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凉颓败的新世界
有些事情,只适合回忆,无论是否忘记,终将远去,坐落在岁月的一隅,待岁月流逝。有些风景,只适合欣赏,远了怕薄,近了怕厚,也许隔着遥远的山水,便只见无限的美。有些时刻,只适合静默,那些独处的时光,寂静而美丽,如一颗搁浅的疲惫的心,渴望现世安稳。
王阳明在牢狱中活了下来,虽然被贬职到一个似乎永无出头之日的去处,但是他毕竟活下来了,只要生命在,一切便都有可能发生。在古代,传递书信的信使、官员,都要在驿站休息,王阳明即将上任的驿丞一职,便是管理驿站的官员。此行所去的贵州,说是穷山恶水一点不为过,在大明朝,这里几乎是最穷困的地方,只有被流放的犯人,才常在这里出没。在最穷困的地方做一个最微不足道的小官,对一个拥有远大抱负的人来说,无疑是精神上的最残酷的惩罚。时间在悄悄地流淌,没有人知道历史即将被改写,一场传奇即将诞生。
每经历一场风波,便更能让人看清人情冷暖的残酷。官场中人如今见到王阳明,仿佛见到瘟疫一般避之唯恐不及。但有良知的人,却依然冒着被孤立的风险,在王阳明离京之日,到运河边送他一程。远在南京的父亲自然无法得见,但好友湛若水、汪抑之、崔子钟离别之时的真情相送,让王阳明感叹,自己拥有人世间最真挚的友情。面对着友人的离别,湛若水为王阳明赋诗两首:
皇天常无私,日月常盈亏。
圣人常无为,万物常往来。
何名为无为?自然无安排。
勿忘与勿助,此中有天机。
天地我一体,宇宙同本家。
与君心已通,别离何怨嗟?
浮云去不停,游子路转赊。
愿言崇明德,浩浩同无涯。
送行人之中,还有一名女子。她心仪王阳明已久,却总是换来他的一次次躲避。今日一别,也许就是永别,女子将一条丝巾系在王阳明的颈上,口中无语,心里却在默默祈祷他不要忘记自己。也许,王阳明心中也有诸多苦衷,面对女子的相送,他只能留下一首诗,权当日后的怀念:
忆与美人别,赠我青琅函。
受之不敢发,焚香始开缄。
讽诵意弥远,期我濂洛间。
道远恐莫致,庶几终不惭。
忆与没人别,送我云锦裳。
锦裳不足贵,遗我冰雪肠。
寸肠亦何遗?誓言终不渝。
珍重美人意,深秋以为期。
一条丝巾留下一段不解之缘,此后二人再无交集。剪一段温暖的回忆,握着那些一路相随的问候,把那些点滴藏在心底最深的角落。被温香的幸福填满,想起嘴角泛起一丝浅浅的笑意,眼角闪着泪光,一半幸运,一半忧伤。幸运的是能够相识,忧伤的是转眼就要挥别,只留在心里执着的念,永无结局。
带着朋友的念、美人的情,王阳明与京城作别,辗转来到了杭州。朝中没有规定他到龙场就职的期限,王阳明便以养身体为由,在杭州胜果寺住了下来。继母所生的弟弟王守文,也在杭州准备乡试,兄弟二人时常见面,聊以安慰思乡之情。转眼已过了两个月,在杭州期间,王阳明心中其实另有盘算,他希望皇帝能够在这期间想通,早日召自己回京。可是两月已过,朝中还是杳无音信,酷暑已至,王阳明心中的期盼被逐渐磨灭,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绝望。他用诗表达着自己对未来的迷茫:
江上但知月色好,峰会始见寺门开。
半空虚阁有云往,六月深松无暑来。
病肺正思移枕簟,洗心兼得远尘埃。
富春只尺烟涛外,时倚层霞望钓台。
一日,王守文正在家中读书,突然有两位陌生人来访,自称沈玉和殷计,两人称自己素来仰慕王阳明,这次到访,是受王阳明的嘱托,交给王守文一幅长卷。王守文打开长卷,赫然见到哥哥亲笔写下的绝命书,还有两首绝命诗。虽然不是一母所生,王守文与王阳明的兄弟之情却无比深厚,见到此情此景,王守文的眼泪立刻打湿了长卷,他哭着问两位访客:“我兄长真的投水自尽了吗?”两人急忙安慰王守文:“锦衣卫要加害先生,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落水,却无能为力,人死不能复生,还请节哀。”
不久之后,有人拿着一双从河边捡到的黑布鞋,交给王守文辨认,这正是王阳明此前经常穿的鞋,王守文因此更加确信,兄长已经不在人间。父亲王华知道后,决定无论花多大代价,也要找到儿子的尸首。可是几位水性好的百姓,在水中苦苦寻找了两个月,也没找到王阳明的遗体。王阳明的妹夫看到此情此景,忽然放声大笑,他说:“天生阳明倡千古之绝学,岂如是而已耶?”是啊,王阳明还没有完成自己的使命,怎么可以就此告别人世?这是王阳明的一计,熟读兵法的他,使出如此计策,也只是为了保全自己的万般无奈之举。
如水的时光里,掬一捧流年的记忆,慢慢回味,一半忧伤,一半明媚。多少人,曾许下的莫失莫忘,终于散场于彼岸的风景,一别无期,将一切过往,最后遗忘在尘封的梦里,待成追忆。拈一朵闲花,取一片流云,静听无声的心事,于淡然中禅定,不如记取。
在杭州等待消息的王阳明,闲来无事之时,难免会回忆起昔日的痛苦,和未来的迷茫,正在感叹人生难料之时,两个身材魁梧的大汉来到了他的住所,问他是不是王伯安王主事。王阳明欣然应答,不料两人竟然亮出了锦衣卫的腰牌,示意王阳明随他们同行。虽然王阳明学过一些功夫,但在两个身材如此魁梧的人面前,想必也占不到什么便宜。王阳明决定随机应变,说自己体弱,不能走远路,两人决定搀着他走,走了不过两三里,后面追来了两个气喘吁吁的人,正是沈玉和殷计。
两人的确仰慕王阳明的大名已久,虽然同住在胜果寺旁,却不敢与王阳明攀谈。直到看见两名彪形大汉架走了他,两人担心他的安危,才追来一探究竟。他们偷偷塞给锦衣卫一张银票,本以为能够救王阳明一命,没想到一张银票仅仅换来了为王阳明收尸的权力。锦衣卫带着王阳明走到钱塘江边,沈玉和殷计一直在后面紧紧跟随,见锦衣卫准备杀害王阳明,便上前恳求他们留给王阳明一具全尸,殷计这时灵机一动,说不如让王阳明投河自尽,这样既能让两位锦衣卫大人复命,又能保留王阳明一具全尸,两全其美,见锦衣卫同意,沈玉便去买酒买肉,要给王阳明送行。
几杯酒下肚,两名锦衣卫已经有些微醺。王阳明称自己要留下一些遗言,要沈玉和殷计买好了笔墨纸砚,王阳明挥笔写下:
学道无成岁月虚,天乎至此欲何如。
生曾许国渐无补,死不忘亲恨有余。
自信孤忠悬日月,岂论遗骨造江鱼。
百年臣子悲何极,日夜潮声泣子胥。
想到自己多年的修为,成为圣贤的道路却依然遥远,自己即将葬身水底,家人就此再不得见,王阳明一诗写罢,还不足以表达自己对人世的留恋之情,于是便再作一首:
敢将世道一身担,显被生刑万死甘。
满腹文章宁有用,百年臣子独无惭。
涓流禆诲今真见,片雪填沟旧齿淡。
昔代衣冠谁上品,状元门第好奇男。
写罢遗书,王阳明谢过两位,便朝钱塘江的上游走去。只听扑通一声,水面溅起一阵水花,江边只留下一双王阳明所穿的布鞋,水面漂起他随身携带的丝巾。沈玉和殷计对着江水痛哭不止,懊悔自己做出如此努力,还是没能挽救王阳明的性命。
他们不知道,王阳明只是制造了一场自杀的假象。他先是将鞋子脱在江边,又取下当初女子赠送自己的丝巾扔在水面,最后,他抱起一块大石头,奋力向江中一投,自己则趁着夜色,跑到江边的草丛中躲了起来。
王阳明从死神的门槛边迈了回来,就这样躲了一夜,第二天一早,王阳明便乘船一路逃到了福建。没想到途中遇到巡海的兵士,担心他是日本的间谍,便将他抓了起来。万般无奈之下,王阳明只好道出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一并讲述了自己被追杀的经历。所谓聪明与机智,便是在危急时刻仍能保全自身,王阳明的聪明,是无论在多么危险的处境中,仍能镇定自如,谈笑风生。如果只说出自己被追杀的事情,这些士兵很可能再一次将自己杀害,王阳明展开了自己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对他们说,在自己即将沉到水底之时,一个长着鱼头人身的怪物救了自己,它自称是奉龙王的命令请他到龙宫中一叙。龙王亲自在宫外迎接,用丰盛的筵席招待了他,还说他阳寿未尽,亲自派鱼头使者将他送到了这里。
一番话唬得这些士兵将他当作神人,好酒好菜地招待了他。酒足饭饱之后,趁着夜色,王阳明赶快逃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云山雾水里的慨叹
时光从不因人的悲喜而停留,人们往往在辗转中学会了从容。在流年的风中等一场雨露,润泽心灵,在明媚的阳光中,等一场花开,芬芳生命。
王阳明从没有想过,一场贬官之行是如何演变成一次逃亡之旅的,他只知道,自己不得不跑,因为只有保全性命,才能考虑将来的事情。王阳明顾不得分辨方向,只顺着脚下的路一直奔跑,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却忽然发现眼前绿树成荫,流水潺潺,青山环抱之下,到处是一片祥和安逸的景象。已经折腾一路,又饿又渴的他再也跑不动了,正在忧愁如何解决温饱之时,眼前的一座寺庙,成了王阳明的救命稻草。
佛门清净地,总能让人找到心灵的归宿,王阳明喜欢寺庙,也曾经去过无数的寺庙,结交过无数的僧人。佛家慈悲,僧侣们大多有着普度众生的心肠,王阳明觉得自己得救了。他急忙走上前去叩门,可是过了半晌,门内依然没有任何动静。他刚刚燃起的希望破灭了,原来这是一座没有人的空庙。王阳明转身欲走,寺庙的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了。
开门的是一位略胖的和尚,似乎被王阳明扰了清梦,面露不悦之色。王阳明赶快打恭施礼,称自己是一名旅人,想在寺庙借宿一晚,希望能够行个方便。本以为出家之人都有着一副菩萨心肠,可面前的这位和尚竟然一口拒绝,称寺规森严,不得留宿外来之人。接着又顺手向前一指,称前面有个山神庙,可以到那里去借宿。没等王阳明反应过来,寺门咣的一声关上了。
无奈的王阳明只得向山神庙走去,也许是已经被荒废了多年,这座山神庙已经残破不堪,既无窗又无门,几乎没有落脚之处,如果晚上碰上贼人,很可能连命都难保。可是,有片瓦遮身,总好过露宿荒郊野外。尽管已经决定住下来,但王阳明的警戒心再一次地提醒他,这里并不是安全的容身之处。仔细回想,刚才那位和尚似乎不是面善之人,他执意不让自己留宿,而是将自己赶到这样一个荒凉破败的地方,一定有问题。他左右观察了一圈,似乎只有房梁上是个安全的地方。房梁不比宽阔的地面,王阳明在上面只能蜷缩着身体,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根本无法入眠。本以为这一夜就会这样在煎熬中过去,忽然之间,门外传来一声嘶吼,吓得王阳明差点从房梁上摔下来。定睛一看,一只斑斓的猛虎如同闲庭信步一般,在山神庙里面来回踱步,好像在寻找什么。王阳明大气都不敢喘,眼睁睁看着老虎找了半天,终于带着失望走了。他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和尚坚持把自己赶到这里,是希望老虎把自己吃掉,如此一来,自己的包裹和财物就变成了和尚的财产,看来这真是个丧尽天良、贪得无厌的和尚,竟然利用老虎满足自己的贪念。看来,人类的凶残远胜于猛虎。
远处天色已经开始泛白,老虎应该不会再回来了,王阳明从房梁上下来,躲在香案下面。不久,那名和尚出现在山神庙门口,想来是以为王阳明已经葬身虎口,来拿他的财物的。见到和尚进来,王阳明闭上眼睛装睡,故意鼾声大起,吓得和尚大惊失色,连问王阳明是怎么活下来的。王阳明又发挥了随口编故事的才能,他告诉和尚,昨晚睡到半夜,故意来了一群猛虎,围在寺庙门口大声嘶吼,可就是不敢进来,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和尚听到此处,以为自己碰到了连老虎都不敢侵犯的神人,连忙毕恭毕敬地将王阳明请回了寺中。王阳明本还故作姿态,执意不去,看到和尚卑躬屈膝的样子,便跟着他来到了寺庙。在寺庙中,王阳明被当成上宾,好好地饱餐了一顿。
行于尘世,总有许多无奈。即使只喜欢阳光雨露的清新,也不得不面对风霜的来袭。红尘喧嚣,途经万千,在纷繁的烟火间,人们也只能选择随遇而安。
在寺庙中被当作贵宾的王阳明,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在这里竟然遇到了一位故人。寺庙中出现一位道士,本就是稀奇之事,更稀奇的是,这位道士,就是二十年前王阳明大婚之夜时,与他在南昌铁柱宫交谈了一夜的无为道士。
道士的容貌如同二十年前一样,面色红润,似乎一点都没有变老。而王阳明却已白发丛生,脸上有了许多皱纹,与道士相比,自己倒更像一位老者。道士认出了王阳明,还像当年交谈时一样开心,在后殿,道长与王阳明盘膝相对而坐,像二十年前一样,促膝谈心。王阳明仿佛遇见亲人一样,向道长讲述了自己二十年来的经历,又告诉道长,自己遭到刘瑾的陷害被贬官,还险遭杀害。
道长问王阳明:“你日后有何打算?”王阳明叹气答道:“孔子曰:“邦危不入,乱邦不居”,我从此隐姓埋名,枕石漱流,绿水青山长对吟罢了。”
他本是希望道长能够为自己指点一处安全的容身之地,道长的一席话却似乎一下子点醒了梦中人。道长告诉王阳明,如果你藏起来不去上任,等于抗旨,如果有人诬告你通敌,那不就是害了你的父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