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贝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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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浪子父亲 (5)

第一章 浪子父亲 (5)

像所有真正的单身生活者一样,她的感觉变得敏锐深刻,加上她思想上与人为恶的花招,使她在任何别的状况下显得可怕。她一使坏,可能拆散一个最和睦的家庭。起初,当她在没有向任何人透露的隐衷里尚抱着几许希望时,她下决心穿起胸衣,追随时装潮流。她在一个时期里显得颇有光彩,以至于男爵觉得她可以出嫁了。利斯贝德在那时像个法国旧小说里的动人的褐皮肤姑娘。她锐利的目光、橄榄色的肤色、芦苇似的腰身能够引起一个退职副官的兴趣。但她笑着说只求自我欣赏就满足了。况且她觉得生活因无需担心物质条件而很幸福,因为她每天从早上起到工作完毕以后都在城里吃晚饭。她只须管中饭和房租就行了;再说人家还供给她衣着和许多可以接受的食品,如糖、咖啡、酒等等。到1837年,贝姨已经过了二十七年这种一半靠于洛家庭和菲谢叔父资助的生活。她什么打算也放弃了,一切顺其自然:她自己有意不去参加宴会,只愿在一些知己中间露面,这样她还能有些地位,而且避免了伤及自尊心的痛苦。在于洛将军家、克勒韦尔家、小于洛家,在同她重新和好并款待她的蓬斯的继任人里韦家和在男爵夫人家,她到处都像是自家人。

她在各家都知道讨好仆人,经常赏他们一点酒钱,在进客厅之前同他们聊上几句。这种坦率地把自己放在与仆人同等地位的亲热,使她搏得了下人们的好感,这种态度对于上门的清客是非常重要的。大家都称赞她:“是个诚实的好姑娘!”而她并非出自别人所逼的无限的殷勤,以及她虚假的善意,都是她的地位必然造成的。她看到自己处处受人支配,终于理解了人生;为了讨好大家,她同年轻人一起嘻嘻哈哈,在年轻人眼里,她的曲意奉承讨人喜欢。她猜得出并且支持他们的愿望,当他们的代言人;因为她无权训斥他们,所以是他们最知心的朋友。她的绝对谨慎态度同时又赢得了成年人的信任,因为她像尼侬一样具有男人的素质。通常,知心话是只对下面讲而不向上面说的。在秘密行事时,指使下级总比利用上司多,他们变成了我们审慎策划中的共谋,参预各种磋商。然而连黎塞留都自认为当他有权参加御前会议,便是盖世无双了。人家认为这个可怜的姑娘处处仰人鼻息,注定要绝对保持缄默。她也自称为家庭中的忏悔室。只有男爵夫人在童年时代吃过强壮堂妹的不少苦头,所以还保持着某种不信任感。

再说,由于廉耻心,她只对上帝倾诉她的家庭内的悲苦。在此也许有必要提起注意,在贝姨的眼里,男爵夫人的房子仍然是富丽堂皇的。她不像暴发的老化妆品商那样对被虫蛀坏的扶手椅、污黑的帷幔和残破的丝绸感到吃惊。有些家具,人看上去就像看我们自己。以男爵为例,每天端详自己,就会以为没什么变化,仍旧年轻,可是别人已在他头上看到了毛丝鼠一样的头发,额头上的人字形皱纹和腹部胀鼓鼓的南瓜。贝姨觉得这房子永远闪烁着帝政胜利的七彩光华,永远耀人眼目。年复一年,贝姨养成了相当怪癖的老处女脾气。比方说,她不是去赶时装新潮,而是希望时装符合她的习惯,迎合她永远落后的古怪念头。如果男爵夫人给她一顶漂亮的新帽子,某件裁剪入时的长裙,贝姨立刻在自己家中把每件东西都按自己的方式改做,变成拿破仑时代和洛林地区的老式服装,糟蹋了这些东西。值三十法郎的帽子变成了破烂,长裙变成了褴褛。在这方面,贝姨像骡子一样固执,她只想自己称心,自己以为这样讨人喜欢;但是这种从头到脚都同老处女相配的同化功夫使她变得怪模怪样。出于好心,没有人敢让她在喜庆的节日出现在自己家中。

这个老姑娘倔强、任性、不受拘束和具有莫明其妙的野性。男爵为她找过四个对象(一个他的属下职员、一个副官、一个粮食商和一个退休的上尉)都不成功;此外她又拒绝了一个后来发了财的丝绦带制造商。男爵笑着送给她一个外号:山羊。但这个外号只是表面上符合她的古怪脾气,符合我们每个人在社会处于正常状态时对别人的各类表现。仔细观察这个姑娘,可以发现她有农民阶级凶恶的一面,仍旧是曾想扭下堂姐鼻子的女孩,如果她不变得理智些,可能在妒嫉发作时杀了堂姐。她只有在知道法律和了解社会之后,才抑制住乡下人乃至野蛮人那种把感情立刻转为行动的急躁天性。也许自然人和文明人的区别就在于此。野蛮人只有情感。而文明人既有情感又有思维。因此,野蛮人的大脑里容纳的印象很少,他把整个身心都交付给一时产生的感情;但文明人的思想不断改变着情感,他的心上有千种关怀,多种情感;而野蛮人一次只接纳一种思想。这是儿童能够暂时比父母优越的原因,一旦愿望满足,优越性就消失了。然而接近自然的人这个原因还会继续存在。略带阴险的洛林野姑娘贝姨属于这一类性格,而我们没有想到在人民之中这种性格是较为普遍的。

各次革命运动中人民群众的行为能够以此来解释。在本故事开始时,如果贝姨愿意穿戴入时,如果她像巴黎女子一样习惯于穿款款时装,她就可能上得台面并被人接受了;可是她却像棍子一样僵硬。而在巴黎,没有风韵的女子一钱不值。因此,黑头发、冷峻美丽的双眼、线条刻板的脸庞、意大利南方卡拉布里亚人一样干枯的肤色都使得贝姨像画家乔托笔下的形象;一个真正的巴黎女郎会利用这些特点,但贝姨身上的这些特征,尤其是她奇异的装束使得她外表怪模怪样,有时她真像被萨瓦小孩牵着的猴子穿一身女装罢了。

由于她所生活的家庭的连带关系,亲戚们都知道她只在家属圈子里活动,喜欢呆在自己家里,所以她的怪癖并不令他们惊讶;而在人们只注意漂亮女子的熙熙攘攘的巴黎街头,就更无人理会她的古怪了。奥唐瑟此刻的笑声是由于战胜了贝姨的固执,刚刚把追问了三年的心事从她嘴里挖出来。无论一个老姑娘多么守口如瓶,总有一种感情会让她露出口风,这就是虚荣心!三年以来,对某些方面变得越来越好奇的奥唐瑟总爱向姨妈提出一连串充满无邪天真的问题。她想知道为什么姨妈没有结婚。奥唐瑟知道五次提亲都被拒绝的事。她想象出一个小罗曼史,认为贝姨心里有恋人,并用这种想法来大开玩笑。她提起自己和姨妈时,总是说:

“我们这些小姑娘啊!”贝姨有好几次用逗趣的口气回答:“谁对你说我没有一个恋人?”于是,真也罢假也罢,贝姨的恋人成了善意取笑的话题。终于在经过了两年这种不断的斗嘴之后,上次贝姨来时,奥唐瑟第一句话就问:“你的恋人好吗?”

“好,”她回答说,“有一点儿不舒服,可怜的小伙子。”

“啊!他很娇嫩吗?”男爵夫人笑道。

“我想是的。他是金黄色的头发……像我这样的黑炭姑娘只能爱一个金发的小伙子,像月亮的颜色吧。”

“他是什么人?他干什么?”奥唐瑟说,“他是一个亲王?”

“是个拿工具的亲王,就像我是个拿针线的王后。我这样的可怜姑娘,会有哪个有街面铺子和公债在手的财主爱呢?或者有哪个公爵贵族和你童话里的白马王子爱我呢?”

“噢!我真想见见他……”奥唐瑟笑着嚷道。

“你想知道肯爱老山羊的人是什么模样吗?”贝姨反问一句。奥唐瑟望着她的母亲说:“大约是个长着公羊胡子的老公务员怪物吧?”

“小姐,这下你们猜错了。”

“那么你是有一个恋人?”奥唐瑟以终于得胜的神气问道。

“就跟你没有恋人一样真!”贝姨愠怒地回了一句。

“对了!贝姨,如果你有个恋人,为什么不嫁给他呢?”男爵夫人说着对女儿做了一个暗示,“讲了他三年啦,你已有足够的时间观察他了。如果他一直不变心,你不应当拖延这种使他受罪的局面。再说这也是个道德心问题。如果他年轻,你该抓住他,有个老来的依靠么。”贝姨怔怔地盯着男爵夫人,见她在笑,就回答道:“嫁给他等于嫁给没吃没喝;他是工人,我也是工人;等到我们有了孩子,他们也将是工人……不,不,我们还是在精神上相爱好,这样便宜多了!”

“你为什么把他藏起来呢?”奥唐瑟问。

“他只穿短打呀,”老姑娘笑着回答。

“你爱他吗?”男爵夫人问。

“啊!我当然爱他啦!我就爱他这个人,这个小天使。我的心里有他已经四年了。”

“是吗?如果你爱的是他这个人,而且真是有这个人,那你真的对他有罪过了。你完全不知道什么叫做爱。”男爵夫人说得一本正经。

“我们生下来就很懂这本事的!……”贝姨说。“不,有些女人爱是爱,但是很自私,你就是这样!……”贝姨低着头,此刻她的目光准会让看到的人发抖,但她正盯着手里的线团。

“只要你把未婚恋人介绍给我们,埃克托尔可以安排他,让他有机会发财。”

“这绝对不可能。”贝姨说。

“为什么?”

“这是个波兰人,避难的……”

“一个造反的……”奥唐瑟叫了起来,“你真有福气!……他做过冒险的事吗?……”

“他为波兰打过仗。他是中学教师,那所中学的学生开始革命了,因为他是康斯坦丁大公安排的人,所以没有赦免的希望……”

“什么教师?”

“教美术的!……”

“他是革命失败后到巴黎的吗?……”

“在1833年,他徒步走过了德国……”

“可怜的年轻人!他有几岁?……”

“暴动的时候他刚刚二十四岁,现在二十九岁……”

“比你小十五岁,”男爵夫人说。

“他靠什么生活呢?……”奥唐瑟问。

“靠他的才能……”

“噢!他教书?……”

“不,”贝姨说,“他自己受别人管教,很严厉的管教!……”

“他叫什么名字?好听吗?……”

“文塞斯拉!”

“老姑娘的想象力多么丰富!”男爵夫人叫着说,“听你说的那样,别人会相信你的,利斯贝德。”

“妈妈,你没见这个波兰人挨够了鞭子,贝德要让她尝尝故乡的舒服吗。”三个人一起笑了起来。奥唐瑟把“哦,玛蒂尔特……”改唱成“文塞斯拉!我心中的偶像!”于是停战片刻。当奥唐瑟重新回到贝姨身边时,贝姨望着她说:“你们这些小姑娘,好像以为别人只会爱小姑娘。”等到自己单独同贝姨在一起的时候,奥唐瑟说:“哎,只要你向我证明文塞斯拉不是Conte(意为编出来的故事),我就把黄开司米披肩给你。”

“可他真是Comte(伯爵)!”

“所有的波兰人都是伯爵!”

“可他不是波兰人,他是利……瓦……利特……”

“立陶宛人?”

“不对……”

“利沃尼亚人?”

“就是这地方!”

“那么他姓什么?”

“我得先知道你能不能保守秘密……”

“噢,姨妈,我会做个哑巴……”

“像条鱼?”

“像条鱼!”

“以你的永生永世担保?”

“就用我的永生永世担保!”

“不,用你今生的幸福担保,行吗?”

“行。”

“那好吧!他叫文塞斯拉?斯丹卜克伯爵!”

“在查理十二时有一个将军姓这个姓。”

“那人就是他的叔祖父。他的父亲在瑞典国王死后定居在利沃尼亚;但他在1812年战役之后失去了家产,他死了,留下一个八岁的可怜孩子。康斯坦丁大公看在斯丹卜克这个姓氏的面上,做了他的保护人,而且送他进了学校……”

“我说过的话决不反悔,”奥唐瑟说,“只要你向我证明确有其人,你就会得到我的黄披肩!啊!这颜色最适合褐色的皮肤。”

“你替我保守秘密吗?”

“你也会得到我的秘密。”

“好!我下次来的时候一定把证据带来。”

“可我要的证据是你的恋人,”奥唐瑟说。自从来到巴黎,贝姨就对开司米欣赏得要命。想到她会得到那条男爵在1808年送给妻子,而后在1830年又依照某些家庭的惯例由母亲传给女儿的黄开司米披肩,她不禁飘飘然起来。十年来这条披肩已经用得很旧了;但这块珍贵的,一直收藏在檀香木匣中的织物在老姑娘眼里像男爵夫人的家具一样永远是崭新的。因此,她竟可笑地想在男爵夫人生日这天带给她一件礼物,依她的想法要用这礼物证明她的神奇的恋人确实是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