明天就把那三千两银子送到泰祥。又饮了几杯,苏年谷觉得头昏眼花,不胜酒力,就踉跄着出了孙家,回家倒头便睡。
第二天一早,程宝儒叫醒他,问钱讨回来没有。苏年谷说孙有德答应,今天就派人来送钱。谁知道程宝儒溜溜等了一天,也不见孙家来人,他派伙计去问,孙有德却说,昨天苏年谷上门时,他已经把钱给了苏年谷,并且拿出了那张借据。程宝儒赶紧找来苏年谷询问,苏年谷大吃一惊:“绝无此事,当时孙有德答应今日来还钱,当时并没有给我一两银子呀。”
程宝儒忙问:“那你身上那张借据呢?”苏年谷一摸怀里,忍不住面如死灰,借据竟然不翼而飞了。程宝儒见苏年谷说不出话来,不禁敲着边鼓说:“苏掌柜,你缺钱可以明说,你对我泰祥有恩,你要用这三千两银子,说句话,我不会不借给你呀。”苏年谷指天发誓,孙有德确实没给他钱,那张借据一定是孙家的管家趁他酒醉,偷偷从他身上摸去的。程宝儒半信半疑,见苏年谷不像说谎的人,只好又去找孙有德交涉,可孙有德却一口咬定,是他亲手把三千两银票给的苏年谷。两家争执不下,只好一纸诉状告到了开平府衙。
开平知府姓许,为官还算清正。许知府听完两家的控诉,觉得此事还真难办,苏年谷到底有没有私藏银票,还要从苏年谷身上入手。他派衙役搜了苏年谷住处,没找到银票,只好亲自审问苏年谷。见苏年谷叫屈,许知府就问他:“当时你去孙家讨债,是谁招待的你?”苏年谷说是孙有德和管家,当时孙有德得了疟疾,正穿着皮裘,捂在被子里用炭盆发汗。谁知一旁的孙有德却大叫:“荒谬,大人明鉴,小人从来没得过疟疾,而且如今正值盛夏,小人如果穿着皮裘,裹着被子,屋里还搁着炭盆,那小人不是要活活热死了?天底下还有夏天穿皮衣,烤火盆的傻子吗?”
许知府一听不错,就让郎中给孙有德把脉,结果郎中说孙有德脉象平稳,并没有得疟疾。苏年谷气得浑身发抖,大喊:“大人,我冤枉,当时孙有德确实说他得了疟疾,还穿着皮裘厚被烤炭盆,是小人亲眼所见呀。”
许知府一拍惊堂木:“苏年谷,你还敢狡辩,你满口胡言,人有夏天穿皮裘烤炭盆的吗?你连孙有德穿着都说不清楚,一定是你酒醉后,把银票丢失,害怕受牵连,只好诬告孙有德。”说罢,令衙役拖苏年谷下去,打了二十板子,然后判孙有德胜诉。
此事过后,苏年谷悔恨不已,埋怨自己不该贪酒,中了孙有德的圈套。那孙有德肯定早就算计好了,怀里揣着窖藏的冰块,故意假装疟疾,制造自己说谎的假象。而程宝儒虽然表面上没计较这三千两银子,可心里对苏年谷却开始起了防备之心,处处冷言冷语,对苏年谷做的账簿,也是再三盘查。苏年谷数次对程宝儒发誓,说自己是被孙有德陷害的,程宝儒却只是淡淡冷笑:“算了算了,不就是三千两银子嘛,买一个明白也值了。”这让苏年谷心里很不是滋味。
到了年底,忙完货柜的清算,伙计们都回家过年了。程宝儒也给了苏年谷一个红包,说是他这一年工钱,可苏年谷拆开一看,发现里面只有一文钱。苏年谷脸色涨得通红,大声问:“程老板,你这是什么意思?”程宝儒鄙夷的冷笑:“怎么了?嫌少?觉得委屈你了?可老子一次就被坑了三千两,更委屈了。”
苏年谷心里一凉到底,什么也没再说,收拾包袱,揣上算盘蹒跚而去。回家倒头闷睡了两天,他突然心里一亮,就“咕噜”爬起来,让家人收拾了酒菜,然后叫人去请瑞福茶行的老板孙有德。自从程宝儒辞退苏年谷后,孙有德曾经三番五次派人来请苏年谷,想让他当瑞福茶行的掌柜,都被苏年谷拒绝了。如今孙有德见苏年谷请他,以为苏年谷答应了,高兴的提上礼物,来到了苏家。
当时正值严冬,昨夜又刚下了场大雪,天寒地冻,可孙有德来到苏家,却见苏年谷赤身裸体,正满头大汗的在院子里啃吃西瓜。孙有德疑惑不已,苏年谷却拉着他进屋。酒过三巡,本来满脸笑容的苏年谷突然变色,一推盘盏,瞪着孙有德说:“孙老板,明人之前不说暗话,那次我上门帮程老板讨债,是不是你故意设下圈套,在酒里下了药,故意灌醉我,然后偷走的借据?”
“这是什么话?”孙有德大惊失色,拔腿就要溜。苏年谷冷笑一声,从桌下抽出把寒光闪闪的锋利菜刀,堵住孙有德的去路。孙有德吓得扑通瘫倒,声音颤抖的说:“你……你想干什么……”
苏年谷把左手搁在桌上,手起刀落,只听“咔嚓”一声,一截小拇指已经活生生砍了下来,鲜血溅了孙有德一脸,苏年谷说:“今天告诉我实话,放你走,不然你也要留下点东西。”孙有德闷哼一声,吓晕过去。苏年谷用冷水把他激醒,孙有德见苏年谷光着胸膛,一身血污,手里菜刀闪闪,心想这苏年谷疯了,对自己都这么狠,我如果不说实话,还不被砍成肉酱呀?于是他哭腔着说:“我说我说,苏掌柜饶命呀!”苏年谷拿来纸笔,让孙有德自己把假装疟疾,灌醉苏年谷,然后偷走借据的事一五一十写清楚,然后签字画押。原来孙有德见泰祥生意越来越大,把瑞福的买卖都抢光了,就听从一个走江湖的,外号“赛诸葛”的牛鼻子道士,出的坏主意,用夏天穿皮裘,这个违背常人理性的计谋,离间程宝儒和苏年谷,让两人相互猜疑,等程宝儒辞退苏年谷后,他再高薪礼聘来苏年谷,最后搞垮泰祥。
临放孙有德走时,苏年谷教训他:“为人做事要凭良心,希望你自己把那三千两银子还给程老板,不然别怪我不客气。”孙有德抱头鼠窜而去。
不料第二天,苏家来了几个衙役,把苏年谷抓到了府衙。原来孙有德回家后,越想越气,知道苏年谷拿到自己的画押供词后,肯定会上告官府,于是他来了个恶人先告状,状告苏年谷讹诈他。许知府把苏年谷和孙有德一同拘来,问苏年谷,孙有德告得可是实情?
苏年谷大叫冤枉,说那张供词是孙有德自愿写的,他根本没逼迫他。孙有德气地发抖:“胡说,难道我疯了,自己告自己?”许知府就让孙有德把昨日的情形叙述一遍。孙有德就说,苏年谷昨天请他赴宴,他到了苏家,却见苏年谷正赤身裸体的蹲在院子里吃西瓜,然后如何如何逼迫他。
“且慢!”苏年谷拦住他的话头说,“许大人您听到了吗?这孙有德一派胡言,如今天寒地冻,前日又刚下了大雪,小人难道疯了,会赤身裸体蹲在雪地里。再说,如今是冬天,西瓜是夏天之物,小人从哪里能弄来西瓜呢?”
许知府一听对呀,就问孙有德,他家里冬天能种出西瓜吗?孙有德傻了,不禁汗流浃背,赶紧说:“既然大人不信,小人也没办法。不过苏年谷持刀行凶,威胁小人,却是千真万确的呀。”许知府问他有什么证据,孙有德就说,苏年谷为了威胁他,砍断了自己的一截小拇指。许知府就说;“苏年谷,把你的双手伸出来。”谁知苏年谷伸出双手,张开五指,只见十指齐全,无一缺损。孙有德懵了,许久才一声干嚎:“大人,小人说的都是实话呀!”
许知府哼了一声:“你说话颠三倒四,一,这冬天就是疯子,也不会光着身子在雪地里乘凉。二,你说苏年谷吃西瓜,可冬天从哪里能买到西瓜?三,你又说苏年谷断指相威胁,可苏年谷明明十指俱全。冬天穿棉,夏天穿单,这是千古不变的常识和道理,你竟然不明白,可见你是无理取闹,诬告良民。来啊,给我拖下去打五十板子。”
孙有德吓得大喊饶命,这时苏年谷说慢:“大人,念在孙有德年老体弱,还是免去刑罚吧。只要孙有德把三千两欠银还给程老板,还小人的清白,此事小人既往不咎。”许知府思忖半晌,不禁点头说:“好吧,既然苦主求情,就免了你的皮肉之苦吧。孙有德,你要记住这次教训,害人终害己呀!”孙有德羞愧不已,赶紧点头应承。
当孙有德把三千两银子交给程宝儒后,程宝儒吃惊不已。他现在才知道,苏年谷为了洗清自己的冤枉,就借用孙有德陷害他的计谋,来了个脱衣雪冤。既然孙有德利用人们的常识常理给许知府造成他说谎的错觉,他也能利用,而他赤身在雪地乘凉,把冬瓜用红染料染瓜瓤,冒充西瓜,就是利用了冬天没有西瓜和不能赤身的常理错觉。而他砍下的那截小指更是离奇,原来苏年谷天生六指,断了一指,仍旧还有十指……程宝儒悔恨不已,赶紧登门道歉,要重新礼聘苏年谷为掌柜。谁知苏家家人却说,苏年谷已经去外地了,临走他料定程宝儒会来,就留给了他一封信。程宝儒急忙打开信,只见上面寥寥数笔:程老板台鉴,自古经商,最重用人不疑,心胸豁达,一个人如果连最基本的信任都不能给属下,那他一辈子都干不成大事。在下虽然不才,可也希望自己的老板是位胸怀广阔,没有疑心的人。
程宝儒面红耳赤,羞愧的差点找条地缝钻进去。而泰祥没了苏年谷,经营一落千丈,光景一年不如一年,程宝儒四处寻找像苏年谷那样的人才,可倾尽他半生,也没有找到。至到临终前,他还后悔的说:人才难得啊!为何等到失去,才感到后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