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帅克重返先遣连 (4)
看着扎格纳大尉和卢卡什上尉那惊讶的面孔,和他们脸上的隐约的绝望神情,帅克没等问话就又喊到:“报告,他们想用枪把我打死,说我背叛了皇帝。”
“圣母玛利亚,帅克,你在说什么?”卢卡什上尉脸色苍白地沮丧地嚷道。
“报告,上尉先生,事情是这样的……”
帅克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详尽地说了个一清二楚。
大家都用睁得圆圆的眼睛惊讶地望着他;而他却说得十分详尽,到最后还没忘记说,在那个他发生不幸事情的池塘边还长着勿忘我草,他又把那些鞑靼人的名字一一说了一遍,如哈里莫拉巴里贝,还添了一些由他创造出来的名字,如瓦里沃拉瓦里维、马里莫拉马里梅。卢卡什上尉终于忍不住了,他说:“你这混蛋,我踹你一脚。你接着往下说,要简略一点儿,只说有关系的事儿。”
帅克便接着把他被带到少校和将军那儿的突击审讯详细地说了一遍,他还提到将军的那只左斜眼和少校的蓝眼睛。
“滴溜溜转呀把我看!”他还押了一句韵。
十二连连长麦尔曼把他用来喝从犹太人那儿买来的烧酒的一个小罐子朝帅克扔了过去。
可帅克却若无其事地接着说,后来如何进行刑前祈祷,他又如何搂抱着少校—觉睡到大天亮。后来他被他们送到旅部。当营里要求让他以丢失者的身份被送回时,他又如何在那儿成功地为自己进行了辩护。然后他把证件拿出来给扎格纳大尉看,说由此可以断定他是经旅部这个最高审讯程序而撤销嫌疑后被放出来的。他还提醒一句说:“请允许我报告,杜布中尉留在旅部了,因为他得了脑震荡。他让我向诸位长官带个好。我请求把我的军饷和烟草费发给我。”
扎格纳大尉与卢卡什上尉交换了一个疑问的眼神。但正在此时,房门开了,一盆盆热气腾腾的猪肝汤被端了进来。
这是他们盼望的种种享受的开端。
“你这混蛋,”扎克纳大尉临近美餐之际,心情极佳地对帅克说,“全靠这场猪肉宴救了你!”
“帅克,”卢卡什上尉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你再出什么乱子,就有你好受的!”
“报告,那是自作自受,”帅克坚定地说,敬了一个军礼,“既然我在部队里,就应该知道……”
“快滚吧!”扎格纳大尉对他大吼了一声。
帅克不见了,他跑到楼下的伙房去了。伤心的巴伦已经回到了那里,要求在吃宴席时由他伺候卢卡什上尉。
帅克正赶在约赖达和巴伦争论的时候到了,这时约赖达咬文嚼字地说:
“你是条贪食虫!”他对巴伦说,“即使吃得汗流浃背你也还是要吃的。如果让你去端肝香肠,还不在上楼梯时就偷吃个精光!”
伙房已经发生了变化。营、连的军官兵士们按照军衔大小,也根据约赖达伙夫的计划在津津有味地吃着。营文书,连电话兵和几个军士都在大口大口地喝着锈搪瓷脸盆里掺了开水的猪肝汤,他们还想从中捞点儿什么干的呢。
“你好,帅克,”军需上士一边啃着猪蹄,一边对帅克表示欢迎,“志愿兵马列克刚才到这儿来说你回来了,身上还穿了套新军装。因为你,我的日子也很难过呀。马列克吓唬我说,我们现在和旅部的帐再也算不清了,就因为你这套军服。你的旧军服在池塘边找到了,我们已通过营部转报给了旅部。我这儿已把你当成在池塘里淹死了而勾销了。本来你可以不回来了,现在又拿这第二套军服来为难我们。你根本就不知道你给营里添了多大的麻烦。我们把你的军装的每一部分都作了登记了。我已向营部作了报告说连里多一套军装。如今旅部又通知我们,说你在那儿得了套新军装。在这当儿营部曾经在军装报表上注明:多一套军装。
我明白,这也可以引起一阵审查,碰上这么一点儿小事,检查署就得派人来。如果是少了千把双皮鞋,反倒没人问什么……可是我们又把你那一套旧军装丢了。”万尼克一边舔流到他手上的骨髓一边悲伤地说。他用一根火柴棍挑出骨头缝里的碎肉吃,又把它作为牙签剔着牙缝,“检查官为这么一点儿小事就要来,我在喀尔巴阡山的时候,检查官来到我们那里,为的是让我们把那些冻僵了的士兵脚上的好鞋脱下来。我们脱呀脱呀,有两双在脱的时候被弄坏了,一双在那士兵死前就已经坏了。倒霉的是,从检查署来了一位上级,便出了这么一件事,他刚一到,就被俄国的一颗子弹打进脑袋,滚到山谷里去了,我不知道还能剩下什么。”
“他的鞋被脱下来了吗?”帅克好意地问道。
“是的,”万尼克若有所思地说,“但他的姓名没人知道,所以我们没法把他的鞋列入报表。”
约赖达从楼上回来,第一眼他就望见了沮丧到极点的巴伦。巴伦伤心地在一块大石头旁的凳子上坐着,带着可怕的绝望神情望着自己扁下去的肚子。
“你是赫西哈斯特教派的吧!”博学的伙夫 怜悯地对巴伦说,“他们也整天的望着自己的肚脐眼,直到他们觉得它的周围闪现出圣光为止;然后他们就认为,他们已经修行到完善的第三阶段了。”
约赖达伸手从炉里掏出一根血肠子出来。
“巴伦,吃去吧!”他和蔼地说,“让你吃个饱,撑破你的肚皮!小心噎住!你这个吃不饱的!”
巴伦哭了。
“在家里有时候,赶上杀猪,我第一个吃,”巴伦一边吃着小血肠一边又哭诉起来,“吃下大块的猪头肉,整个的猪嘴脸,猪心,耳朵,肝,腰子,脾,半块后腿的肉,舌头,然后……”
他像讲述童话似的,轻声地说着,“而后就是肝香肠。六根,十根,肥肥的血肠儿,有麦粒的,有白面的,你都不知道先吃哪一种好,是吃麦子的呢,还是白面的?什么都往舌头上流,散发着香味,而我就吃呀吃呀,一个劲儿地吃……”
“我是这么想的,”他接着悲伤地说,“炮弹没有要我的命,可是饥饿又来折磨我。这一辈子我再也见不到家里那样的血肠子了。我不喜欢肉浆,因为它只是哆哆嗦嗦的,没什么营养。可我老婆喜欢,我就是打她一顿,她还是要做那种肉浆,因为凡是合我味口的我都想一个人吃掉。这些美味和富足的享受我都没有珍惜。有一回,我和我的岳父——一个靠子女养活的老人为一头猪吵起来,猪被我杀掉,然后一个人全吃了,一丁点儿也没舍得给可怜的老人吃。后来他预言,说我总有一天会没有吃的,那时候我会饿死。”
“看来,是这样的,真灵验。”帅克说,今天他总是出口就咬文嚼字。
约赖达突然间失去了对巴伦的同情,因为巴伦很快转向烤炉,把一块面包从口袋里掏出来,试图把它往调味肉汁里蘸一下;这汁在一个大铁盘里往四周的大块烤猪肉上流。
约赖达打了他一下,巴伦的面包掉到肉汁里面,好像游泳运动员跳水似的从跳板上跳进了河里。
约赖达没给巴伦从锅里拿面包的机会就把他撵到门外了。
伤心的巴伦还站在窗外,看着约赖达用叉子把在调味肉汁里浸得黄黄的面包叉起来给帅克,还在上面放了一块烤肉,对他说:“吃吧,我的谦虚的朋友!”
“圣母玛利亚!”巴伦在窗外嚷了起来,“我的面包进了厕所啦!”他晃动着胳膊,到村子里去找吃的了。
帅克享受着这份约赖达给他的厚礼,嘴巴塞得满满地说:“重新回到自己人中间,我感到很高兴。如果我再也没法给连里效力的话,我会很难过的。”他用面包擦着流在下巴上的调味汁和油脂,接着说道:
“如果他们还让我在那儿耽搁着,仗还要打好几年,我真不知道,你们没有我怎么行。”
军需上士好奇地问:
“帅克,你认为,战争还要打很久吗?”
“十五年,”帅克说,“这谁都明白,因为已经爆发过一次三十年的战争,现在我们比过去聪明了一半,那么就是三十除二,是十五。”
“我们大尉的勤务兵讲,”约赖达说,“他听说我们一占领加里西亚边境就不再往前走,然后就和俄国人和平谈判。”
“要这么说来,压根儿就用不着开火啦,”帅克自信地讲,“既是打仗就要像打仗,我们没打到莫斯科和彼得堡,就一定不会讲和。既然是世界大战,只在边境上什么事儿也不干,那不合算!打个比方,瑞典人打了三十年的仗,虽然没打到这儿,可也一直打到涅表茨基?布洛特和利普尼采,在那儿打了一场漂亮仗,直到现在,小酒店在半夜后还讲瑞典话,彼此之间谁也听不懂。再看看普鲁士人,他们也不只是摸不着门的外乡人,在利普尼采有很多普鲁士人,他们一直打到耶多霍夫和美洲,然后又返回来。”
“何况,”这位给猪肉宴弄得颠三倒四的约赖达说,“人是由鲤鱼变的。朋友们,我们再举个达尔文的进化论的例子吧!”
志愿兵马列克的闯进来打断了他的下文。
“大家小心点儿!”马列克嚷道,“刚才杜布中尉乘小汽车到了营部,还带来了那个讨厌的士官生比勒。”
“他的样子十分可怕,”他接着报告说,“他跟比勒一块儿下了车,进了办公室。你们记得吧,我离开时说去打个盹儿。我在办公室的椅子上躺下了,然后美美地入睡了,这时他突然跑到我面前。比勒喊了一声:‘起立!’杜布中尉把我拎起来,对我大耍威风:‘哈!我在你躲到办公室睡大觉的时候来了个突然袭击,很奇怪吧?按规定,只有吹了熄灯号才能睡觉。’比勒也插嘴说:‘兵营生活守则第十六条第九款规定的。’这当儿,杜布中尉往桌上捶了一拳,吼道:‘大概你们是想把我从营里勾销掉吧,没门儿!一点儿脑震荡根本碍不了我什么事!’这时,士官生比勒一页页地翻读着放在桌上的公文,大声读着:‘师部第二百八十号令。’杜布中尉以为比勒在拿他的最后一句话——我的脑子还能使一阵子——开玩笑,他就开始责备士官生对军官不够严肃,举止粗鲁,然后把他带到大尉那儿告状去了。”
不一会儿,他们两人来到了伙房,那是上楼时必须经过之道。所有的军官都坐在楼上,他们吃过猪腿后,马利中尉正唱着歌剧《茶花女》中的咏叹调,因为吃多了白菜和油脂,他还不停地打着嗝儿。
杜布中尉一进伙房,帅克便大声嚷道:“Hatacht!全体起立!”
杜布中尉径直朝帅克走去,冲着他嚷道:“你就尽情乐吧!现在你就要完蛋了!我要把你做成标本留在九十一团作纪念!”
“是,上尉先生,”帅克行了个军礼说,“报告,我从书中看过,有一回打了一场大战,瑞典国王和他的忠实的马儿一道儿牺牲了。人们把两具尸体运回了瑞典,并把它们制成了标本,现在还放在斯德哥尔摩博物馆里。”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知识,臭小子?”杜布中尉吼了一声。
“报告,中尉先生,都是从我那当中学教员的哥哥那儿知道的。”
杜布中尉转过身去啐了一口,推着比勒到楼上的大厅里去了。可是他还不甘心,走到门口时又回过头来,冲着帅克,以决定受伤的角斗士的生死的罗马皇帝那种铁面无情的严厉神态,右大拇指向下一指,嚷道:“大拇指向下!”
帅克冲着他的背影喊道:“报告,我个个指头都向下!”
士官生比勒像只苍蝇般衰弱了。这段时间里,他去了不少霍乱防治站,被当作霍乱嫌疑患者进行了各种各样的检查。到最后落到一个霍乱防治站的手里时,他已经习惯了本能地拉在裤子里。专家没有在他的粪便里发现霍乱菌,于是就用单宁酸固定了他的肠子,像鞋匠用麻绳缝破靴一样,然后送他到最近的一个兵站,并把奄奄一息的他判为“比较适合于队列勤务”。
专家是个热心的人,当比勒告诉他自己感到很衰弱时,他微笑着对比勒说:“你还是能够戴上金质奖章的,你是自愿报名参军的呀。”
于是,比勒就出发去领金质奖章了。
他的肠子已康复,也已不再往裤子里拉稀,但他还是常常感觉想拉,因此从最后一个兵站到他同杜布中尉见面的旅部,一路过来实际上是他沿着所有厕所的一次隆重旅行。因为他在车站厕所里蹲的时间很长,从而导致他误了好几次火车,还有好几次因蹲在火车上的厕所里而耽误了换车。
尽管比勒沿途上厕所,离旅部还是越来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