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沉默起来,接着我听到门被打开,叔叔好像出门了。
因为香烟的缘故,我的头昏昏沉沉,很快我真的睡了过去。
随后的几天我的喉咙巨痛,几乎说不出话,母亲让我去医院看看,我坚决不肯。叔叔只好又叫来医生,医生叮嘱我多卧床休息,以后绝不能再抽烟,否则我的嗓音将永远沙哑。我清楚地记得医生说那些话时的表情,他的坚决让我的大脑出现了一片辽阔的、空旷的天地,我的父亲屹立在这片天地中,神灵一样,他在向我微笑。
大夫走了,叔叔留下一句“别再抽烟”也走了,母亲随着叔叔出了门。我闭上眼睛,我看到我正向那片空旷的天地走去,在向我的父亲走去,他向我微笑着,张开了臂膀。
这件抽烟事件以后,我们的生活又恢复了以前的样子。母亲仍然整天坐在书桌前发呆或者偶尔写一点东西;我整天躲在房间里和父亲对话或者是产生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或者是走到大街上看来往不息的人群;叔叔依然在努力抵制我对他精神领域的侵犯,并重新加固了精神的坝垒。
一切都回到了从前,我在那种一成不变的生活中渐渐变得懒惰起来,甚至不愿再拿出打火机来探望我的父亲,香烟也离我很远了。我遵循了大夫的嘱托,很长时间不碰香烟,也就是说很长时间没有体会我的父亲,我的喉咙也慢慢恢复了正常。
我在家里度过了一个冬天。
7
冬天很快就过去了,奇异的是那年冬天居然没有下雪,我没有机会坐在窗边,把手伸到窗外去迎接飘扬的雪花,然后对着那些雪花喊一声爸爸。
春节过去没多久,河边的垂柳已经发了芽,春天就那样悄无声息地来了。我的复苏比春天来得慢,春天已经来了,我也进入了20岁,可是我的头脑依然是昏昏沉沉的,我依然天天站在窗口,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很少说话。
开始的时候叔叔很担心,他曾经问我,他说月儿,在想什么?他问我的时候我就笑,我说叔叔,我什么都没想。
这是真的,我什么都没有想,我的脑子是空白的,这一点让我感觉很幸福。原来大脑空白的时候,才是最幸福的时候。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安静也是最幸福的女人。
可是这些都是假象,生活从来就不是一直平静的。
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厌恶了站在窗口看街上的车水马龙,我尝试着走出去,站在大街上,看街上的人群和那些飞驰的车辆,那时候我的脑子不是空白的,我有了奇怪的念头,那就是:如果我站在马路中央会怎么样?我又想,如果我站在马路中央,那些车辆从我身边驰过,路面就会刮起美丽的风,我的美丽的头发会被风吹起。
这真是一个美丽的画面。我迷上了我的想象。
这个念头如此强烈,它吸引着我走向路的中央。可是那时候我还是理智的,我在抵制这种念头对我的侵袭,我知道一旦我走到马路的中央,我就会被车辆吞没,我会倒在一个司机的车下,血肉模糊,乳房被压得粉碎,我会死。
我不想去死。我在努力抵制这种念头的侵袭。
就在那天,当我站在街上,努力抵制那种可怕的念头时,我看到有一辆车向我驰来。它在我面前停下,门开了,一个跛脚的男人走出来。
他一跛一跛,急切地走到我身边,把我拉到路边,他说月儿,我就知道我会碰到你。你看,生活就是这样的吧,有些人并不是你一段时间没有见,他就会消失。
那天我才知道路人甲找了我好久,我才想起原来我离开他已经好多天了,我就快忘记他了。
“跟我走。”路人甲说。
这是他见到我说的第二句话,那句话很动听,它来自天边,带着巨大的力量。我的精神在慢慢复苏,我看了看路人甲,点了点头。他微微一笑,拉起我的手。
就在路人甲拉起我的手准备上车的时候,我们的头顶响起一个声音:
“月儿!”
那是叔叔的声音,他站在窗前,看着街上的我和路人甲,他很快下来了,出现在路人甲的面前。
路人甲不认识叔叔,他以为叔叔是和我并不相干的人,他推开挡在他面前的叔叔,又对我说了一句:
“跟我走。”
“她不可能跟你走。”叔叔冷冷地说。
此时我完全复苏了,我告诉路人甲,我说亲爱的,他是我的叔叔。
路人甲向叔叔伸出手,那是向叔叔出示友好的方式,他说你好,我是路人甲。叔叔却给了他一个冷漠的眼神。接着叔叔又重复了一句:她不可能跟你走。
刮起了风,有尘土袭来,我揉了揉眼睛,我说:
“冷。”
叔叔把他的风衣脱下来披在我身上,然后他拉着我的手,在路人甲留恋的眼神中疾步离去。
尘土再次袭来,带着呼呼的风声,天气骤然变化,看来是要下雨了。我回头看了看仍然立在原地的路人甲,他被尘土包围,一个声音从尘土中穿越。
“月儿。”路人甲说。
“你来。”我说。
路人甲就从尘土中走来,固执地跟在我和叔叔的身后,叔叔鄙夷地看着他,毫无办法。
8
在我的记忆中,路人甲是唯一一个以客人的身份出现在我们家里的人。当路人甲进门时,妈妈正坐在客厅发呆,发呆一直是母亲打发时间的最好方式,她的目光暗淡,盯在一处,呆上一到两个时辰,如果没有人去打扰她,她会呆得更久。这真的是一个天才的消磨时间的做法。
我在她的身后喊了声妈妈,她回过神来,抬头看看我,当然她也看到了在我和叔叔身后的路人甲。
母亲看到路人甲大吃一惊,她用手指着他,嘴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路人甲好像也认出了母亲,他笑了,他很自然地喊出了母亲的名字:
苏雪。
路人甲已经来了,苏雪毫无办法。
我们四个人坐在客厅里的情形颇为滑稽,我和路人甲牵着手坐在叔叔与母亲的对面,他们分坐在沙发的两头,好像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人。母亲的表情古怪得很,她坐在我们对面,严肃地看着她的女儿手上的男人。我想她的心情糟透了,她坐卧不安。
我本来并不想邀请路人甲来家里,可是当我看到路人甲,我就很好奇一旦路人甲来到这里叔叔会有什么样的态度。我没有发现叔叔的态度,却意外地发现我母亲在坐卧不安。我喜欢看她坐卧不安的表情,我说妈妈这就是我的男人,他找到了我,他来接我了。
“他休想带走我的女儿。”母亲语气僵硬地说。
路人甲依然沉浸在找到我的快乐中,当母亲说他休想带走她的女儿时,路人甲只是笑笑,然后说:
“我爱她。”
“我爱她”,这三个字如此好听,它比最美妙的音乐还要好听,它是讲给我的,在我的叔叔和母亲面前。
“月儿已经长大了,她可以选择她的生活,我爱她。”路人甲说。
母亲站起来走向了书房,她瞥了一眼路人甲说:
“你已经害了她的父亲,还想来害她?”
母亲的话真的是扑朔迷离,从小到大,她从未给我讲述过一个完整的故事,她总是试图掩盖一些事,我不清楚她到底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目的。有很多次她也是想要对我说明白一些事,可是每当她要开口,她就会仔细看一下我,摇摇头说一句“可怜的孩子”,然后就闭口不谈。我知道母亲一直把我当做一个可怜的疯子,可是她应该知道,其实她的女儿是最正常也是最聪明的孩子。
她越是想要掩盖,我越是迫切想要知道事情的真相。
比如那天当她说“你已经害了她的父亲,还想来害她”时,我就知道母亲又对我隐藏了一些事。我并不相信母亲所说的话,即我不相信路人甲会害死了父亲,但是这其中总有一些事实是我所没有发现的,而这些事实无论如何我都不能从母亲和叔叔的口中得知,我得知这些事情真相的唯一途径是路人甲。
所以那天我依然跟着路人甲走了,我走时叔叔的表情是痛苦的,他问我什么时候回家,我说我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想回家。
在我被路人甲带走的路上,路人甲说,月儿,你不是说你的母亲已经死了吗?苏雪看起来好好的,她跟几年前一模一样。
“在我心里,她是已经死了的。”我说。
路人甲的目光有些恍惚,他说月儿,你和苏雪的眼睛怎么一模一样?20年中我只见过她两次,可是这双眼睛好像20年前就出现在我梦中的,我梦中的那双眼睛,到底是你的还是苏雪的?
“自然是我的,20年前,我出生在你梦里了。”我说。
路人甲笑了,他抬头看天,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在他脸上,他把眼睛眯起来,他说月儿你说得真好,20年前,你一定是出生在我梦里了。
9
路人甲不再作画,他说画完我的裸体之后,他就失去了作画的兴趣,他再也不想画女人的裸体。
“月儿,你是我最后的模特,我不再需要模特。”路人甲说。
可是我对这个说法不满意,我已经迷恋上了做他的模特。这是真的,当我再次出现在路人甲的画室时,我最想做的就是脱掉我的衣服,做他的模特。可是他不肯,他说面对我的裸体,他只有汹涌的爱情,却再也画不出画。
我谅解了他。
路人甲每周会去给学生上两天的课。以前他去上课的时候,我会跟着他,我或者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听他讲课,或者是回到寝室做一些细碎的事,要么就在校园中散步,等他讲完课,我们再一起回家。
在这所艺术学校,我和路人甲的事情早已经闹得满城风雨,路人甲的一些崇拜者都把我视如敌人。有一天我在学校的花园散步,几个女人一同向我走来,她们都带着愤怒的眼神,如火一样走向我,走到我身边。那几个女人同时向我啐了一口,然后她们异口同声说:“该死的疯女人。”
就连和我同一寝室的女孩儿也对我冷眼相看,以前她们在我面前很少提起“疯子”两个字,但是现在不同,每当我在寝室碰到一两个女孩儿,她们也会向我啐一口,说出同样的几个字:“该死的疯子。”
该死的疯子,这几个字成了我的代号,我却从不惧怕。
但是当我和路人甲从母亲那里回来之后,我就不再跟着路人甲去上课了。那一天他依然想要带我去,他说月儿,走吧,去学校。我拒绝了,我说路人甲我不去了,我就在家里待着,你很快就回来了不是吗?我很累,不愿意再出门。
路人甲有点犹豫,可他还是一个人走了。
当我确定路人甲已经走远之后,我开始仔细打量路人甲的房子。这房子并不大,和我17岁时所居住的小房子大小相同,同样是一居室,不同的是因为这个房间里堆放了很多裸体女人的画像,所以它显得有点拥挤。
我把这些画像一个个移开,希望能发现一些我不曾发现的秘密。有些画像很高很大,挪移这些画像需要用很大的力气,我很累,但是我确定我能找到什么。
我真的找到了,当我搬开一个巨大的画像时,在它的后面居然出现一扇门,原来这个房间里面还藏着另一个房间。这让我非常兴奋。我打开了那道门,里面一片灰暗,看起来这道门已经很久没有打开过,以至于当它开启的时候,有许多灰尘落下来。我拿了一盏灯进入了那个隐藏着的房间,在昏黄的灯光下,我看清楚了,这个房间里挂满了画,而那些画布上,全部是裸体的男人。我把灯光照近了看,那裸体的男人,一个是路人甲,一个居然,居然是我的父亲——那个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的男人。
10
我躺在床上,我在想:每个人都有秘密。
这是真的,这个发现让我很惊异,我只知道路人甲和2519是朋友,却不知道他们早就已经互为模特。路人甲曾经说,所有的模特都是邪恶的,那么他自己也是邪恶的,难道真的是他的邪恶杀死了我的父亲?
路人甲很快就回来了,当他看到那些被挪移的画,很显然他明白了一切,他把凌乱的房间打扫干净,把那扇秘密的门重新关上,然后坐下来和我谈话。他说月儿,那些画中有些是你父亲的画,你一定知道哪些画是你父亲的。
“月儿,我对你说过的,2519是一个天才的画家,以前他才是所有人的偶像,可是没有人见过他最伟大的画,只有我见过。
“20年前你的父亲对我说:‘你知道什么样的画才是最美的画?’这真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我说2519,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最美的画。你父亲笑了,他笑的时候很奇特,一大一小的两只眼睛都呈三角形,古怪地横在他的脸上。他说路人甲你错了,男人的身体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画,他说他不知道为什么很多人喜欢画女人的裸体,他们不知道,男人的裸体才最具有神秘的意义。
“你父亲是一个天才,他的很多话都具有让人不可抵抗的力量,比如这句话,‘男人的裸体才最具有神秘的意义’,我不得不同意他的观点。我很长时间沉溺在他的观点中,其实我现在也还没有从这种沉溺中挣脱出来。
“从那天之后我就开始听从你父亲的安排,我们两个互为模特。我曾经告诉过你,有一段时间他经常来我这里画画,我们约定好每周他来我这里两次,每次我们两个都把衣服脱光,一丝不挂。开始的时候我做2519的模特,两个小时之后,我们会角色转换,他开始成为我的模特。
“这真的是一个奇怪的过程,我和他都画得很认真。当然,起初我和他都不敢正视对方的眼睛,我们都在害羞。你知道的,两个同性互为观摩比两个异性互为观摩更让人面红耳赤。可是我和他都克服了害羞的心理,我们渐渐习惯了观看对方的身体,并逐渐走上了正轨的路——只是作画。