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长老疑道:“巴国乃是大国,区区数十个人,如何能够断绝一国的交通主脉?就算他神通广大,但毕竟人数太少,几十个人总不能把山间小路也霸尽了吧?”
“唉,说到小路,那强盗不知用什么手段,竟然在数夜之间把所有小路都塞死了,只剩下一条大路。他带着人霸着巫山巫女峰。那峰在大道之旁,望大江,背山林,像你们这样大的商队,要想去巴国,非打他眼皮底下经过不可。若是一两个流民游卒要过去,他或者也肯放行。但这大盗却像和经商的有前生仇,和买卖人有宿世怨。做生意的人若想过去,货物全数被扣下不说,轻的剔发为戒,重的就得丢了性命。”
苍长老道:“谅他几十个强盗,抢劫寻常路人还可,若遇到大批人马,多半不敢现身。”
“哎哟!不说他手下人马了得,只说他一人,实有惊天动地的本领,移山倒岳的本事。这两年想到巴国去的商队,加起来的人数,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去年昆吾商队上千人的阵势,结果还不是铩羽而归。听说两个首脑一个丢了一只眼睛,一个丢了一只耳朵。整个商队雄赳赳地过来,灰溜溜地回去,一个个丢刀失盾,灰土满面,那样子,唉,难看,难看。”
四长老不由面面相觑:昆吾王乃八大方伯之一,昆吾商队以国为名,兵甲之利,号称三十六商队第一,商队两大首脑,台首号六目王,名声之响,不在羿之斯之下。何况昆吾国威隆盛,商队人多势众,远非有穷可比,难道真的会败得这样难看?
苍长老道:“什么强盗竟有这样的胆量、这样的手段?此事非同小可,难道巴国国主桑鏖(áo)望竟也不管么?”
“哎哟!不说也罢,说起来,听说那强盗和巴国主有亲呢。”
苍长老道:“有这等事?”
“道听途说,道听途说。”
苍长老又问道:“可知那强盗是何模样?”
“自他来此,不但商队不能通行,附近的毛贼也都统统不能安身。说来也是好事,只是要我们附近村子每月供给若干粮草,抽壮丁服役,命壮妇打杂。好在他们人少,人力物力都耗得不多。我小儿曾在那里干过三个月的长工,见过那强盗大王。”苍长老道:“如何?”“小儿见浅,回来说那盗贼大王眉目竟如画出来一般,衣服器物,都像神仙家里用的,就是那个强盗窝,也整的跟月宫般洁净。我们不敢送少女上山做杂活,但那一干多嘴的长舌妇人回来一播弄,把村里一些怀春女娃子也撩动了。说起来,老朽活了这把年头,哪听过强盗是这个样子的?”
苍长老道:“那多半是富贵人家落草,可知他的姓名?”“也不知真确不真确,听说唤作桑谷隽。”
独(yù)之战
“看!有穷商队出发了!”
“快!快跟上!”
“懒狗,蠢猪!快起身。”马蹄和马尾被人一脚踢醒。
这一群人身份驳杂,以商人为核心:有的是小商贾,每过一处市镇,有穷商队做不了的生意,他们便拣个尾数;有的是没有强大武力、无法组成商队的富商,让有穷商队在前面开路,他们便尾随着把自己的生意渗入一个个遥远的市场。
围绕这些人的,有做保镖的武士,做杂役的无赖,以及一些没有产业想要冒险图个出人头地的各色人等。自从有穷商队从祝融城出发,这一群人便一路跟了上来。这群人不敢太靠近商队,怕触怒了他们;又不敢落后太远,怕离开了商队的威慑力范围。这个奇怪商团的发起核心是祝融城的五个富商,其中最富的两个本是商王国的商人,十余年间在昆吾以南、巴国以西闯出好大的财富,因不知从哪里听到有穷国有意开拓西南商路,这几个极有开拓精神的富商便选了两个领袖跟苍长老商量,希望能跟着西行。
有莘不破不想带着一群累赘,但也没有过多地反对,这群人便若即若离地跟来了。一路上有穷商队在前面逢林开路,遇水搭桥,倒成了这群人的开路先锋;而草寇流勇畏惧有穷商队的威势,远远避开不敢侵犯,更保了这群人的平安。每过一个市镇,便有若干新加入的人员,运粮草的,送女人的,坑蒙拐骗,小偷小摸,三教九流无不齐备。虽然只走出祝融数百里,但这个雪球越滚越大,到了巴国边界,人数早已远远超过了有穷商队本身。这堆人里有乘车骑马的,也有徒步行走的,幸好有穷商队数百里来没有驱车急行,这个“商团”大体都还跟得上。
“蠢猪!走快点,要是跟不上,宰了你做猪汤。”
马尾背着一大堆土货,气喘吁吁,却不敢抱怨。马蹄悄悄拿起马尾背上一件货物放到自己背上,头上马上挨了一鞭:“懒狗!刚才装得似模似样,倒像一根柴草也不能再添了,这会子怎么有力气了?”叭的一声,雇主牛车上的货物少了一件,马蹄的背上多了一件。
“这种又累又穷的生活,”马蹄心想,“总有一天我要结束它!”他望向前方,那个了不起的商队就在前面。虽然它拒绝了自己,但自己的出路一定就在那里。马蹄相信自己的预感。他想起了连看都不愿意多看他一眼的江离,咬紧了嘴唇:“总有一天,我要和你平起平坐,一定!”不知怎地,全身顿时充满了力量,大吼一声,快步向前,头上却又挨了一鞭:“蠢蛋!还走什么走,没见有穷商队停下了吗?”
有莘不破看着眼前挡在路中央的十几个人,为首那个身高不满五尺,却长着斗大的脑袋,老鼠须、八字眉,盛气凌人地喝道:“你等做什么来?如若是闲杂人等,速速散去。如若是什么商队商团,留下财货,远远滚开,大爷我还可做主饶了你们的性命。”
有莘不破放声大笑,又有点担心,问道:“你不会就是那什么桑谷隽吧?”
那人怒道:“大胆!我家少主的名号,可是你叫得的?我乃巴国一等勇士、巫女峰前山掌管使、左招财是也。留下你们的车马兵器,面对巫女峰向我家少主遥拜请罪,我可考虑饶你一命!”
有莘不破笑道:“还好还好,原来不是桑谷隽。你去叫他出来,让我看看他是怎么神气的一个小子,竟然能够截断西南通途。”
那左招财大怒,迈开短腿,挺矛就来刺有莘不破。有莘不破道:“好胆识!”待他走近,突然一勒缰绳,银角风马人立而起,铁蹄生风,向左招财踩了下去。只见铁蹄底下人影一闪,那矮子滚出七八尺远,右腿往地上一蹬,又滚近前来,挺矛直刺风马颈项。眼见风马避无可避,有莘不破蓦地大喝一声,声如惊雷,气压山岳,震得左招财手一抖,长矛落地。有莘不破抽出鬼王刀——那鞘只是又薄又短又窄模样,但刀一出鞘,立刻变得长如矛,大如斧——向左招财斩了下去。左招财大叫一声,作势往下一钻,突然不见。
有莘不破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坐在他背后的雒灵只听到地下传来左招财的心声,心道:“遁地术。”悄悄在银角风马臀上一拧,马儿吃痛,驰出数丈。有莘不破回头看时,原来驻马处的地面刺出一根长矛,刚才风马如果不是“无端端”跑开,非肠穿肚烂不可,不由大怒,收刀回鞘,策马急冲过去,那矛还来不及收回,早被有莘不破斜俯身一把抓住,用力一拔,左招财舍不得这称手兵器,竟被生生扯了出来。有莘不破支起长矛在半空中抡了几抡,把这矮子抡得头晕脑胀。左招财手一软,整个人被掼了出去,重重甩在地上,眼冒金星,额生馒头,连遁地避敌也忘记了。
有莘不破奋起神力,把这杆精铜长矛折成两截,大喝一声,道:“去把你主子叫来,就说一个商人在这里等他。”那左招财哪敢再犟嘴,带了那十几个人灰溜溜走了。有莘不破听得背后车马声响,原来是苍长老发出信号,布阵成圆,不由皱眉说:“几个小小毛贼,用得着布下这样大的阵势吗?”
苍长老道:“那桑谷隽能打败昆吾商队,肯定不是善与之辈,正所谓有备无患。”
有莘不破不以为然,片刻间车阵布成,辕门驰出一骑,头顶盘着龙爪飞鹰;又驶出一车,车上七香具备;跟着跃出一只猛兽,张牙舞爪,背上却坐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小男孩。这干人走上前来,有莘不破笑道: “你们让苍老骗了,戏都还没开场,便急匆匆地赶来。”
江离倚在花丛中间,扫了扫周遭景象,闭目养神。羿令符目视苍长老,苍长老会意,道:“台侯和那桑谷隽的先锋左招财过了一个回合,大获全胜,现在对方正回去搬救兵。”
有莘不破道:“别说得这么好听,什么先锋、大获全胜的,不过是教训了一个矮子罢了。你们先回去热上两壶酒,等那桑谷隽来了,我拿下他,回阵喝了继续上路。”
羿令符道:“回去倒不必了。你这么有把握,我们便看热闹吧。嘿,来得倒挺快!”
只见那擎天独秀的巫女峰下,一圈沙尘滚滚而来。一人乘兽,一人骑马,其余人等徒步飞奔——那些人个个如左招财般身矮腿短,但奔跑起来竟然跟得上骏马神兽。
奔近前来,羿令符只觉眼前一亮,暗叫道:“好神兽,好!”
江离皱了皱鼻子,睁眼看时,只见对阵一头狗头虎身、马尾猪鬣的独上,坐着好一个美男子:头上是亳都最新潮的一顶鳌骨镇发、两颊是臷国最异类的三道鹰血饰纹、口中咬着邰人丰收的麦穗、手中抓着昆吾精炼的铜戟,双眼如电,一脸怒色,大喝道:“哪个敢到我巴国门口撒野?”
常人听的是口中之言,雒灵却惯听内心之声,未察来人之意,先品来人气质:只觉心中一阵舒爽,便如听见一股对纤纤青草爱怜无限的春风,忍不住探头一望。那年轻人目空一切的眼神陡然一亮——雒灵只是一探头间,他竟然便看到了,脸色登变温和,瞪着有莘不破:“咄!你这不解温柔的莽汉,有这么可人的妹妹,就该在家中好生爱护着,怎么可以带在身边四处乱跑、惹是生非?要让风刮伤了脸可怎么办?”
有莘不破笑道:“你便是桑谷隽么?”那年轻人傲然道:“正是!” 有莘不破笑道:“我还以为这巫女峰盗首有三头六臂呢,原来只是一个见到女孩就两眼放光的花花公子。”
桑谷隽大怒,叫道:“小子找死!报上名来,少爷我戟下不杀无名之辈!”
有莘不破骄傲地道:“我叫有莘不破!”
桑谷隽手中铜戟一扬,旁边那个骑马的橘皮脸和矮子左招财率众退后,让出一片空地。桑谷隽铜戟指向有莘不破,示意挑战。
羿令符、江离、芈压和四老缓缓后退,有莘不破策马便前,却听桑谷隽喝道:“且慢!”
有莘不破奇道:“怎地?”
桑谷隽道:“把你背后那位妹妹放下。”
有莘不破笑道:“解决你这种花花公子三招两式就完了,哪用这么费事?”
桑谷隽道:“我杀了你不要紧,若伤了这位妹妹一根秀发,那可是罪过。”
雒灵轻轻飘了下来,脚未着地,突然像被一阵风吹了起来,轻轻落在驺吾的背上,芈压的身边。一直以来,雒灵都如同女萝依树般陪在有莘不破身旁,这还是有莘不破第一次见她施展功夫——虽然江离和羿令符一直暗示雒灵的来历非同小可,但他一直都不太相信这样柔巧的女孩子会有遥控毕方的大本事——今日见了她这般轻盈如叶的身法,一时不由瞧得呆了。那边桑谷隽更是赞叹不已:“小妹妹,这个男人是你哥哥吗?如果是,我今天便饶他一命。”
雒灵轻轻一笑,有莘不破回过神来,怒道:“别小妹妹大姐姐地乱叫!她是你姑妈!我是你姑爹!”
桑谷隽一愕,随即大怒道:“你定是强抢成亲,公猪配嫦娥!天底下岂有此理?今日定要为民除害!”
有莘不破不屑地嗤笑一声,拔出鬼王刀,晃一晃,变得硕大无朋。这边策马飞驰,那边驱兽怒奔;这边挥刀,这边举戟——两人在电光火石间兵器一撞,金鸣之声大作:身形分开看时,桑谷隽的铜戟竟然被鬼王刀硬生生砍作两半。有莘不破笑道:“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去换一把兵刃再来。”桑谷隽大怒,那边那个橘皮脸大声道:“少主,且用进宝的刀!”飞刀掷来,桑谷隽一手接过,胯下神兽不等他驱使,飞足前来,两件兵器全力一碰,身形分开,桑谷隽手中又剩下一把断刀。有莘不破笑道:“哈哈哈,不如待我去换一把兵器过来。
”桑谷隽怒道:“你笑我巴国无宝么?!”有莘不破笑道:“你们三个大小头目兵器都断了,还哪里找好兵刃去?嘿嘿,来来,小爷我赤手空拳和你玩玩。”突然桑谷隽胯下神兽一声怒吼,桑谷隽急道:“独,怎么了?”有莘不破笑道:“你家的小狗不愿驮你了,快回去换坐骑吧,别在这里现世了!”桑谷隽怒道:“胡说什么?这是我的独!”有莘不破道:“明明就是一只土狗,还独呢。”桑谷隽勃然大怒,那独仿佛通灵似的,更恨得咬牙切齿,突然狂吼一声,吐出一颗尤自带血的牙齿。桑谷隽急道:“不可,你还不到换牙期……”但那独仿佛完全没听到,一颗接一颗地把牙齿吐向空中。桑谷隽叹了一口气,不等那些牙齿落地,便一颗一颗地接在掌中。那独高大如马,牙长逾寸。桑谷隽划破手掌,以血凝牙,把三十六颗新齿连成一支骨鞭。
有莘不破看得兴趣盎然,苍长老还没来得及提醒“小心”,桑谷隽早冲上前来,喝道:“试试我的神兵‘地牙’!”鬼王刀遇到劲敌,长鸣助威。有莘不破打得兴起,拼尽全力,猛地座下银角风马四蹄一软,窝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