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因病停演 (22)
“我向你发誓,我亲爱的奥唐瑟,我一直要到收回借据的时候再去……
”她又赌气了,不过这仅仅是女人们借赌气撒娇而已。被这个早晨搞得疲惫不堪的文塞斯拉让他妻子去赌气,自己口袋里揣着图稿到工作室里做他的桑松与达丽拉雕像去了。奥唐瑟觉得自己的赌气有点过火,又怕文塞斯拉生气,就跟着来到工作室。这时艺术家正乘着丰富的想象完成了粘土的毛坯。一见到妻子,他慌忙把一块湿布抛到雕像的毛坯上,搂着奥唐瑟说道:“啊!我们大家没有生谁的气,对吧?我的小乖乖?”奥唐瑟已经看见了湿布下面的雕像,她什么也没说;但等到离开工作室前,她转身抓起遮布看了雏形一眼,问道:“这是什么?”
“一个偶然想起的雕塑。”
“为什么你把它藏起来不给我看?”
“我想完工以后给你看。”
“这女子相当漂亮!”奥唐瑟说。千般疑虑在她心中生出,就像在印度地方一日之间长出高大茂密的植物。大约三个星期之后,玛内夫太太对奥唐瑟深深地感到愤怒,这一类女子也有她们的自尊心,她们要别人俯首亲吻魔鬼的脚趾,她们永远记恨不害怕她们魔力的仁人君子或和她们斗争的人。而文塞斯拉一次也不来造访瓦诺街了,甚至在瓦莱里做了达丽拉的模特儿之后,也没有按礼节上门致谢。每次利斯贝德去斯丹卜克家都找不到一个人。夫妇俩生活在工作室里。利斯贝德再赶到大石街两只小鸟的窠里,看见文塞斯拉热情高涨地工作者;她从厨娘的口里得知夫人从不离开老爷。
文塞斯拉遭受着专制的爱情。瓦莱里为了自己的利益也同利斯贝德一样对奥唐瑟恨之入骨。女人们对于争抢的情人是不会放松的;正如男人们对于许多花花公子追求的女人决不放手一样。因此,关于玛内夫太太的思考完完全全可以适用于被交上桃花运的男人,他们即是男妓一类。瓦莱里的反复无常变成了狂怒,她特别想要那一座雕像,她打算有朝一日去工作室看看文塞斯拉,却不料突然发生了一件严重的事,这对于这类女人可以称作辉煌成果。瓦莱里是这样宣布这件纯属私人性质的消息的。她在同利斯贝德和玛内夫先生一起早餐时说:“你说说,玛内夫,你想到过你要第二次做父亲吗?”
“你真的怀孕了?……噢!让我拥抱你一下吧……”他站起身,绕过桌子,而他妻子伸过额角的方式只能让他吻到头发。
“这一下子,我就是科长和有四级荣誉勋位了!啊,这样!我的小宝贝,我不想让斯达尼斯拉成为一个穷光蛋!可怜的小子!……”
“可怜的小子?……”利斯贝德叫道,“你已经有七个月没有见他了;我到寄宿学校去看他,人家把我当做他的母亲,因为我是这家里惟一关心他的人!……”
“这孩子每季度要花我们三百法郎!……”瓦莱里说,“不过,这一个是你的亲生孩子,玛内夫!你该用你的薪水去付他的寄宿费……至于将来的孩子,非但不会让我们想起学校老板,还要把我们救出苦海呢……”
“瓦莱里,”玛内夫模仿着克勒韦尔的姿势说,“我希望于洛男爵阁下会照顾他的儿子,不要把责任加在一个穷职员身上;我可要很认真地和他计较了。因此,太太你拿得稳吗?你要让他写些信件,在信上他要谈到老年得子的幸福,因为他对我的提升有点拖拖拉拉……”玛内夫到部里去了,由于他和局长的特别交情,可以赖到十一点才上班;并且因为他出名的无能和嫌恶工作,他可干的事很少。等到利斯贝德和瓦莱里单独留下时,她们互相像卜卦者一样对望了一会儿,同时发出哈哈大笑。
“嗳,瓦莱里,这是真的?”利斯贝德说,“还是在做戏?”
“这是肉体的事情!”瓦莱里回答,“奥唐瑟把我惹得烦死了!昨天夜里我想到了要把这孩子像炸弹一样扔到文塞斯拉家里去。”瓦莱里回到卧室去,利斯贝德跟着她。瓦莱里把写好的一封信给她看:
“文塞斯拉,我的朋友,我还相信你的爱情,尽管我将近二十天没见到你。这是蔑视我吗?达丽拉可不这么想。大约还是因为那个你对我说不能再爱的女人的专制吧?文塞斯拉,你实在是非常伟大的艺术家,不能这样受人控制的。夫妻生活是葬送荣誉的坟墓……
瞧你自己还像是杜瓦耶内街的那个文塞斯拉吗?你做我父亲的纪念像是彻底失败了;可是你当情人的本事比艺术家要高得多,你对他女儿要幸运得多:你当父亲了,我亲爱的文塞斯拉。假如你在这种情况下还不来看我,你在朋友的眼里就是一个薄情郎;但是我感觉得到,我爱得你发狂,永远没有咒骂你的勇气。我永远能够称自己是你的瓦莱里吗?”
“我想等咱们亲爱的奥唐瑟一个人在工作室的时候把这封信送去,你看怎么样?”瓦莱里问利斯贝德, “昨天晚上我听斯蒂曼说文塞斯拉在十一点要去夏诺家同他商量一件事。那么这个烂污货奥唐瑟就剩一个人了。”
“你来这一手之后,”利斯贝德说,“我就不能公开地做你的朋友了,我必须同你分手,不能再与你见面,甚至不与你讲话。”
“显然得这样,可是……”瓦莱里说。
“噢!放心,”利斯贝德回答,“等我当了元帅夫人,我们会再见的;现在他们全同意了,只有男爵一个人不知道这个打算。你要让他下决心。”
“但是,可能我很快就要同男爵闹别扭啦,”瓦莱里回答。
“奥利维埃太太是惟一能把这封信送给奥唐瑟,让她吃惊的人,”利斯贝德说,“应当要她先去圣一多米尼克街,然后再到工作室。”
“噢!我们的小娇娘一定在家,”玛内夫太太打铃传雷娜去找奥利维埃太太。送出这封致命的信后十分钟,于洛男爵来了。玛内夫太太像雌猫一样扑上去,搂住了老人的脖子。
“埃克托尔,你当父亲了!”她对着他的耳朵说,“这就是吵了架又和好的结果……”看见男爵将信将疑了一会,瓦莱里沉下了脸,参议员的心凉了。她把最有力的证据一项接一项地摆明出来。等到老人为了虚荣而慢慢相信之后,她才向他谈到玛内夫先生的狂怒了:
“我的老兵油子,”她对他说,“你再不任命你的发行人,或者说是我们的代理人为科长及授予他四级荣誉勋位,你的日子就难过了,因为你让他这个男人名誉扫地。他爱他的斯达尼斯拉,这小畜生是他的种,我却最讨厌他。除非你给斯达尼斯拉年息一千二百法郎的存款,当然是产权虚有,用益权归我名下。”
“即使我要给年息,我也宁愿以我儿子的名誉,而不是给那小畜生!”男爵说。这句不够斟酌的话里‘我的儿子’这几个字像一条泛滥的大河越涨越大,等到一个钟头的谈话结束时,变成了正式的诺言,答应给未来的孩子一千二百法郎的年息。随后这个诺言在瓦莱里的舌头和面部表情上像小孩子手上的鼓一样给拨弄了二十天。正当于洛男爵高兴得像个结婚一年的丈夫盼望一个继承人那样走出瓦诺街时,奥利维埃太太手中那封应该面交伯爵的信被奥唐瑟截了下来。少妇花了二十法郎才拦下这信。自杀的人总是支付鸦片、手枪、煤炭费用的。奥唐瑟读完信,又重新读了一遍;她只看见白纸上涂着行行黑色,世界上只有这张白纸,身边其它完全是一片漆黑。大火把她的幸福大厦吞没,明晃晃地照亮这张信纸,因为她身边世界全都被黑夜深深笼罩了。
正在玩耍的小文塞斯拉的叫喊仿佛来自幽深的谷底传到她的耳边,而她正站在峰顶。在二十四岁的时候,美貌处于全胜时期,又加上纯洁忠贞的爱情,却受到了凌辱,这不仅是被戳了一刀,而是被夺去了生命。第一次的打击纯粹是神经性的,躯体受到嫉妒的逼迫而抽搐;而这真凭实据打击的是心灵,肉体已经被消灭了。奥唐瑟在这种煎熬之下过了十分钟。母亲的影子在她眼前呈现,使她为之激烈震动;她变得平静和冷静,恢复了理智。她打响了铃叫来厨娘并对她说:“我亲爱的,让路易丝帮你一下。你们尽可能快地把我在这里的一切和我儿子要用的东西都收拾包扎好。我限你们一个钟头。等一切准备好了,就马上去雇一辆车,再来通知我。不用多嘴多舌的!我要离开这个家,把路易丝带走。你还是留在这儿,你,与老爷一起,好好伺候他……”她回到卧室里,坐在桌子旁写了如下一封信:
“伯爵阁下,附在我信后的信,足以向你说明我决心离家的理由。当你读到这几行字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你的家;我带着我们的孩子回到我母亲的身旁去了。
不要指望我在这点上还有任何回心转意的余地。别以为这是年轻气盛的冲动、卤莽、青春爱情受到冒犯的暴躁;那样你是大错特错。半月来,我非常周详地思考了人生、爱情、我们的结合和我们互相之间的义务。我全面地了解了我母亲的牺牲精神,她对我说出了她的痛苦!二十三年来,她每天都是英勇坚强的;但是我觉得没有勇气学她,并非是我爱你不及我母亲爱父亲,而是由于我的性格。我们的家会变成地狱,我会丧失头脑,甚至会玷污你玷污我们的孩子。我不愿成为一个玛内夫太太;在那种生涯里,像我这样素质的女人可能一发而不可收拾。可惜我是一个于洛,而不是一个菲谢。我只身独处并远离你的荒唐举止,可以把握住自己,特别会好好照料我们的孩子,在我坚强和高尚的母亲身旁。她的一生会对我心中的各种杂念产生影响。
在她身旁我能当一个贤慧的母亲,好好教养我们的儿子并生活下去。在你那里,妻子的角色会扼杀母亲的角色,无穷无尽的争吵会把我的性格变得乖戾。我宁愿立刻死去,但我不愿像母亲那样做二十五年病人。如果你在三年专一和持续的爱情之后可以为了你岳父的情妇而背叛我,将来你还有什么女人不能用来与我竞争?啊!阁下,这种放荡的行为、有辱于家庭父亲身份的挥霍无度而且会丧失儿女的尊敬的事,其结果必然是耻辱与绝望的生活,你居然开始得比我父亲还早得多。我并非是无情的。固执不变的感情是不适合于生活在上帝目光注视下的懦弱造物的。如果你能以孜孜不倦的工作获得荣誉与财富,如果你能拒绝下流女子,不走无耻肮脏的邪路,你仍然能重新找到一个不辜负你的妻子。我相信你有雅量不求法律解决。伯爵阁下,你要尊重我的意志,让我留在母亲家里,特别请你千万别到那里去。我把这个可恶女人借给你的钱全部留给你了。再见!
奥唐瑟?于洛”
这封信写的非常痛苦,奥唐瑟不住的哭泣,不住地发出热情被扼杀的呼号,她想用简洁的字句表达通常在这类遗嘱式书信中大肆宣扬的爱情,所以几度搁笔。心在呼号、在怨叹、在哭泣,但理性仍然支配着一切。路易丝来通知东西都收拾停当了,少妇慢慢地在小花园、卧室、客厅里转了一圈,到处投下最后一瞥。然后她特别语重心长地吩咐厨娘要照看好老爷的起居舒适,如果忠诚老实,许诺日后有赏。终于,她上了马车回转娘家,她心碎欲裂,哭得贴身女仆伤心不已;又发狂似的亲吻着小文塞斯拉,仍然流露出对孩子父亲的爱。男爵夫人已经从利斯贝德嘴里知道,女婿的过错许多是岳父造成的,所以看到女儿归来并不惊奇。她赞成她,并且同意留她在自己身边。
阿德莉娜眼见温情与牺牲根本无法阻止他的埃克托尔,对他的尊重也开始减弱,觉得女儿走另一条道路有其道理。二十天里,可怜的母亲刚刚受到两次创伤,其痛苦超过了以往的所有磨难。男爵已经使维克托兰和他妻子陷入困境;然后,依照利斯贝德的说法他又给文塞斯拉带来麻烦,教坏了女婿。这个家庭父亲的威信长久以来全靠荒唐的牺牲来维持的,现在是声名扫地了。小于洛夫妇并不痛惜金钱,但同时对于男爵抱有了戒心和不安。这种显而易见的情感深深触痛了阿德莉娜,她预感到家庭的分裂。男爵夫人靠了元帅的钱,很快把饭厅改装成卧室,把女儿安置在这里;又像许多人家一样,把候见室改成了饭厅。当文塞斯拉回到自己家里读完了这两封信,感到悲喜交集。被妻子严密看管之后,他在内心对于这种利斯贝德式的新监禁已有反抗之意。
三年沉湎于爱情,这近半个月来他也在思考,而且觉得不堪家庭重负。他刚才听到了斯蒂曼向他道贺,说他赢得了瓦莱里的钟情;因为斯蒂曼的小算盘是可以理解的,他想借阿谀奥唐瑟丈夫的虚荣心而有望去安慰牺牲者。文塞斯拉为能够回到玛内夫太太的身边而高兴。但是他回忆起他得到过的美满纯洁的幸福,回忆起奥唐瑟的尽善尽美,她的贤慧,她的无邪天真的爱情,他又觉得实在可惜。他想奔到岳母家中去求她宽恕,但他所做的却是跟于洛和克勒韦尔一样去看望玛内夫太太。他把妻子的信带给她看,说明她是引起这场灾祸的根源,也可以说用这不幸去体现,以求得情妇的欢心的回报。他在瓦莱里家看到了克勒韦尔。区长得意非凡地在客厅里踱来踱去,好像一个心绪十分亢奋的男人。他摆出一副想说什么又犹豫的姿势。他红光满面,走到窗洞前用手指在玻璃上咚咚敲响。他用激动的爱怜的目光看着瓦莱里。幸而利斯贝德进来了,给了克勒韦尔一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