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因病停演 (43)
“我不会再有顾忌了，”男爵想到，呆呆地站了一会，“怎么!这个女人想用爱情来摆脱那个笨蛋，就像当初要搞垮玛内夫一样!……我要做上帝除害的工具!”两天以后，那些曾在迪?蒂耶的饭桌上把玛内夫太太骂得狗血喷头的食客们又凑集在她家的饭桌上了；一小时前她刚脱胎换骨，改姓了一个巴黎区长的光荣的姓。口头上背叛的行为在巴黎生活中是最普通的小毛病。瓦莱里很高兴能在教堂里见到巴西男爵，他是由当了十足丈夫的克勒韦尔洋洋得意请来的。蒙丹斯的出席并未使任何人奇怪。这些文人雅士久已习惯于情欲的卑鄙和寻欢作乐的交易。斯丹卜克开始鄙视他的天使，他深沉的忧郁也显得十分贴切。波兰人似乎以此说明他同瓦莱里之间已经一切结束。利斯贝德过来拥抱亲爱的克勒韦尔夫人，同时抱歉不能吃喜酒，因为阿德莉娜病况严重。
“请放心，”她离开的时候对瓦莱里说，“他们会请你去，你也能在家里接待他们。只听见二十万法郎几个字，男爵夫人已经昏死过去了。噢!你用这把柄捏住他们了；不过你以后告诉我这件事，行吗?……”瓦莱里在婚后一个月，已同斯丹卜克吵了十次；他要她解释亨利?蒙丹斯的事，重提那天在香巢里幽会时说的话，十分不满地用刻薄的语言羞辱她，还严密监视她。这样，她夹在文塞斯拉的妒忌与克勒韦尔的殷勤之间，再也得不到片刻自由，因为替她出好主意的利斯贝德不在身边，她再也按捺不住心头之火，甚至用借钱的事把文塞斯拉狠狠地骂了一通。斯丹卜克的傲气又苏醒过来了，再也不去克勒韦尔的公馆。瓦莱里达到了她的目的，她要离开文塞斯拉一段时间以便恢复自由。瓦莱里等着克勒韦尔下乡一次去同波皮诺商量夫人上门拜见的事项；这样她可以安排一次同男爵的约会，和他待上一整天，把自己说过的要加倍使巴西人爱她的理由告诉他。雷娜因为受过大笔贿赂，认为自己罪孽深重，同时她对自己的女主人当然比陌生人更关心，所以这天早晨想关照女主人。但是因为人家威胁过她，如果泄露风声，就要逼她发疯并且把她关进疯人院；所以她显得犹豫不决。
“夫人现在很幸福了，”她说，“为什么还要操心这个巴西人呢?……我对他有点不放心!”
“不错，雷娜!”她回答道，“因此我想把他打发走。”
“啊!夫人，那我太高兴了，他让我害怕，这个黑炭!我想他什么事都干得出的……”
“你是个傻瓜!和我在一起时，应该是他害怕。”这时候，利斯贝德进来了。
“我可爱的小山羊，我们好久没有见面了!”瓦莱里说，“我痛苦得很呢。克勒韦尔跟我烦得要死，我也见不到文塞斯拉了，我们吵了架。”
“我知道，”利斯贝德说，“我就是为他来的。维克托兰在傍晚五点钟时遇见他进了一家二十五个铜板的饭馆，在瓦卢瓦街；出于对他挨饿的同情，就把他带回路易大帝街……奥唐瑟一见文塞斯拉又瘦又病，衣衫褴褛，就与他讲和了。你怎么把我出卖了!”
“亨利先生来了，夫人!”男仆进来附在瓦莱里的耳边说。
“失陪了，利斯贝德，我明天会把一切都解释给你听的!……”但是我们将看到，瓦莱里很快就不必也不能跟任何人解释什么了。
到五月底，由于维克托兰陆续向纽沁根男爵付清了账，于洛男爵的养老金可以动用了。每个人都知道，每半年的养老金要凭生存证明书才能支取；既然无人清楚于洛男爵的住处，抵押在沃维内名下的各期年金只能冻结在国库里。沃维内已经签署了清债文书，此后必须找到所有人去领取过期的款项。男爵夫人经皮昂雄医生精心治疗，也已恢复健康。善良的若泽法来了一封显然由德罗维尔公爵在拼写上修订过的信，更对阿德莉娜的全面康复起了作用。下面就是女歌唱家在经过四十天积极寻访之后写给男爵夫人的信：
“男爵夫人阁下：两个月以前，于洛阁下在贝尔纳丹街同埃洛迪?夏尔丹同居；这个花边织补女工把他从比儒小姐手中抢走。但是他又丢下全部东西，不辞而别，也没有人知道他住何处，我并不因此而气馁，正委托一个说在布尔东林荫大道见到过他的人追踪他。可怜的犹太女子对女基督徒许的愿是一定会履行的。让天使为魔鬼祈祷吧!在天上有时会发生这样的事。抱着深深的、永远的尊敬，我是您卑微的仆人。
若泽法?米拉”于洛?代尔维律师再也没有听到努里松夫人的消息，看着岳父结了婚，重新找回了妹夫，新岳母也没有什么为难他的举动，又看到母亲的身体一天好比一天，于是就一味忙于政治和司法的事务了；巴黎的一小时算做一天的生活激流把他裹了进去。他在国民议会负责的一项报告使他在会期快结束时不得不去忙一个通宵。九点左右他回到书房，等着他的仆人送保险灯来，一面又想着父亲。他责备自己不该把寻访的工作留给女歌唱家，决定明天就此事去见夏皮左先生；就在此时，他发现窗外的黄昏微光中有一个庄严的老者，脑壳发黄，四周围着白发。
“亲爱的先生，请让我进来见您。我是一个可怜的隐修修道士，从沙漠中来，负责替重建一座修道院募捐的。”这副相貌，发出的声音使律师突然回忆起可怕的努里松夫人的预言，他打了一个寒噤。
“把这老人带进来，”他对仆人说。
“他会把老爷的书房搞臭的，”仆人回答，“他那件褐色的袍子从叙利亚出发就没有换过，他也没穿衬衫……”
“把这老人带进来，”律师重复了一遍。老人进来了，维克托兰用疑惑的目光打量着这个自称为隐修修道士的人，看到他竟是个极好的拿波里僧侣的典型，衣衫褴褛，像个拿波里无业游民，鞋子只是几块破烂的皮子，好像这僧侣本人就是一堆烂肉。这是十足的一个真实的苦行僧，律师一面心怀疑虑，同时也埋怨自己太相信了努里松夫人的巫术。
“你要我给多少?”
“您认为应该是多少就给多少。”维克托兰在一堆现钱中拿出五法郎一枚硬币递给陌生人。
“以五万法郎计算，这太少了，”沙漠中的乞丐说。这句话消除了维克托兰的所有疑虑。
“上苍的诺言是否算数呢?”律师皱起眉头。
“怀疑是一种侮辱，孩子!”隐士说。“如果您只想在丧事办完后再付，这是您的权利，我八天后再来。”
“丧事!”律师叫着站起来。
“已经动手了，”老人一面退出一面说，“巴黎死人是很快的。”正当低着头的于洛想回答，矫健的老人已经不见了。
“我一点也不明白他的意思，”小于洛心中暗暗想道……“但是八天后我们还找不到父亲的话，我再问他。努里松夫人(对，她是这么自称的)从哪儿找来这种角色?”第二天，皮昂雄医生允许男爵夫人下楼到花园里走走。他也诊治了因轻微支气管炎而一个月未出房门的利斯贝德。博学的医生在没有作出最后的诊断之前，不敢把自己对利斯贝德病况的所有想法说出来。他陪男爵夫人到花园里，要研究一下在两个月的闭户不出之后，户外的空气对于他所关切的神经性抽搐有什么效果。要治愈这种神经性疾病的愿望强烈吸引着皮昂雄的才华。看到这位著名的大医师坐下来陪他们一会，男爵夫人和她的子女出于礼貌也同他聊起天来。
“您的生活很忙碌，也很伤心吧!”男爵夫人说，“我知道整天见到贫穷和肉体痛苦的人是什么滋味!”
“夫人，”医生回答，“我也熟知慈善事业使您面对那些景象；但是您会长期从事下去，就像我们大家所做的一样。这是社会的法则。如果职业精神不抑制人的良心，就不可能成为称职的忏悔师、法官、诉讼代理人。没有这样的一番变化，我们还能生活下去吗?军人在战争的时候，不是面对比我们还要残酷的景象吗?而所有上前线的军人都是好心的。我们治疗成功了是很高兴的，就像您把一个家庭从可怕饥饿、堕落、贫穷中救出来，使他们有工作，有社会生活一样。但是，法官、警察局长、诉讼代理人他们一辈子在利害最肮脏的结合中寻来搜去，有什么自我安慰可言?利害这个妖魔只知道失败的烦恼，而从不会忏悔的。社会有一半人的生活是观察另一半人。我有一个当了很久诉讼代理人的朋友，他告诉我，十五年来，诉讼代理人，公证人对于当事人和当事人的对方同样的防备怀疑。贵公子是律师，难道他从来没有被辩护的对象牵累过吗?”
“噢!常有的事!”维克托兰微笑道。
“这病根在哪儿?”男爵夫人问。
“在于缺乏宗教，”医生回答，“还有金融的侵害，那只是自私自利的结晶。从前，金钱不是一切，大家承认还有高于金钱的东西。例如有高尚、才华、报国等等；但是今天法律把金钱作为衡量一切的基准，作为政治权利的基础!有些法官没有资格被选，雅克?卢梭在今天也可能没有资格被选!遗产无休止地被分来分去，逼得每个人一满二十岁就要为自己打算。好啦，这样在挣钱的必要性与手段的卑鄙之间就没有任何障碍了；因为在法国缺乏宗教情绪，尽管还有些人在尽量努力恢复天主教。所有和我一样深入观察社会内幕的人都是这个意见。”
“您的娱乐太少了，”奥唐瑟说。
“一个真正的医生迷恋的是科学，”皮昂雄回答。“他被这感情和为社会造福的信念支持着。瞧，目前你们就看见我有一桩科学的乐趣，而浮浅的人会认为我没有良心。明天我要向医学科学院报告一个新发现。我目前正观察到一例不治之症。这种病无可救药，在我们温带气候里必死无疑，在印度尚可以救治。这是一种中世纪时的流行病。一个医生遇到这种病例就是一场殊死搏斗。十天来我时刻想着这对病人，是丈夫与妻子两个!你们不是他们的亲戚吗?因为，夫人，您是克勒韦尔先生的女儿吧，”他对塞勒斯蒂娜说。
“什么!您的病人莫非是我父亲?……”塞勒斯蒂娜说，“他住在巴贝—德—儒伊大街?”
“正是那条街，”皮昂雄回答。
“那病是绝症?”恐惧至极的维克托兰又跟着问了一句。
“我要去父亲家!”塞勒斯蒂娜说着站起来。
“我绝对禁止您去，夫人，”皮昂雄冷静地回答。“这病会传染。”
“您不是一直去吗，先生，”少妇反驳说，“您以为女儿的责任不比医生更大吗?”
“夫人，医生知道怎样预防传染；而您为了孝道就不假思索，我肯定您不能像我一样谨慎。”塞勒斯蒂娜起身回到自己房间去穿衣，准备出门去了。
“先生，”维克托兰对皮昂雄说，“您还有希望救活克勒韦尔夫妇吗?”
“我希望，可是不抱幻想，”皮昂雄回答。“事实使我大惑不解……这病是黑人和美洲民族特有的，他们的皮肤组织和白人不同。但是，我无法在黑人、棕色人种、混血儿同克勒韦尔夫妇之间找到任何联系，如果说这种病例对于我们医生是个相当难得的机会，但对整个社会却是极其可怕的。可怜的女人据说长得很美，但已为她所犯的罪受到了应有的惩罚；因为她今天已经丑恶不堪，不成人样了!……她的牙齿和头发全部脱落，像个麻疯病人，连她自己都害怕；她的手惨不忍睹，肿胀着，上面还覆盖有许多暗绿色的脓包；指甲掉在她搔来搔去的创口上；总之，四肢的顶端都在腐烂，脓血淋漓。”
“这种腐烂的原因是什么?”律师问。
“噢!”皮昂雄说，“原因是血变质了，而且速度很快。我想从血入手，已经请人化验了。我回家去可以得到我的朋友，著名的化学家迪瓦尔教授的化验结果，再据此采取不顾一切的办法，有时我们就这样与死亡抗争的。”
“上帝的意志在此!”男爵夫人的声音极其感动。“虽然这个女人对我作恶多端，使我在某些失去理智的时候祈求上苍报应她；我还是希望，啊，上帝!祝福医生获得成功。”小于洛一阵头晕，他轮流地望着母亲、妹妹和医生，非常担心别人猜到他的心思。他自已认为做了凶手。奥唐瑟觉得上帝是非常公正的。塞勒斯蒂娜走出卧室，请丈夫陪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