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环是谁?”江离又问。
有莘不破忽然有些忸怩。也许因为他不知道怎么回答江离的这个问题,也许因为他想起了和银环那粉红色的初遇。
传说中的落日弓和落月弓
美人蛇和蛊雕对峙着。
这是一个非现实的幻境,这是一次非人类的对决。人类并不能看清它们的底细和强弱,但它们自己却知道。蛊雕已经恢复了狰狞,整个幻境中响起了它的爆笑,仿佛看到了一个愚蠢之极的怪兽在做一件愚蠢之极的事情。
银环的脸上已经失去有莘不破在寿华城中见到的那种嬗变的风情,她的神色笼罩在忧郁中,然而这忧郁并不能完全掩盖她对蛊雕的恐惧。看到这种恐惧,众人都知道了:她也不是蛊雕的对手,而且她自己知道她不是蛊雕的对手。
然而她还是挺立着,怯生生地挺立在蛊雕和羿令符之间。
她回头向羿令符望了一眼,再转头,上半身也慢慢变化为巨蛇。巨蛇吞吐着血信,尾巴狂扫,向蛊雕卷去。蛊雕冷笑,任由她卷住自己,突然间一爪向巨蛇的七寸插落。
一声悲鸣中,无数鳞片纷纷飘落。
“滚开!”羿令符狂吼道。他左手虚探,随即使出,落月弓已从羿之斯手中飞入他手。一招“凌虚控鹤”,没有人能形容他出手的速度,除了羿之斯,江离也从未见过如此利落的箭术:他这一箭竟然是向银环射去,中箭之后,银环全身剧震,跌出七八丈外。箭杆在与巨蛇的撞击中粉碎,奇怪的是箭镞却跌落在羿令符脚下。
蛊雕盯着爪上的鳞片,诡异地笑道:“不错啊。你躲过了雷劫,功力又有进步,要是以前,只怕这一爪就要了你的命。”它喉间发出咯咯的声响,继续道:“我指点了你避难脱灾的法门,你却恩将仇报。而这个对你大呼小叫、张弓相向的小子,你反而百般维护。我实在搞不懂你们蛇类,难道你真的有了人的感情——笑话,那可是让整个大荒原所有灵类笑掉门牙的大笑话!”
巨蛇盯着蛊雕,眼神中除了恶毒,就是悔恨。
蛊雕低头看着羿令符,饶有兴趣地说:“但对你们人类,我就更加不理解了。她杀了你老娘,杀了你妻子,杀了你即将出世的儿女,而你居然还对她处处手下留情,刚才在外面,你什么也不管,但居然还为了救她而出手。看来你们人类天天讲的伦理纲常,夫妻恩爱,父子天伦,都完全比不上和异类的一宿偷欢啊!哈哈,哈哈,哈哈……”
蛊雕还没说完,羿之斯已经变了颜色。羿令符全身发抖,痛叫一声,一口血吐了出来。
蛊雕突然出手了,在羿之斯的惊呼声中,他的前爪和羿令符的头顶已经相距不过数尺。
鲜血激喷。
羿令符被突然挡在前面的银环撞退了十步。他茫然地抱着软在手中的巨蛇,仿佛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血越流越多,蛇越缩越小,慢慢地只剩下拳头粗、丈来长。
蛊雕漠然地看着这出好戏,它并不着急,因为它已经完全有把握控制住场面,也完全有把握得到自己觊觎已久的有穷之海。在这瞬间数变中,连羿之斯和有莘不破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江离轻轻叹息一声,一扬手,一朵蓝花随风飘出,落在银环的七寸上,一沾鲜血,一朵变两朵,两朵变四朵,伤口被蓝花迅速覆盖,血也慢慢止住了。羿令符回过神来,满脸的胡须不住抽动,眼泪沾到胡须上,冲刷着污垢和烂泥。
“我死了吗?”银环慢慢睁开双眼,然后她看见了那双眼睛。这双眼睛很悲痛,但那种自暴自弃的色彩却也被这悲痛冲淡了。她突然很高兴,尽管那种虚脱的感觉不断袭来,她知道,她的元神就要丧灭了,这是比身体丧灭更可怕的事情。但她仍然很高兴。望着这双眼睛,她挣扎着蠕动自己已经不听使唤的舌头。
“我很后悔,真的,我当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真的。但当我从有穷之海里面爬出来的时候,我知道自己错得厉害。
“但我更后悔的是在钦原界线前向你求饶。
“你当时没有射杀我,却射杀了你自己。那没有射出来的一箭,把你的自尊、自爱、自信全部毁灭了。当我看见你之后自暴自弃的样子,我知道我错了。我开始后悔,当初为什么向你求饶?我本是妖,你本是人。我害死你的至亲至爱,你杀我是天经地义。对你们人类来说,不正是这样吗?
“如果你杀了我,你就能像一个男人一样重新站起来,不用自责,不用愧疚,如果你杀了我,就算杀了我以后再杀死自己,你也不会像这段日子这样,像逃避影子一样逃避我——不!你逃避的不是我,你逃避的是你自己。我知道的。
“我不愿意看到你那样子,看到你像一摊烂泥一样,呆在仇恨的阴影中,想爱我又不能,想杀我又不忍。我不想看见你这样子,这不是我喜欢的男人,这不是改变了我整个身心的男人。我思念以前的那个羿令符,我思念以前那个痛快淋漓的男人,我要你恢复以前的神采,我想得要命,哪怕让你杀了我!
“我开始诉说我们之间的仇恨,我要让你恨我,让你杀我,可你为什么不动手!
“我开始骂你,打你,侮辱你,我希望你动手。只要你肯动手,你一定能够找到昔日的力量和精神,可你为什么不动手!
“我把你带到寿华城,那里有无数卑贱的男人,我故意在你面前和他们调情。我希望你妒忌,你妒忌了;我希望你愤怒,你愤怒了;我希望你拔出你的箭,张开你的弓,可是,你为什么不动手!
“今天,你终于动手了,一动手就伤了无敌的蛊雕。哈!这才是我的男人!
“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死亡后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也许并没有那个世界的存在。我要走了。你在这个世界会继续孤独吗?唉,那不是我能知道的事情了。
“不过,今天,现在,我很高兴……”
这些话羿令符听得到吗?听得懂吗?银环连这一点也不知道了。她已经走了。尽管蛇的躯体内心脏还在跳动,但银环却已经死亡了。若干年后,如果蛇能够再一次修炼成妖精的话,那也不再是银环,而只是存在于巨蛇同一个躯壳内的两段完全不相干的记忆罢了。
羿令符呆呆地抱着微微蠕动的蛇,没有人知道在那一刻间他的心里发生了多少次翻天覆地的变化。风声响起,他本能地往后一跃,避过了蛊雕不耐烦的一扫。
羿令符抬头,回过神来,看见了蛊雕的冷笑,他右脚一点,突然向后滑出了二十丈,尽管抱着一条不能动弹的长蛇,但他的身法依然轻盈翔动。如果银环能看到他这一滑的神采,一定会很高兴。
蛊雕冷笑着,一步步向羿令符逼去,它并不着急。
羿令符环顾四周,在这个空荡荡的所在中,他看到一个衣冠狼狈却挺直如同寒柏的少年,一个怯生生却令人一见忘俗的少年以及远处一张扁平的肉饼。接着,他看到了无力地坐在地上的父亲。他的神色坚毅起来,放弃了逃跑的打算,因为这个地方有一个他需要全力保护的亲人。
羿令符向后一滑,又退了二十丈,转身把长蛇轻轻放下,回过头来,张开了落月弓。
蛊雕对这个射瞎自己的男人不敢大意。也许右眼的伤让它太过小心了,因为这的的确确是不死不坏身练成以后的第一次创伤。但当它看见这个男人似模似样地张开了弓却忘了搭箭时,仍忍不住狂笑起来。这男人一定是被自己打击得疯掉了,傻掉了,一定是这样的。蛊雕是一头暴力型怪兽,但若能用非暴力的手段打击对手,却能让它拥有强烈的满足感。就算是很厉害的强者,也常常会有一些很幼稚的习惯。
在狂笑中,它看见这个男人做了一件更加可笑的事情。
羿令符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羿之斯心中一动,手中落日弓一弹,在一声“寒雾之曲”的轻响中,一片轻雾蒙住了有莘不破和江离的视线,同时自己也闭上了眼睛。
这片雾帘很薄,因为羿之斯的功力已经大幅度削弱了;但却来得很快,有莘不破和江离只觉眼前一片迷蒙,接着一种难以想象的强光突然闪现,穿透薄雾,刺得两人眼睛如受刀剜,在太强烈的光明中,两人什么也看不见了。他们吓了一跳,想惊呼,声音却被另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淹没了。惨叫的,竟然是蛊雕!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渐渐恢复了视力,眼前的迷雾已经消散,狂叫乱舞的蛊雕如同疯了一般,无目标地攻击着周围的空气。
“它瞎了。”有莘不破和江离对望了一眼,同时想到,如果不是刚才那一层轻雾,也许自己也会像蛊雕一样吧。
“呜——”蛊雕恐怖地吼叫着,它的怪力卷起的狂风刮得连身在远处的江离也如受刀割。但和蛊雕近在咫尺的羿令符仍默默地站在那里,稳得就像是铸死在地面的铜柱,动也不动地守在银环蛇的前面,有好几次蛊雕的利爪几乎和他擦面而过。“如果蛊雕能看得见,他只怕已经死了一千次了。”江离想。突然,有莘不破向羿之斯奔去。江离早已猜中他的心思,手指一弹,叫道:“接住,无论如何别松手!”有莘不破并没有停住脚步,只是顺手接在掌心,却是一颗种子。他也不多问,江离让他做的事情,他总觉得是理所当然,没有多问的必要。何况他现在也没时间多问了。
“快!”有莘不破来到羿之斯身旁,“用你那招‘大手大弓’,把我射过去!”“什么?”“你看它嘴巴张得多大,把我射进它嘴里,我去撕烂它的肠子!”羿之斯一愣,终于明白有莘不破的想法了。“快!趁它还没定下来。”有莘不破催促道。“让他去吧。”江离说。这少年的话,连羿之斯都对之有一种信任感。他毕竟是当世之雄,决断明快,知道时机稍纵即逝,于是不再多说,落日弓一晃,幻变成一把巨弓,两臂肌肉坟起,成为两只巨臂,左手持弓,右手抓起有莘不破并在一起的双脚,用“巨灵诀”把这个年轻人射了出去。
有穷大箭手,当真名不虚传。这一箭正好捕捉住依然处在疯癫状态中的蛊雕狂呼的一瞬,有莘不破才觉被风刺得两耳剧痛,便已一头撞在蛊雕的上颚。他知道只要给蛊雕牙齿咬中,那就万事皆休,头一碰“壁”,马上往蛊雕喉咙里钻,蛊雕是吃惯人的,但这次眼睛初盲,舌头还来不及搅动,某块自己送上门的“食物”便通喉而下。它想也没想,咕噜一声咽进了肚子。
有莘不破进了蛊雕的食道,还没来得及展开拳脚,四周一股又黏又酸的黏液早把自己裹住,挣不脱,踢不断,片刻,便觉连力气也被这黏液吸光了。如果不是一身的护体真气,刚到咽喉怕就得被腐蚀得体无完肤,但饶是如此,觉得身体也渐渐软了下来。不但身体,连头脑也越来越模糊。这种濒死的情况,他经历过一次:在大荒原,他曾有过这样的体验。那时候有羿之斯救他,现在呢?有谁能来救他,有谁会来救他?
他突然又想起了很多人,很多事:祖父,祖父的训斥;祖母,祖母在他睡觉前讲有莘氏的故事;阿衡师父,偷吃阿衡师父煮的清汤……他突然想起了江离,想起救了他反而被他责骂,想起和他打赌却输了,想起他召唤来怪兽强迫自己洗澡。呵呵,如果我能出去,他肯定又要给自己里里外外地再洗个干净,突然,他想起了那天晚上两个人真气浑然一体的那种体验。
他的力量本来已经消散得干干净净,仅剩下一点自幼修成的护身真气苦苦支撑,这时足太阳膀胱经和足少阴肾经却无端端涌出两股相逆相反的真气,循经脉而上直透丹田,在丹田中龙虎交会以后,又分为阴阳两道,分别顺着手太阴肺经和手少阳三焦经,汇聚到有莘不破一直紧紧握住的掌心之中。
蛊雕渐渐冷静下来,羿令符抱着银环蛇默默发呆。羿之斯暗暗着急,看江离时,只见他双眼紧闭,两手虚抱成圆,两只手的掌心闪动着若有若无的光华。
“难道他在隔空传功!这、这……以他的功力,怎么可能做到?”
江离深情无限地睁开眼睛,悠然唱道:“桃之夭夭……”
蛊雕终于静了下来,倾听着这个虚空世界的呼吸声。“哼哼!”它残酷地笑了,因为它已经察觉到人类的气息。它在狂喜与狂怒的交集中向羿令符的方向迈去,但刚刚跨出一步就顿住了。不对!这气息的数量不对。这个空间之内,有六个生命。就算那条蛇还没死掉,也应该只剩下四个。自己刚才明明已经吞掉了一个,怎么反而多出了两个?
就在蛊雕预感到一种不祥的时候,它的肚子突然感到一阵悸动。它明显地感到:有第七个生命诞生了,而且正在迅速地壮大。在一瞬间它忽然清楚了:七个生命——两个在自己体内,五个在自己体外。就在它明白怎么回事的时候,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打断了它的思考,无数锋锐的事物在它体内翻搅着,刺破它的肠,刺穿它的胃,但仍然无法穿透它的肌肉和皮肤,那胡乱寻找出口的痛楚突然向上下两个方向蔓延,就在蛊雕刚刚产生大恐怖的时候,一阵穿透脑腔的剧痛让它连恐怖的感觉也失去了。刀枪剑戟般的树枝从蛊雕的眼耳口鼻中生长出来,一弹指间枝开叶茂,再一弹指繁花似锦,红艳艳的桃花把这个空荡荡的幻境点缀得诡异而华丽。
羿之斯和羿令符看得目驰神炫,既叹息这杀戮的华美,又惊于这杀戮的残酷。
在桃花拥簇中,一个桃子迅速成长,开始只是拳头大小,十弹指间长成五六尺方圆。这颗变态的桃子长到枝叶承载不住时啵的一声裂开,一个男人赤条条地跳了出来,远远指着江离道:“这次无论如何,你休想再逼我连洗七次澡!”
可怕的杀戮场
寿华城,大风堡,烛阴阁。有穷之海就安放在这里。
坍塌得七倒八歪的墙壁下,是无数的碎末——墙壁的碎末、家具的碎末还有尸体的碎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