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浮图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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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铁水龙灯(1)

梁宽平在公交车上,瞪着一张有些苍白但却透着恶狠狠的脸。这让年轻的男人想到了十几岁时经过的那道山梁。

舅舅家住在巴县永兴场,那是对于城里孩子而言极为遥远的山区边缘地区。他跟着足足比自己大八岁的表哥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尽管经历了大炼钢铁的摧枯拉朽,一路上的山林依然茂盛得很。表哥说,在路上要好好走,不可乱张望,否则就容易被山鬼摄了心神去。梁宽平笑表哥迷信,表哥说每年这一片山林里,都有因迷路而饿死的人,都是被山鬼收了心的。

原本好好走着路,表哥突然要去路边树林里方便,指着前面山梁让他先走上去等着。在山梁上能看到太阳,便不怕山鬼的搅扰了。

梁宽平兴冲冲地跑上山梁,却立刻愣住了。在他左前方10米处有一只毛狗(豺狗)正趴在那里晒太阳。山梁上寂静极了,一股轻微的风吹过就听到了清晰的咝咝声。毛狗似乎晒太阳正是舒服的时候,被突然冒出来的这一坨东西吓了它一跳。毕竟这不是另一只毛狗。它睁开眼,扫了一下有些紧张的男娃娃,目光冰冷。但它没有即刻扑起来,似乎那一刻它不饿。或者那家伙还不屑于与他较量。

梁宽平知道毛狗是这一代山里最厉害的大野物。有好些人都被毛狗獠伤过,而毛狗的牙又是有毒的,一旦受伤那伤口便长期不得愈合。若十米内遭遇此物,丢了性命也是不足为奇的。

表哥撒完尿溜溜达达走过来,见梁宽平站着不走就喊一声说:“有女娃儿在草丛丛头撒尿迈,你看得动都不动?”

梁宽平没说话,用手一指前方。表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不由得嗷的一声就往山坡下跑去。没被毛狗吓着的梁宽平倒让表哥吓了一跳。他回头又看看那毛狗还是懒洋洋的不想挪窝的模样,便蹲下身子拣块小石头冲那畜生丢过去。毛狗吃一吓就从地上爬起来,抖一抖毛,看了梁宽平一眼转身走开了。几个跳跃,那家伙消失在山林深处……后来表哥就到处吹嘘,说自己弟弟在十米内竟让毛狗投降了。

车厢里此刻比多年前的山梁上还要安静许多,仿佛火山爆发前那诡异的临界点。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就伸了过来,冲着梁宽平的面门直晃。恶狠狠的年轻人嘴里骂骂咧咧:“喊你赶场你要点黄,今天我让你点个安逸。”话音未落人就扑过来。

匕首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弧线,啪的一声又掉在地上。拿匕首的年轻人满头冒汗直叫着爹呀妈的整个身子往地下出溜。

罗广稳稳抓住那人的胳膊往后扭着说:“你点嘛,点就是,我陪你点。”

梁宽平拦住了要冲上来打莫和(即白打)的众人,让司机到站不停直接开到了镇派出所门口。冯所长从那人身上搜出了五个钱夹子,说这算是逮到肥耗儿呢。说完又一拳砸在罗广的肩膀上说,你这身手不当公安可惜了。

罗广笑笑说:“我是我们厂保卫科的干事。你们派出所是国家粮票,我们也算地方粮票嘛。”

梁宽平把其中一只宽大的皮包送到站在一旁的老头子手中说:“多亏了你老爷子这钱夹子大,要不然我也发现不了那贼。那家伙还是个有技术的山耗儿。”在浮图镇,管扒手都叫‘山耗儿’。

满面红光的老头儿头发稀疏但梳理得很讲究。他说:“年轻人,你很有胆量嘛。如今生活好一些了,可这人们的胆儿却变小了,有时候还真叫人想不通。”

梁宽平说:“老爷子,这不叫胆子小。生活好了,大家不愿意惹事吧。你先走吧,我陪冯所长处理后面的事。”

老头子仔细打量下梁宽平,点点头笑了:“我也就是来找郭全礼吹牛摆龙门阵的,既然你们忙我就先走了。”

老头子一走冯所长冲梁宽平竖起大拇指说,这曲线的马屁拍得可真是高级了,可见是真有水平的。

梁宽平哈哈大笑,刚要出门却又被叫住。冯所长严肃地说:“今天这耗儿就是镇上的人。我有个判断,王贲临那干儿子恐怕是这伙耗子的头儿。”

梁宽平说:“你该怎么办我不管。我只想说,耗儿太多又老是逮不干净的话,你我都脱不到爪爪。”

冯所长白他一眼,说跟着郭全礼别的没学会,这打官腔倒是学了九成十、十成九的。怎样想办法清除这隐患才是关键哟。

梁宽平知道老冯的能力绝不在王贲临之下,懒得和他磕牙便溜达着走出来。他喜欢没事的时候去镇里街面儿上闲逛,听那些起起伏伏的故事,倒也是一种乐趣。

他远远就又看见苏家河卖肉的门店儿前又是人头攒动,八成又是那家伙卖劣质肉食让人给逮住了。走近了一看,工商所的人正在和苏家河理论几块没有印章的肉,说要没收。苏家河脖子上青筋暴起,一蹦老高地捏着杀猪刀嚷着就要拼命。一时间好不热闹。

工商所的老秦本是个老好人,但抓着那没有那印章的肉却不松手,说苏家河是累犯了要吊销营业执照。可王永红披头散发地冲出来,就往老高身上扑,被老高用手挡一下就倒在地上双手扯自己的衣服,喊着老高耍流氓了。

挤在人群里的牛延请就冲着老秦喊:“秦所长,这种货色你也看得起,硬是不挑食哦。”老秦气得满脸通红,可一时张着手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哄笑便如浪涛般起伏了。

正在不可开交的时候,就听得人群外有人声若洪钟一般喊一句:“苏家河、王永红,你两个过年过节的硬是要把祖先人的脸丢光了才安逸?”

万高升分开人群走进来,就瞪着躺在地上撒泼的女人。

王永红虽闭着眼在耍横,但被这声音一震又立刻从地上爬起来就往肉店里跑。端着烟袋的老王便说王永红的奶罩怎地脏得很,莫非有人经常捏哟?哄笑中,王永红回身便向老王啐了一口痰。老王一躲却还是被吐在了裤腿儿上。老王一猫腰从地上捡起半块砖头,就扔到了肉店儿的案板上。

苏家河臊了脸皮,便从案板上操起割肉的尖刀冲出来,喊一声今天要热闹就热闹个安逸,吃个现钱不赊账。万高升挡在老王身前就喊着本事往老头子身上来,场面就乱起来。看热闹的纷纷往后退,有人就往派出所跑去报了案。

梁宽平分开人群冲进去一把抓住了苏家河的手脖子说:“你硬是要想过年的时候去蹲鸡圈?”

苏家河原不是个愣种。见梁宽平来阻挡便顺势将刀丢在地上,却大声叫起冤屈来,说老秦仗着一身虎皮皮就欺负个体户,莫非是没进贡给秦大爷?气得老秦在一边直跺脚,说碰上这种无赖真叫别工作了。

梁宽平说:“过年过节的,你看你各人做些啥子事情嘛。所有的肉都要有检疫章莫非你是今天才晓得的?你这肉上连个手印都没得,就算肉没得问题你也有问题撒。”

梁宽平请万高升拉走了老王,对众人说:“你们这些习惯啷个要得?硬是为看热闹不嫌棺材大哟?过年过节的,冷飕飕站在街上有啥子好,都散了吧。”

冯所长带着人来,一见梁宽平便说这镇长就是会抢风头,他算是白加这个班了。写报告也只能说他带人赶到的时候,常务镇长梁宽平同志以英勇无畏的个人气质制止了一起险些酿成恶性斗殴的事件。等于是给梁宽平请功了。

梁宽平要拉冯所长去刘撇子的馆子里喝点小酒。冯所长嘴一撇:“你小梁也太假兮兮的嘛,竹园餐厅初五开市,今天才大年初三,刘撇子都还在茶馆打新麻将,莫非你去他屋头煮饭给我吃?”

梁宽平哈哈大笑,却又问这新麻将是怎么个打法?冯所长说,如今麻将的打法是丢了旧麻将的繁琐,只要四卯牌加一对将,就可以和牌了。一场打下来比过去快了三分之二的时间。说如今一切都在提速,这麻将也改革了。

梁宽平继续在街上溜达,被突然飞来在脚边爆炸的一支冲天火炮给吓了好大一跳。往街对面一望,那邮局的绿漆大门后探出一个男孩儿的小脑袋,冲他笑一笑便缩回去。梁宽平突然童心大起,快步跑过马路去,将那留着小辫的小男孩儿从门后逮出来,又拦腰抱起来在屁股上就啪啪拍两下说道:“缴枪不杀,投降不?”

男孩儿双脚乱蹬,嘴里却嚷着共产党万岁,打到日本帝国主义之类的话,虎头虎脑颇有些可爱。

梁宽平将孩子放下地,笑说咱们浮图镇的娃儿都有种。男孩儿得了自由,却从门后又拿出一副铁环来问:“滚铁环,你耍不耍?”

梁宽平拍拍男孩的头说你自己玩吧,叔叔滚这个太笨了,要遭你笑死的个。心情大好的他一踏出邮局却看到正冲着他笑的郁捷琳,两人都乐起来。

郁捷琳说:“你如此喜欢娃儿嘛何不该自己生一个来耍撒。”

梁宽平笑笑:“我倒是想生,可惜没得设备的嘛。”

郁捷琳笑起来就说,你对象那么漂亮的,就莫等了撒,早点办了事有了娃娃我们街坊帮着你带。

梁宽平苦笑一下说,自己实在是笨,就靠郁姐姐操心在法院物色一个离了婚的二寡妇之类吧。

郁捷琳吃一惊,但也立刻明白过来。叹口气说:“你们年轻人如今是和我们想的不一样,变数太大。不过这也好,多挑挑挑个合适的,对以后的日子好一些。我们这代人就是太将就了,未见得是好事。”

梁宽平说:“怀远哥好嘛。既是知识分子又还听话,听说还会些功夫,又是钓鱼高手,文武全才。”

郁捷琳笑了:“文武全才当饭吃呀?”说完便硬拉着梁宽平回家吃中饭。

过年的时候家家餐桌上的菜品几乎都是固定的。肥腊肉炒蒜苗香气扑鼻,那晶莹剔透的肉片夹着柏树的香味中人欲醉。一盘红亮的腊心舌、腊腰子、腊瘦肉和腊拱嘴组成的拼盘精致得诱惑人。一盆热腾腾的酥肉汤,滋润化渣。当然,最让梁宽平手不停筷的还是李田世亲手制作的盐烧白。吃得他大呼过瘾,与金怀远就喝了好几杯酒。

梁宽平放下筷子摸摸自己的肚子说:“谁说过年加班不安逸,我看安逸得很嘛。不过姐姐要是有事儿就说,你不说我也不好主动帮忙嘛。”

郁捷琳笑了,原本不太好张口的事儿这一下就成了顺水推舟,索性说出来是为自家儿子的事儿。金杰高中毕业了却没考上大学,只有先找个临时工作做做,免得到处乱跑。

梁宽平点点头说:“是嘛。年轻人是应该找点事做,我今天上午抓住个在公交车上掏包的小混混,就是成天游荡给害的。那娃儿我觉得就是咱们浮图镇的人,看着面熟但认不到”

金杰若有所思地说:“浮图镇是有几窝山耗儿,我如果见了那人肯定能认识。”

梁宽平一拍手说:“那就这样嘛。金杰先来镇里的治安综合管理公室帮帮忙,以后有机会了再说下一步嘛。”

郁捷琳自然不愿意儿子去这种二不挂五的地方,但既然管事的已经说了便不好驳了梁宽平面子。便也欢喜地答应下来。

送走梁宽平,金怀远说:“小杰大哥,这下你和孟三娃子是黑白两道通吃了哦。”

李田世抡起拐棍就给了金怀远背上一下,说这硬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有楞个当老汉儿的,朗格教得出忠孝节义的儿来。一家子在说说笑笑中热闹了一下午。郁捷琳始终想着那放在枕头下的两百块钱。

梁宽平带着醉意就撞进了郭是非的家门。

郭是非正和郭星儿吃饭,见镇长大人来了便赶紧起身让郭星儿添一副碗筷。

梁宽平哈哈一笑说自己才喝了酒来的,就是想和半仙儿说说铁水龙灯的事儿。不能再喝,再喝就没形象了。

郭是非将梁宽平按在饭桌边,就给他舀了一大碗腊猪蹄炖的汤。他说:“你小梁镇长这几天心里不痛快我晓得,老哥陪你喝点儿小酒。光棍儿陪光棍儿,那就是两光棍儿。”

梁宽平一愣说:“耶!你硬是半仙儿,连我这个秘密都遭你晓得了?”

郭是非抿口酒说:“你逗乱喊嘛,哈儿喊完了又给我安一个搞封建迷信的帽子嘛。这个镇子屁股楞个大,那李主任调走连上新街的人都知道了,莫非我半仙儿还不晓得?不过老哥也要劝你,姻缘前世修、种子隔年留。不成就不成嘛,莫来头,你是注定要找一个美女的。”

梁宽平被勾起心事便来了精神头儿,一口喝干杯中的酒说就凭这几句话,郭是非也可以当大学老师的。不过耍龙灯的事究竟如何搞,还要他先拿个主意。毕竟老把头赵永年已经是古稀之年,跳不动了。

郭是非摸摸自己的山羊胡子说:“大河有把子力气但灵性不够,我怕他耍头把容易把龙头耍歪,那就容易耍死了。罗广只能耍龙尾,他力气大,要定桩子。头把这人选还不好定也。”

郭是非沉默一会儿一拍大腿说:“干脆喊孟长江来耍头把,绝对耍起好看。他原来也学过的,后来是他老汉儿孟朝贵硬说我们耍龙灯是封建余孽才不让他搞的。至于龙身子的几个位置,就把孟锦野和金杰这两个头脑活泛的娃儿喊进来,再配几个原来老的把式就可以了。”

梁宽平见这人选定下来便催着郭是非赶紧安排好再抓紧训练几天。也还得催催万高升,那定制的竹篾纸龙要尽快从山下拿回来。

郭是非笑说,这场事要是搞好了,镇里得给他发个“民俗专家”的牌子挂在门上,以正其名。

梁宽平喝干杯中酒指着他说:“那不得行……你……必须……必须,给我找个……找个对象。”说完人就直接溜到了桌子下面。

郭是非将梁宽平抱到躺椅上睡好,盖上被子。便在屋里高声唱起那妙常思春的川剧来。唱着唱着便又嚎啕大哭一场。一哭完却见梁宽平从躺椅上猛地抬起身子说“你闹个锤子。”说完便又倒头睡去,鼾声如雷声般响起。

郭星儿早就溜出了家门去找了金杰玩儿。金杰说你不是说要陪你老汉儿吃饭么,怎么又跑出来,莫非是想我了?

郭星儿啐他一口说家里来了个醉八仙儿,配上醉半仙儿正一对儿。自己当然要知趣一些。金杰趁着笑就拉住了郭星儿的手,一股电击般的力量差点让小子整个人就抖起来。

郭星儿脸一红,将金杰的手甩开。她嗔怪的看了金杰一眼说:“你硬是学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