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中,草丛上,一个熟悉的背影懒洋洋地躺着。有莘不破欢呼一声,冲了过去。江离躺在地上,既不惊讶,也不激动。对他而言,重要的不是有莘不破能否找到他,而是他决定怎么处理和他之间的关系。
有莘不破蹲了下来,笑眯眯地看着江离。阳光照在他的背脊上,有点灼热,原来已经中午了。
“别挡我晒太阳。”江离说。
“回去吧,最多我答应以后少杀……这个,不杀人了——除非遇到寿华城那种不得已的环境。”
“回去?回哪里去?”
“商队!我是新的台首啊!当初不是你那番话,我也不会真的当这劳什子台首。你对你说过的话不能不负责任!”
“我的归宿在天外天。”江离仿佛没有听到有莘不破的话,悠悠道,“那是一个还没有存在的境界,一个由我去创造的境界,一个仅仅属于我的境界,一个最完美的境界……”
“这个世界就很好了,要酒有酒,要肉有肉,要朋友有朋友,到什么天外天去干吗?”
“一辈子到底要干什么?我原来以为我知道,现在才发现我不知道。以前那些,都是师父告诉我的。”
“对啊!怎么都得有自己的活法。师父再怎么伟大,但他们是他们,我不会像他们一样,否则我就完全成了他们的影子、他们的附庸!我们带着商队,一起到天涯海角去闯荡,好不好?我们去寻找毒火雀池,好不好?找到那段世间最美丽、最忧伤的爱情,想办法扭转他们的不幸,好不好?”
“遇到师父以前的人生对我来讲是一片空白。我兜兜转转了这么久,到现在却发现自己回到了什么也不知道的原点。再过十几二十年,当我耗尽了我一生最美好的时光,是不是会再一次发现自己回到了这个原点?” “……”
“也许二十年后我会发现,师父的说法是对的,那么我走了二十年的路不是会白费了吗……但也许是另一种可能,唉,未来充满可能,但也充满不可能。”
“……”“也许,到我临死的那一刻……”有莘不破突然站了起来,让开了身子,强烈的阳光直射江离的脸,逼得他睁不开眼睛。江离停住了说话,揉了揉眼睛,慢慢习惯眼前的光线。“这里好晒。”江离说。“你知不知道祝融城?”有莘不破不接他的话,问道。“苍长老说过,在南边,有穷的铜车就是在那里打造的。”“我们的商队现在破破烂烂的不成样子,什么杂车杂兽都有。挑了窫窳寨,风马和牛都有了,做生意的本钱也有了,士气也起来了,但是却少了铜车——我们总不能赶着那些三轮木头车去闯天下吧。”江离问道:“所以你要到祝融去买铜车。”有莘不破点了点头:“买车,同时也做生意。苍老头说过,那里比寿华城还繁华呢。”江离道:“但我为什么要跟你去做这些事情?”有莘不破道:“有些事情就是一百年也想不通的,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先做。”江离侧头想了一会,道:“也对。”他站了起来,掸了掸衣服上的尘土,道:“走吧。”有莘不破道:“去哪?”江离道:“回商队吃饭啊,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我一直饿着呢。”两个年轻人的背影消失在地平线以后,茈(zǐ)草丛不远处一个若有若无的影子突然弹起,膨胀、丰满,恢复到人的模样。
“哼!好不容易逮住这香小子失魂落魄的机会,又让这臭小子冲了!”靖歆咬牙切齿,突然一挥手,沙土间多了一个洞,一头小怪物跳了出来。靖歆冷笑道:“紫奴!你要给札罗报仇吗?哼!凭你这点能耐,只怕白费心思。不如这样,你认我为主人,我帮你杀有莘不破那臭小子,怎么样?”
那紫色的小怪物眼睛滴溜溜地盯着满脸笑容的靖歆,充满警戒。突然往土里一钻,隐没在沙土中。它刚才站立的位置,一个若隐若现的黑影成钳子形,已经合围。
“可惜可惜。”靖歆叹道,收了影陷阱,整整衣衫,又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气派,仿佛和刚才那个埋伏、欺骗、偷袭的人一点关系都没有。
靖歆走远之后,无垠的旷野突然出现一个比山岳更加雄伟的男子。他仿佛一直就站在那里,又仿佛是刚刚出现。他身上明明穿着杂役的衣服,但那气势却连绝代箭雄羿之斯也有所不及。
紫色小兽从土里钻出来,在这个男子脚下战栗着,连眼光也不敢向他看去。
男子挥一挥手,小妖兽如逢大赦,匍匐着、倒退着远去了。这伟男子若有意若无意地望了望天际的两朵白云,一声清笑,大踏步向东南方向走去。
天际白云间,不见人影在,但闻人语声。
“看来季丹洛明又要多管闲事了。”
“……”
“这两个孩子在一起,自保绰绰有余。我要回亳都去了。你呢?”
“我要去带江离走。和你徒儿待在一起,对江离来讲太危险。”
“危险?”
“青龙说的没错,我不想再失去一个徒弟。我不会在这个世界再待很久,没有时间再找一个传人。”
“我却以为让这两道水流继续随性流淌更好些。毕竟,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好的是你的徒儿,不是我的徒儿。”“强扭风向,非自然之道。”“又来了。五十年前你破门而出后,师父从此不曾说得一字之言语,直至飞升。三十年前那场七天七夜的激辩以后,你我见面再不论道,今天怎么又提起?”“我说服不了你们,你们也说服不了我。但我希望今日之事,你不要介入影响年轻人的选择。”“如果我仍坚持要带江离走呢?” “……”“你难道要和我动手?”“下面这块土地才脱得天灾,若你我同门操戈,只怕下面又是一场大难。
你徒儿的汗水气息无意间播下这一线生机,你我何苦做这等大煞风景之事。”“那你为何还要拦我去路?”“你我来一场赌赛如何?”“我不赌博。”“若与我一战,你有几成胜算?” “……”“我也没把握。既然如此,何不付诸赌赛?免伤和气。”“怎么赌法?”“这天劫百年一次,虽然周边诸侯各有避难之法,但百年一次,未免令人烦扰。”“难道你想赌赛补天?”“你在这大荒原徘徊不下十次,难道每次都仅仅是因为路过?” “……”“既然你本有此意,何不就以此作为赌赛,于天下、于生灵、于你我,都了了一件心事。”“补天……这不是人的事情……这是神的事情,女娲的事情……”
“如果人道已足,何必空求茫不可知的神旨?”“不要趁机撩上这个话题。”“那你到底赌不赌?”“补天非一日之功,等你或我功成之日,只怕早已人事全非。”“你我僵持下去,只怕耽误更久。”“也罢。我太一道数百年延续至今,自有长存之理。我相信不会至我而绝。”“好,你我击掌为誓。”“且慢。”“哦?”“现在不阻止江离,过些时日,他的命运就完全脱却我的掌控。”“他的命运,本应由他自己思量抉择,你我当年不也是如此么?”“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和什么人在一起,还是大不相同的。总之现在我不下去见他,后事难言,再说什么也没用了。所以江离的事情不能做赌注。
由他去吧!”“妙极。那你想要的是……”“成汤统一天下的志向,世上有识者谁人不知?你要补天之缺,化解这荒原上百年一次的天劫,是想打破商国与东南蛮夷之间的隔阂,为商国开通东南一路,将三苗、臷(zhí)国也纳入商国的版图吧?”“开通东南之事,事关华夏教化之普衍、疆域之东进,倒不仅仅是为了天下之争。”“是与否,你们心中自知。现在只说赌约。”“这个世间除了江离,居然还有你挂怀的事情?”“闲话少提——我要你下的赌注是:若成汤得天下,需继续奉我太一为正道,贬斥群邪。” “……”“你亦是太一宗出身,此事于你有何难处?”“你不是不知道,我心中另有一套想法,与现有诸道都大不相同。
也罢,不过你也得下相应的赌注才是。”“自然。你说吧。”“若天下形势倾向于东方,你需助我。” “……”“自禹启之时,大夏便奉太一为正道。你的难处我知道。但自孔甲以降,数代共主亲近血宗,于太一道虚尊远敬,为求长生,常有暴虐之事。诸侯离心,四方多叛。”“人间政事,易知胜负,难言道德。”“以胜负之数论,若天下形势倾向东方,你的助力也不过令天下早定罢了。” “……”“东西之争,你举棋不定,那又何必指望大商成汤得天下后奉太一宗为正?”“你说的也有道理。”“既如此,击掌为诺!”“啪——啪——啪——”回音久久不去。山岳风雷都不足道,或者只有天地才配为这三声击掌作证。
巧遇火神祝融的后裔
轻裘,骏马,美女。有莘不破和羿令符赛马,在歧路失散了。“啊!那里有一个人,我们去问问路。”勒缰,银角风马人立长嘶,雒灵却仍然稳稳地坐在有莘不破的背后,脸上微笑依然。“这位大哥,你好,请问您知道祝融城怎么走吗?”那人摇摇头,说:“你问我弟弟。”“你弟弟在哪里?”“我弟弟给了我一个麦饼,对我说,哥,你坐一坐,我不回来你别走开,然后就走开了。”雒灵聆听这个胖子的心声,空荡荡的一无所有,心想:“原来是个白痴。”“那你弟弟往哪里走了?”胖子随手指了一指。有莘不破道:“谢谢了。大哥你怎么称呼?”“什么?”“你叫什么名字?”“我叫马尾,我弟弟叫马蹄。”胖子很自豪地说,“他是一个很骄傲、很骄傲的人。”有莘不破拿出一方布币,对胖子说:“大哥,这个给你。”“我不要,”胖子咬着粗糙的麦饼,说:“我要什么东西,问马蹄就行,他什么都有。”
小湖如镜,湖边一所很突兀、很古怪的房子,房子门前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少年坐在一个离湖岸数丈的地方,拿着一根数丈长的鱼竿,凝神垂钓。
马蹄一动不动地蹲在水边,很远的地方,一只文鳐鱼张着翅膀在灰暗的光线里飞掠而过。突然水面破裂,他回过神来,只见一尾活蹦乱跳的魮(rú pí)鱼被一根由蚕丝拧成的鱼线钓得飞了起来,摔在青草坪上,鱼尾敲击地面发出悦耳的声音。马蹄冲过去,小心翼翼地按住,取出鱼线,捧到少年身边,躬身奉上犹在挣扎的鱼,却听少年道:“扔了吧,我今天要的是金鲤。”马蹄不敢违拗,他知道这种鱼肚子里有珍珠,但也只犹豫了一下,便扔了鱼。少年重新上饵,远远抛了出去。过了半晌,似有波纹异动。马蹄小声道:“金鲤!”少年急道:“别说话。”眼见鱼线一动,再动,少年就要扯竿,突然地面震动,一匹风马冲近前来,湖水漾起了一圈涟漪,鱼线再不动了。
少年一愕,向来骑怒目而视。马蹄抬起头来,见到了有莘不破。轻裘、骏马、美女。雒灵听到了一个无限艳羡的声音,顺眼溜了马蹄一眼,这个男人心声中所充斥的欲望,比以前所见过的任何人都来得强烈。不过她对这种欲望毫无兴趣,只是稍微溜了一眼,便不再理睬。“你知道我为了钓这尾金鲤,等了多久吗?”少年怒气冲冲地道。有莘不破一愣。少年跳起来道:“一个时辰!我整整等了一个时辰!”有莘不破看了看钓竿,明白过来,顺口道:“才一个时辰,也不算久啊!”“什么?”少年惊叫道,“不算久?一个时辰够我烧出六十六个小菜,酿成八十八坛美酒,整治出一百零八个点心!”
有莘不破笑道:“我曾见一个人花了整整三个时辰,才准备好佐料、炭火、器具,又花了整整一个时辰,才做出一味清汤,我偷了一勺吃了,只是一勺,那味道却终生难忘。”
少年本来暴怒,但听到他讲到烹饪,竟不觉呆呆听着。有莘不破继续道:“那人对我说,一饮一食,不过适性而已。但若论起烹饪之技,似乎并不是菜做得快就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