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因病停演 (37)
“您别见怪,夫人,她认识了一个圣—玛尔索镇上老床垫匠的侄孙,一个戏院里捧场的。这个懒油子,像所有小白脸,是个戏班子里拉皮条的,就是么!是庙街上的大红人,专给新戏班子工作;就像他说的,给新出道的女戏子找门路。早晨他就吃午饭,上戏前他吃晚饭,然后惹事生非;还有,他天生的喜欢灌马尿,打台球。我对奥兰珀说过,这不是正经生活!”
“很可惜,这恰恰是一桩正经生活,”若泽法说。
“总之,奥兰珀被这小子迷昏了头。夫人,这小子来往的全是不三不四的人,明摆着的,有一回在小咖啡馆里全是贼骨头,他差一点也给逮进去了,还是捧场的头儿勃洛拉给保出来的。那小子戴着金耳环,游手好闲,专门勾引那些为小白脸发疯的女人!他把都尔先生给小丫头的钱全吃光了。铺子搞得一塌糊涂。绣花挣来的钱全到台球桌上去了。说到这,夫人,那小子有个漂亮妹子,同哥哥是一路货色,没出息的,在大学区里鬼混。”
“大茅屋舞场里一个野鸡,”若泽法说。
“对啦,夫人,”比儒老婆子说。“因此,伊达莫勒,他外号叫伊达莫勒,因为他姓夏尔丹,他认为您的叔叔远远不止只有他说的这些钱;他不让我女儿起疑心,就把埃洛迪(他给她起的艺名)送到我们家当工人。老天爷上帝!她把一切搞得七颠八倒,把这些穷女孩子全教唆坏了,一个个变成不可救药的……而且她千方百计勾上了都尔老头,把他拐到我们全不知道的什么地方去了。这么一来,我们可尴尬啦,就是关于钱这方面的。我们到今天都没能力还清;不过,这就归我女儿去对付了……当伊达莫勒教唆妹子把老头拐走以后,就丢下我可怜的女儿,现在去同一个杂技场的头牌女戏子姘居了……就这样,我女儿的亲事您再听下去……”
“你知道那床垫匠住在哪儿?……”若泽法问道。
“夏尔丹老头?他还能住在哪儿!……他从早上六点钟起就喝醉了。他一个月只做一张床垫,成天在不三不四的地方打野鸡……”
“什么,他打野鸡?……他倒是只猛公鸡!”
“夫人,您不懂;这是打台球赌钱,他每天赢三四盘,赢了就喝……”
“喝野鸡奶!”若泽法说。“不过伊达莫勒是在马路上办事的,可以叫我的朋友勃洛拉帮忙,一定能找到他……”
“我不知道,夫人,因为这些事情过去已经有六个月了。伊达莫勒这种人应当送到法庭去,再从那儿移送默伦监狱,然后……哼!……”
“送刑场!”若泽法说。
“啊!夫人您全知道,”比儒老婆子笑着说,“要是我的女儿没有认识这家伙,那她,她将……不过她运气不错,您也会这样对我说的,因为格勒努维尔先生喜欢上她,居然还娶她……”
“这门亲事是怎么成功的?”
“是奥兰珀绝望之下被逼出来的,夫人。当那个挂头牌的女戏子把她搞得被抛弃了,她结结实实揍了女戏子一顿。啊,她左右开弓打她的耳光!……她失去了多么喜欢她的都尔老头,真想不同男人来往了。就在这时,格勒努维尔先生在我们店里买了许多东西,每季两百条中国绣花缎披肩,他想安慰她,可是不管是真是假,她只要上区公所登记去教堂结婚,别的都不想听。她总是说:‘我要正正经经做人,要不我就完了!’她拿定了主意,格勒努维尔同意娶她,条件是断绝同我们来往,我们也同意……”
“花钱的办法?……”一猜就中的若泽法说。
“是的,夫人,一万法郎,另外给我父亲一笔年金,他干不了活……”
“我当初请你女儿好好服侍都尔老头,她却将他抛进泥坑!这很不应该。我从此再也不去关心人了!做善事现在倒落得了这个下场!……做善事要像做生意一样才会有明显的好处。奥兰珀至少应该把这花招通知我一声!如果你在半个月内能找到都尔老头,我给你一千法郎赏金……”
“这很困难,我的好太太,不过一千法郎可有不少一百铜板的大票,我要尽力拿到您的赏钱……”
“再见,比儒太太。”走进小客厅,女歌唱家发现男爵夫人完全失去知觉了;但是,虽然她没有知觉,神经颤抖还使她抽搐不已,就如同一条游蛇被切成几段还在扭动一样。气味强烈的嗅盐,冷水,所有该用的方法都用了,才使男爵夫人回复了生命,或者不如说恢复了痛苦的感觉。她认出了女歌唱家,并看到没有别人,于是说道:
“啊!小姐!他堕落到何等地步!……”
“要有勇气,夫人,”若泽法端了一个垫子坐在男爵夫人脚下,吻着她的手说,“我们会重新找到他的;如果他掉进了泥潭,那好!他洗个澡就行了。相信我,有教养的人只是衣衫问题……让我来赎罪吧,因为我看到您还是很爱丈夫的,不管他行为怎么样,因为您来到这里!……真是!这可怜的男人!他实在是太喜欢女人了……,唉,如果您有一点我们的花样经,您就不会让他寻花问柳了;因为那样您就像我们一样知道天底下女人都知道的对付男人的办法。政府应当替规矩的良家妇女办一所学校!但是所有政府都这样一本三正经!……领导政府的男人是由我们领导的!我真替老百姓叫屈!……但是,现在应当帮您做事,而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好吧!您放心,夫人,回家去吧,不要再折磨自己了。我会把埃克托尔给您带回来,像三十年前一样。”
“噢!小姐,让我们到那位格勒努维尔太太家去吧!”男爵夫人说,“她大概应当知道一点什么,可能我今天就能见到于洛,而且立刻使他脱离贫穷和屈辱……”
“夫人,承蒙您来看我,我感激不尽,所以我若泽法不愿作为一个歌女,一个德罗维尔公爵的情妇同一个最善良,再圣洁的贤德女子并肩站立。我太尊敬您了,不愿让人瞧见在您身边。这不是虚假的恭维,这是我对您表达的敬意。夫人,您让我感到没有跟随您走路是莫大的遗憾,尽管荆棘把您的手脚刺得鲜血淋漓!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我属于艺术,就像您只属于高尚的道德……”
“可怜的姑娘!”在万分痛苦中的男爵夫人被一种特别的同情心感染了,“我要为您向上帝祈祷,因为您是社会需要娱乐的牺牲品。当您年老的时候,您要以苦行赎罪……您会得到宽恕的,如果上帝俯身倾听一个……”
“一个殉道者的祈祷,夫人,”若泽法说,恭敬地吻着男爵夫人的裙边。
但是阿德莉娜拿起女歌唱家的手拉向自己,并吻了她的前额。女歌唱家幸福得红了脸,带着最诚惶诚恐的表情一直把阿德莉娜送到车子上。
“这位夫人一定是做善事的,”男仆对女佣人说,“因为她对谁都没有这样过,甚至对她的好朋友热妮?卡迪娜夫人也没有。”
“您再等几天,夫人,”她说,“您就会见到他了,要不我对祖宗的上帝也不信了;您要知道,一个犹太女子这样说,就是预示着成功。”就在男爵夫人走进若泽法家的时候,维克托兰在办公室里接见了一位七十五岁左右的老太太。她为了求见名律师,竟先报上保安警察局长那可怕的名字。男仆通报说:“圣泰斯泰弗夫人到!”
“我用了个外号,”她坐下的时候说。看见这位丑陋的老太婆,维克托兰不禁心里发毛。虽然她穿着华丽,但那张青筋突暴,皱纹迭出的扁平白脸透出冷酷恶毒的表情,实在令人害怕。圣泰斯泰弗就像是大革命恐怖时期的马拉,作为女人并在这种年纪上的活翻版。这位阴森的老太婆在一双发亮的小眼睛里闪烁着老虎般的嗜血渴望。狮子鼻的椭圆形大鼻孔里喷射出地狱的火焰,那鼻子令人想到最凶猛的鹰鹫的利嘴。阴谋诡计全储存在她凶相毕露的低低额角上。胡子般的长汗毛杂乱无章地长在她脸上的凹陷处,显示出她男人一样铁腕性格。无论是谁见到这张脸,都会觉得所有画家画魔鬼梅菲斯托费雷还欠功力……
“我亲爱的先生,”她的口气像恩主,“我已经很久不管闲事了。之所以我来帮你的忙,那是看在我的好侄子面上,我爱他胜过儿子……但是,警察总监在内阁总理对他咬了两句耳朵后,关于你的问题,在同夏皮佐先生商量以后,觉得警察局不该在这类案子中出面。他们全权授予我侄子;可是我侄子在这事上只能当个顾问,他不该卷进去……”
“您是……的姑母……”
“您说得对,我也以此而有些骄傲,”她打断了律师的话,“因为他是我的徒弟,一个很快就变成师傅的徒弟……我们研究过你的案子,判断过它了!如果帮你摆脱所有烦恼,你给不给三万法郎?我替你办事干脆利落!你只需事后付款……”
“您了解这些人物?”
“不,亲爱的先生,我等你的有关材料。我们只听说,一个老糊涂落在一个寡妇手里,那寡妇二十五岁,偷盗的手段高明,已经从两个家庭的父亲身上刮去了四万法郎年息的钱。现在她要嫁给一个六十一岁的老头,好吞下一笔年息八万财产;她又会使一个体面的家庭败得精打光,然后把这财产交给某个情人的孩子,很快就甩掉她的老丈夫……这就是案由。”
“非常正确!”维克托兰说,“我的岳父克勒韦尔先生……”
“老化妆品商,区长;我就住在他的区里,用的名字是努里松太太。”她接口道。
“另一方叫玛内夫太太。”
“我不认识这个人,”圣泰斯泰弗夫人说,“但三天之内,我算得出她有几件衬衫。”
“您能阻止这门亲事?”律师问。
“到什么阶段了?”
“公布了第二道婚约公告。”
“需要绑架那女人。今天是星期天,只剩下三天了,因为他们星期三结婚,来不及了!但是可以替你把她除掉……”听到这几句不慌不忙说出来的话,维克托兰这个规矩人跳了起来。
“谋杀!……您怎么干呢?”他说。
“我们替天行道已经四十年了,先生,”她洋洋得意地回答,“我们在巴黎想怎么干就怎么干。许多家庭,包括圣—日尔曼区的,都对我说过他们的秘密!我撮合和拆散过许多婚姻;我撕毁过不少遗嘱,我救过多少人的名誉!”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我这里面贮藏着大量的秘密,替我挣得年息三万六千法郎的家产;而你也要变成我的一头羔羊,没说的!一个像我这样的女人,她能把用什么方法说出来吗?我干就是了!我亲爱的雇主,一切将要发生的事全是偶然的,你连最轻微的懊恼都不沾边。你好比治愈了梦游症的病人,一个月之后,他们认为一切都是天意。”维克托兰冷汗直流。一个刽子手的面目也不会比这个大言不惭,目空一切的苦役犯监狱女牢头更让他心惊胆战;看到她穿的酒糟色衣服,他相信那是血迹。
“夫人,如果事情办成要送掉某个人的性命,或者牵涉到哪怕是一桩轻罪,那我不能接受您的经验或您的行动的帮助。”
“你真是个大孩子,先生!”圣泰斯泰弗夫人回答。“你想要仇敌灭亡,又要在自己眼前保持清白。”维克托兰做了一个否认的姿势。
“是的,你要这玛内夫太太吐出咬在嘴里的肥肉!”她接着说,“可是您怎么做得到叫老虎放下衔着的牛肉?是不是要抚摸它的背脊,对它说:小猫乖!小猫乖!……你这是没有逻辑的。你指挥一场战斗,却不愿有死伤!好吧,我就为你良心中的清白纯洁送上一份礼吧。我总是看到在善良上面有块假仁假义的遮羞布!三个月后,有一天会有个穷苦的教士来向你募捐四万法郎去重修东方沙漠中的一座修道院。如果你对结局满意,就把四万法郎交给来人!反正你得了遗产还要捐相当的税给国库!跟你到手的钱相比,这只是九牛一毛!”她站起来,露出一双肉鼓出缎鞋之外的大脚,微笑着抽身走了。
“魔鬼真有一个姐妹,”维克托兰起立时想。他送走了这个可怕的陌生女人,她使人想起从间谍黑窝钻出来的人,又好像是芭蕾神话剧中仙女的棍子一挥,从剧场的舞台底下冒出来的魔鬼。维克托兰在法院里办完公事,就去见警察总署里最重要的局长之一夏皮佐先生,想打听一下这个陌生女人的有关情况。看见夏皮佐先生单独在办公室里,维克托兰?于洛谢谢他对他的帮助。
“您给我派来的老女人,以罪恶的角度看,可以说是巴黎的化身,”他说。夏皮佐先生把眼镜放到文件上,用惊讶的目光看着律师。
“我绝不会不事先通知您就派任何人到贵处去的,也不会不带引荐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